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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 萝

来源:儿童文学 | 汪玥含  2016年08月01日10:59

半年多来,卢晴都闲置在家。单位说“再上班,等通知”,这一等就是半年。等待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开初,她去过菜市场,也到过水果店,但都摇摇头。她觉得自己怎么都不能委身去当菜贩子或者水果贩子。后来,她就足不出户了,经常是两眼呆滞、六神无主,有时做着饭也跑神,锅都煮糊了;或者炒菜忘记放盐,泡方便面也忘记掺水。

她处于严重的病相之中了,还病得不轻。

这一切都被儿子小语看在眼里。小语虽然不能说,但他能听到;四岁那年,一次严重高烧掠夺了他的语言,但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脑子比谁都清晰。他感觉这半年里,妈妈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想问,但没法问出声,只有眨着迷蒙的眼睛,脑子里飞旋着十万个为什么。

唯一让小语感觉还依然正常的是自己洗澡时,妈妈会竟不自禁地朗诵她的诗歌。那神态是正常的,声音也是正常的。也许那些诗歌他并不能听懂,但他还是喜欢聆听。他也感觉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澡盆里放满水,小语抱着小绿萝光溜溜地滑进澡盆里。葱绿、多汁、生气勃勃的小绿萝漂浮在浴缸的水面上。水面上还有一个香皂盒和一本塑料的玩具书,玩具书上画着一只黄鸭子,香皂盒上是一只白天鹅。小语用洒水壶轻轻地淋着小绿萝,让白天鹅和黄鸭子在水面上跳跃,从这头漂到那头。卢晴一边把沐浴露涂在小语的身上,一边第一百遍地念起:

“我从未看过海洋,”

小语安静地站着,盯着妈妈的嘴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妈妈把洗发露涂在他头上,轻轻按摩。

“可我知道狂涛巨浪的模样。”

妈妈把小语按在浴缸里,他汩汩地吐着水泡,水泡好像他的笑声,一连串又一连串。妈妈把他拉起来,用莲蓬头冲洗他头上的泡沫。小语仍旧大睁着双眼,一眨不眨,泡沫和水从他的眼皮上滑过,似乎滑向了大海,无影无踪。

“刀锋般的草叶上,”

妈妈用浴巾把小语包裹得严严实实,小语依然盯着妈妈朗诵诗歌的嘴巴。

“学会飞翔。”

……

穿上新衣服的小语干净、整洁,虽然头发黄黄,个头不高,却有了小学生的模样。卢晴突然停止吟诗,在小语的耳边轻声说:“今天你七岁,咱们去学校。”

卢晴把装在信封里的书双手捧着放到校长的办公桌上:

“校长,我的诗集,请批评!”

校长斜瞟了一眼信封,没接她的话,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小语,冒了一句:

“不符合学校的规定啊~”

“他四岁才得的病,正在治,他能听见,能跟上。”卢晴声音很低,不像刚才那样有底气。站在妈妈身边的小语冲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地点了点头。他也凝视着校长。

校长停顿了一下:

“你去市里的聋哑学校问问看……”

“校长,小语现在可以读200页的书……”卢晴很自信地说。

“怎么证明?让他读一下?”

这是个突兀的问题,小语惊慌地转过头来看妈妈。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刺痛。

她拿起桌子上笔筒里的一支笔,递给小语,并把那个装着书的信封也推给他,小语在上面写道:“我 会 写 字!”

校长拿起信封,好像在看他写的字,却把里面的书拿出来,目光一闪就转移了话题,对着卢晴拿腔拿调地说:

“卢、晴——我知道你是咱敦煌有名的诗人,——可是,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我做校长的,也不能随便让你这样的孩子在我们学校上学啊。”

卢晴猛然抓住小语的右臂:

“我保证,他不考到前三名我们就退学。”小语觉得妈妈把他的胳膊抓得生疼生疼的。

校长并不接话,目光再次跳到诗集上,看到诗集上赫然印着一个“晴”字,突然“呦”了一声,“《晴》啊!——‘海~角~出版社’?怎么没听说过?”

卢晴慢慢松开小语,嗫喏着:“小、小出版社……”

“是你自己掏钱出版的吧?”校长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感兴趣,“印几千册得好几万呢!唉——”他似乎很痛心,“卢——晴啊,有这个钱,还不如给孩子治病呢……”

卢晴怔怔地望着校长。小语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死灰的颜色。他知道妈妈又要发病了。

一阵异样的安静。

好半天,小语听到了妈妈从喉咙深处翻滚出一声叹息,那声音似乎带着心肺撕裂的声音。

小语担心地望着妈妈,卢晴却突然大声说道:

“希望”是长着羽毛的鸟儿

在灵魂里低唱。”

校长坐着的高靠背椅猛然向后仰去,又被弹回来,弹得他站了起来,书掉在桌子上。

校长错愕地望着卢晴。

卢晴猛地站起来。站得太快,凳子向后发出了难听的声音。卢晴一把抄起诗集,“嘭”地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拉起小语快速走出了办公室。

八月底的敦煌,晚上,带着秋意的风把家里吹得凉凉爽爽,可是小语觉得妈妈内心的火焰却一天比一天烧得旺盛。电话使她疯狂。

“下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妈妈的叫声中充满了愤怒,这是半年多来她耐心等待的最终结果。她把书桌上的东西一抹,笔筒、笔、纸、书全都掉在地上,“哗”的一声;白纸在空中飘荡,几只笔四散奔逃,木质铅笔弹跳着落到了墙边的小绿萝旁边,小绿萝也似乎被这一番狂风暴雨打击了似的,两边的叶子也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小语赶紧走过去把卧室的门关上,怀里抱着小绿萝,一声不响地坐下来。

“我给处长写过多少次发言稿?年中年底给单位写了多少总结?如果我都被裁下来……”妈妈的眼睛似乎在冒血。

“写诗?写诗有罪吗?”卢晴一把抓过桌上仅剩的一张白纸,团成一团,攥在手里,“写诗——没——罪!”她突然像得了心梗,捂住胸口,哑口无言,睁大双眼。小语听到电话听筒里只有“嘟嘟嘟”的声音。卢晴呆若木鸡,电话机沮丧地落了下来,一弹一弹地垂在那,仿佛妈妈垂着的凌乱的脑袋。

她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月光从阳台上穿过窗棂照在床上,一片银白。妈妈坐在桌前的暗影里,面目不清。

小语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怀里依然抱着小绿萝,突然,他听到了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清晨的阳光照在小语的眼睛上,他醒了。

他扭头看看床的另一边,薄薄的被子堆在那里,妈妈已经起来了。

小语印象中已经有一年多了,自己都是和妈妈睡在这张床上的,爸爸一直没有回来。妈妈告诉他说爸爸出差去了。可是有一次,只有一次,妈妈在做饭,小语去接了一个电话,他听出来是爸爸,小语对着听筒“爸啊啊爸”地叫了几声;小语只会发两个音,一个是“妈”,一个就是“爸”。爸爸在那边一声叹息,说:“爸爸忙,没时间回去,你去叫妈妈接电话。”

妈妈接电话时只是一味地听,面若死水,并不说话。

那天晚饭,妈妈几乎什么也没吃。

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打电话回家。小语担心,爸爸这样“忙”下去一定会把妈妈和自己彻底忘掉的。

“小语,”妈妈走到床边大声道,“起床了,吃了饭,和妈妈一起去单位。”小语一咕噜爬了起来,坐得笔挺笔挺的,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妈妈,仿佛在表达一个问号。

卢晴说:“去单位,把你最喜爱的东西拿回来。”

小语懂了,喜笑颜开地蹿下了床。

小语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妈妈的单位。妈妈说油田公司是这个镇子上最大的国营企业,有几万人在这里上班。妈妈在宣传部工作。

那幢八层高的大楼在这个镇子上显得别提多气派了,尤其是重新装修以后,里面的家具、门窗都变成了古铜色的实木,富丽堂皇的样子。大厅里,吊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巨型吊灯,它刺眼的亮光总让小语不敢直视。

可是,妈妈办公的二层从来没有今天这么乱过,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和废旧的图书。妈妈今天也推了两个买菜的布袋车子来……

刚进办公室的门,小语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盆大大的绿萝。这就是小语家里那盆小绿萝的妈妈大绿萝,小语最最喜爱的植物。 那还是爸爸刚刚“出差”之后,妈妈和小语一起到花卉市场上去买的。妈妈在花卉市场上看到绿蓬蓬的绿萝时,仿佛看到了外星人一样吃惊:

“敦煌怎么可能有绿萝?它能活吗?这太不合时宜了,绿萝是长在福建的!”小语这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吃惊,原来绿萝和妈妈一样,本来都是在福建长大的,妈妈长在建瓯,最后来到了西北沙漠敦煌。

老板很得意地说:“它确实不适合这里,不过它坚韧着呢,生命之花……”

小语从此以后天天守着它,为它浇水,让它晒太阳。冬季是绿萝最脆弱的时候,敦煌十月就来暖气,室内温度20度以上,绿萝茁壮成长,从来没有一片叶子衰败,整个冬季都是健康蓬勃的绿色。小语还将它身上剪下来的枝蔓插在小花盆里,变成了小绿萝。

若不是油田公司搞装修,小语为了妈妈身体着想,知道绿萝是最好的净化空气的使者,要不他才舍不得把大绿萝搬到妈妈的办公室里呢。

绿萝在妈妈的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几个月,现在有些叶子已经变黄了。

小语抚摸着大绿萝的叶子,突然,有人进来大声说:

“今天上午,这个办公室全部腾空……” 办公室里沉闷着,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摔摔打打的声音。小语看到,坐在那里眼神呆滞、面如死灰的妈妈,猛然抬起头对着那个人大声朗诵道:

“希望”是长着羽毛的鸟儿

在灵魂里低唱,

它不要面包屑,

哪怕饥饿蛮荒。”

那人愣住了。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叔叔阿姨也都愣住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妈妈身上。那人像报复似的用更大的声音说:

“一张纸也不能留!”说完转身就走。

突然,办公室里有人嚎啕大哭。小语看到一个比妈妈年龄大的女人,一边“啊啊”的哭,一边把地上的杂物狠命地踢到门口;伴随着哭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骂骂咧咧:“妈的,老子干了三十年……”他突然转过头来对卢晴摆手, “诗,诗,没用!没用!真的……”说完又回过头去撕书,把书撕得稀巴烂,撕得雪花一样飞扬。

卢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盯着布袋车子里的书,一坐就是好久,直到被打劫似的办公室完全清空,人也走得无影无踪。

“走,回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语抱着大绿萝,跟在妈妈疲惫的身影后面,妈妈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一喘气,腿就再挪动不了似的。

小语又发现大绿萝的两片叶子有点发黄卷边,黄中带着枯萎的意思,在枯黄叶子的背面还有一些黄斑。小语的经验得知,绿萝被强光照射得太久,缺水了。小语将它抱起来放在阴凉的客厅里,用几天前在阳台上凉好的水,轻轻地顺着绿萝的叶子给它浇上。他想,它一定会很快滋润起来的。

这几天小语一直都沉浸在对绿萝的照顾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妈妈。直到有一天,小语下楼扔垃圾,看到邻居家和他一样大的豆豆背着书包放学了,小语才发现,早已过了开学的日子。

“妈妈带你去聋哑学校上学之前,先跟我去一趟北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妈妈终于停下了脚步,对小语说。

小语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惊喜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来。他飞快地跑向卧室,搬了一把小凳子,站在中国地图下面,一下子就找到了“北京”。

从小语记事起,“中国地图”就挂在妈妈的卧室里,除了写诗,朗诵诗歌,妈妈最喜欢的就是“丈量”中国地图了。小语经常看到妈妈拿着一把尺子在量敦煌到北京的距离。

“知道吗?《诗刊》在北京,敦煌到北京是2500多公里,妈妈的诗歌就是发表在《诗刊》这本杂志上的!我的诗歌能飞那么远!”

头一次出远门的小语,被路上丰富多彩的景象迷住了双眼,三天的火车,除了黑夜降临时,小语不得不趴在座位上昏睡过去,只要是白天,他都会紧紧盯住车窗外面的景色看个不停。坐在对面的卢晴,眼睛也望着窗外,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空空的两个黑洞。她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等到小语跟着妈妈来到《诗刊》办公室的时候,小语觉得自己的腿都在打颤。

北京大得像个巨人的世界,光是北京的火车站,就像他们居住的小镇子那么大似的,人也比镇子上的多很多。他们辗转着换了无数趟公交车,妈妈拿着地图和信封问了无数个人,才找到一座旧旧的大楼。

妈妈小心翼翼地拉着小语走上大楼的楼梯时,已经是下午了。不断的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刚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前,门开了,一位男老师拎着包走出来。小语仰头望着妈妈,“快呀,妈妈,快拦住他。”小语心里说,紧张得腿又止不住发抖了。

“老师你好,我是诗歌的作者,我叫卢晴——”

“哦~你好你好,”那位男老师很礼貌地把他们让进屋里。“快坐吧。你们这是从……”

“我们从敦煌来。”卢晴说。

“这么远?”男老师吃惊地站起来去倒水。

“老师,我想调到《诗刊》来工作。”卢晴倒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含糊。

男老师愣住了,滚烫的水一下子溢满了杯子,流到了桌子上。

卢晴猛然站了起来,她好像被烫着了似的。

“我、们——正在——减员……”男老师把满满一杯滚烫的水端到了卢晴面前。卢晴眼睛里的黑洞急剧地扩散着。

男老师看到了黑洞:“现在文学刊物发行量直线下降,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已经五六年没招人了……”

“我来打杂吧。”卢晴低声说。

“我们都是编务,兼编辑,兼发行……我记得你在油田工作……不瞒你说,我的工资估计还没有你高呢,你快回去吧,别乱想了……”男老师用尽量友好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包拎上,又把卢晴的包递给卢晴,右手拍了一下小语的脑袋,左手做出了“请”的动作。

卢晴和小语默默地走出办公室,站在门口,看着男老师把门锁上。当他转回头的时候,卢晴脸色又变得极为难看,突然神经质般的颤抖起来,她开始了朗诵:

“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狂涛巨浪的模样。

刀锋般的草叶上,

学会飞翔。

“希望”是长着羽毛的鸟儿

在灵魂里低唱,

它不要面包屑,

哪怕饥饿蛮荒。

从漆黑的洞穴里而来的心灵的分歧,

剧痛在上,

心要免除疼痛,

再要求自由的死亡。”

卢晴一片漆黑的眼睛里,此时却散发着炯炯的光芒,这光芒照射在那个男老师的脸上。

男老师记得这首诗,这是卢晴的作品,他是责编。男老师看到了卢晴闪亮的眼神,但他的眼神却暗淡下来,“才华是有的……”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小语还是听到了,但他又接着说了一句:“现在还有谁把诗歌当饭吃呢……唉……”说完就转身走下了楼梯。小语和妈妈站在诗歌回声袅袅的走廊里,一动不动。

在离开北京之前,卢晴带着小语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是他们俩都梦寐以求今生要朝拜和瞻仰的地方。

还在夜幕中,朝圣似的人们就拥挤到升国旗的地方,表情庄重,举头凝望。妈妈和小语只能站在人墙的外围,漠落而寂寥。黎明前那巨大的黑暗正在慢慢吞噬着他俩。“咔擦、咔擦”的正步声由远及近,国歌响起,妈妈和小语只能远远地看见国旗冉冉升起。她瘦长的身影融进朦胧的天色,萧瑟而凄凉。

回去的路更加漫长。小语感觉到火车仿佛在向天的尽头行驶,窗外的景色从绿色渐渐变成了光秃秃的戈壁和漫漫的黄沙。而妈妈的眼睛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黑洞。

回家好几天了,妈妈并没有带小语去聋哑学校上学,小语有点纳闷。数天的旅行对小语来说,仿佛世界骤然宽阔起来,他都觉得自己长本事了,他对妈妈艰难地发着音:“妈,啊,妈,学、学、校。”

妈妈黑洞似的眼睛里终于闪亮了一下,她说:“明天去学校。”

第二天,聋哑学校的老师当着卢晴和小语的面,把手里的册子“啪”的一声合上了,抛了一句:“太晚了!”

小语惊慌地望向妈妈。卢晴的黑眼睛闪着光,“他会读200页的书……他还会写几百个字……”

那个老师打断她,“来我们这学校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特殊。”老师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留下呆若木鸡的卢晴和小语。

回到家,小语坐在妈妈卢晴身边,眼睛里飞旋着“百万个为什么”。但妈妈不看他,她把自己一大摞诗歌手稿投进了火盆里,那些有着清雅钢笔字的纸片一遇到火苗的舔舐瞬间就变成了黑色的蝴蝶,黑蝴蝶在小语面前飘然起舞,小语想抓住它,它却起起落落,异常狡猾,怎么也逮不住。

小语对妈妈说:“诗——歌——”可惜妈妈仿佛没有听见,她专心致志地把每一张手稿点着,看着它们在烈焰中粉身碎骨。她已经烧了两厚沓稿纸了,却又从抽屉里拿来了两厚沓。黑蝴蝶在客厅中央层层叠累,越堆越高,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

最后她对小语说:“妈妈给你洗个澡。”小语听了高兴极了,赶紧跑到客厅里把小绿萝抱起来,把白天鹅和黄鸭子一起拿来放进浴缸。

他又要听妈妈朗诵诗歌了!

卢晴坐在浴缸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满满一浴缸的水,半天没有动。小语懂事地让小绿萝、香皂盒和玩具书还有洒壶都漂在浴缸水面上,自己利索地脱掉了衣服,哧溜一下钻进了进里,水温刚刚好。小语钻得太快,脚下一滑,头就没入了水中,汩汩汩的水泡声仿佛是他一连串的笑声。他把头从水里冒出来,开始专心致志给小绿萝浇水。

妈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浇水。

小语抬起头来,望着妈妈。妈妈也望着他。他在等待妈妈的第一百零一次朗诵。可是,妈妈仍然望着他,似乎没有懂得小语的眼神。

小语只好低头自己跟自己玩耍起来。他把腿举起来,腿一半在水面外,一半在水面下,他观察着,然后又换一条腿……

他跟自己玩耍了半天,妈妈都没有给他洗澡。看来妈妈今天是想让自己洗,他觉得应该往身上打一点香皂了。他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黑洞洞的眼睛里有一滴硕大的眼泪落进了浴缸里,那面如死灰的表情小语是那么熟悉,妈妈是不是要发病了?小语猛然意识到,他停了下来。

妈妈突然上前,双手扶着小语的两个小肩膀,让它们慢慢没入水中。

这是他们惯常的游戏,小语听话地一溜烟就将头没入了水中,他轻轻地在水里吐着泡泡,那些汩汩汩的水泡就是他的笑声,他就一串串地笑啊,笑啊。

小语突然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把他死死压在水里,这个力量在听到他不断的一串串的水泡的笑声之后仍然持续着,他无法钻出水面,无法呼吸,他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妈妈黑洞洞的眼睛里不再有泪水,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小语明白了,妈妈病了,真的又发病了,他渐渐地不再吐出汩汩的水泡,不再发出串串笑声,他不再挣扎,而是渐渐闭上了眼睛……

卢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出浴室,搬来了一把椅子,把一捆绳子打开,她站在椅子上,把绳子的一头向厅房顶的大梁上扔去——

绳头刚一挂上,又游蛇一样滑落下来。

她再次仰头,举起绳子一头,向房梁上扔去,绳子还是固执地滑下来了。她歪歪扭扭地站在椅子上,第三次把绳头抛了上去。

绳子似乎一阵颤栗,依然从房梁上滑落下来……

她努力地做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有好几次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绳子依然没有挂上去。“你,也要跟我作对?!”她抓着绳子的一头,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绳子的另一头,累得深深地喘着长气。她仰头望天,那条高高在上的大梁,像一座难以征服的大山,兀自横亘。

“心要免除疼痛,

再要求自由的死亡。”卢晴撕裂着嗓音嚎叫道。

突然,她感觉到有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万分惊恐地低头——

小绿萝被小语塞进了妈妈的手里。全身光溜溜、水淋淋的小语,仰头望着站在椅子上的妈妈,喉咙里坚定地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

“我、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狂涛巨浪的模样。”

一个震颤,从卢晴脚底下蹿起,瞬间,直冲头顶。卢晴 “嘭”的一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小语和卢晴将手里的小绿萝举起来。

卢晴抱起了小语,一滴硕大的眼泪溅落在小绿萝绿油油的叶片上。她眼睛里的黑暗瞬间散扩开去,疯了一般大声道:

“是的,虽然我从未看过海洋,但我已经知道狂涛巨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