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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纪实剧院”里的“异教徒”
来源:文艺报 | 王丽丹  2016年07月29日07:13

“纪实剧院”

《异教徒》演出现场

6月下旬,在莫斯科参加2016年俄罗斯电影年框架下的“电影-戏剧”国际学术会议期间,适逢莫斯科“纪实剧院”上演话剧《异教徒》,我有幸观看了这场期待已久的话剧。期待,不仅是因为剧作家颇具神秘主义的意外遇难;还因为,我特别想亲眼看到俄罗斯观众对这出关于信仰主题话剧的现场反应。

20世纪末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剧院处于低迷状态。为重新唤起受众对戏剧的兴趣,重振剧作家的创作信心,以米·罗欣、维·斯拉夫金、阿·卡赞采夫、叶·格列米娜、米·乌加罗夫等为代表的戏剧人先后发起并组织了“柳比莫夫卡”“金面具”“剧中人”“新戏剧”等各种形式的戏剧艺术节。一些私人剧院应运而生。2002年,“纪实剧院”正是在此背景下诞生于莫斯科一座居民楼的地下室里。这是由叶·格列尼娜、米·乌加罗夫等人创建的俄罗斯首个独立的、非商业的、非国家性质的开放剧场。剧院在弘扬俄罗斯实验剧的先锋精神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是新世纪初俄罗斯先锋戏剧的一面旗帜。这里成功上演了《激情之罪》《氧气》《美女们》《关于我妈妈和我》《第一个男人》《流浪汉》《九月·纪实》《1小时18分》等剧目。剧本涉及的主要内容为监狱管理、犯罪、吸毒、恐怖袭击等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及妓女、流浪汉等边缘人的生活状态。“纪实剧院”的演出主要采用真实人物的证词、“一字不差”的操作技巧、“深度即兴表演”、舞台游戏等形式。纪实戏剧的采访,通常是演员带着录音机来到被采访人中间,就选定的主题采访多人。收集者(即剧作家)根据收集来的资料进行再创作时,必须保留所谓的“信息资助者”的独特性,包括其语言停顿、叹息,甚至“不雅之词”。正如剧院经理、总监及剧作家叶·格列米娜所言,“纪实剧院”向来以“零立场”自居,对采访的内容不做丝毫剪辑。因此,“纪实剧院”每场纪实剧演出几乎都会引起观众异常强烈的反应。舞台上赤裸裸的超现实元素令部分观众有被戏弄、被侮辱的感觉,甚至有观众半途愤而离场。

《异教徒》并非一出纪实剧。演出当天,不足百人的小剧场座无虚席,各年龄段的观众均有代表。舞台不足50平米,设计极其简约、原生态:粗糙的红砖墙、黑色的油漆地面、低矮棚顶上的探照灯,灯光打在墙上的两块竖条幕布上,舞台的一侧是通往虚拟凉台的门,舞台中间一盏垂下来的电灯、几把椅子,再无其他。一看便知,这台戏成功与否只取决于演员的演技。

话剧开演前,宣布了一个令人颇感震惊的请求:该话剧中使用“非标准语”,如果观众不能接受,请随时退场。据介绍,《异教徒》从2012年春天在“纪实剧院”上演至今,观众因不雅台词中途退场的现象屡见不鲜。但在观戏当晚没有退场现象发生。话剧演出的前30分钟里,人物语言确有诸多不堪入耳之词,有观众刚开始还报以窃笑;后来,随着剧情发展,人物语言变得干净多了;临近剧终,一家三口轮流讲述自己的后续故事时,每个人似乎都面带微笑,但语调并不轻松,讲述的内容令人深思,剧场氛围也随之有些凝重,有唏嘘声、抽泣声,有人默默拭泪,为主人公的命运而无奈和悲苦。想必更多的观众会联想到自己的家庭,感同身受。

正如“纪实剧院”网站上所说,这是一出“关于当代人信仰危机的残酷戏剧”。一家三口——父亲奥列格幻想成为音乐家,常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听音乐,喜欢吹奏单簧管,想参加乐队,却失业在家;妻子玛丽娜为供女儿读大学,白天卖房,夜里缝纫各种零活;女儿克列斯蒂娜是一名大学生,爱上老师,遭到拒绝,投海自尽被救起后,自暴自弃,被开除学籍。正当一家人处于物质与精神的绝路之时,多年朝拜各地教堂的奶奶回到家中,其意外现身似乎拯救了全家:帮助奥列格找到工作,帮儿媳妇卖房子,只有孙女儿克列斯蒂娜不断质疑奶奶信仰的上帝是否存在。甚至连邻居“水手长”也在奶奶的感化下戒了烟酒,走进教堂。所有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进了宗教的怀抱,祈祷奇迹重生。但满嘴《圣经》《福音书》的奶奶也并非万能,生活还是恢复了其残酷真实的一面。玩世不恭的克列斯蒂娜因爱未果跳楼自杀;奥列格发现替神父看管的仓库货物是走私烟酒,拒绝工作,再次失业。邻居“水手长”在医院走廊里对奥列格的一番倾诉可谓整部戏的高潮,是剧情的核心内容,可以理解为对上帝的重新认识。“水手长”认为,奶奶的出现使他相信宗教能够拯救所有人,他戒了烟酒,不再偷懒,不再污言秽语,开始读书,去教堂祈祷,相信耶稣所宣扬的经历更多的苦难和挫折,人的精神力量会更加强大,信仰更加坚定,前景更加美好。但他的努力挣扎却未能使生活变得更好,而是越来越糟,所以“耶稣完全错了,他没有理由让人相信他的存在,为什么相信他的人只有无尽的苦难,而没有快乐”。当“水手长”意外发现克列斯蒂娜的一篇关于非洲各民族宗教信仰的论文时,突然意识到,或许非洲先祖的圣灵能够拯救垂死之中的她,他拿出当年非洲土著部落送给他的面具。结果是,该面具使弥留之际的克列斯蒂娜起死回生。

剧中奶奶的形象前后反差较大:一开始笃信宗教的奶奶镇定自若,对任何难事都手到病除,但最后她的信仰没能拯救克列斯蒂娜,没能创造奇迹,她也只能抱憾离世。话剧似乎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终场时没有就剧中人不断追问的“怎么办”给出具体答案,只是每个剧中人在经历此番磨难之后,似乎重新对生活充满了理想与信仰:克列斯蒂娜决定病好后接着修完学业;母亲学会了从网上下载图书;父亲奥列格离家出走,与音乐为伴,偶尔会去教堂点上一支蜡烛,去墓地祭奠母亲;邻居“水手长”彻底戒了烟酒,跟随船队重去非洲。对生存与信仰的思考使每一位主人公在剧终时都变成了完全不同于开场时的新人。

剧本真实地剖析了绝境中俄罗斯人的心理:信抑或不信,信什么?剧中的上帝并非暂时缺席,而是永远地隐遁了。不是人们看不见“道成肉身”的上帝,而是根本不相信世间有个叫做上帝的“神”。一个家庭的世界观、宗教观之间的冲突再现了当代俄罗斯社会的信仰危机。《异教徒》对宗教及上帝的解读无疑具有具体、直观、形象的效果,勾勒出多数俄罗斯人的矛盾心态。

克列斯蒂娜向老师表白、遭拒、投海、被救的这场戏是以电影的手法,以投影的方式打在墙上。除此之外,“纪实剧院”对《异教徒》的演绎没有超出小剧场演出的特点:五位演员有戏上场,无戏则坐在舞台侧面的长椅上。剧终后,观众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不仅是对演员演技的认可,也是对剧本内容的认可。

我看过很多莫斯科小剧场的剧,但像“纪实剧院”这般完全抛弃了布景、服装、化装、音乐、灯光效果等极简主义的“质朴戏剧”,我还是首次看到。这种纯粹基于艺术考虑、仅凭演员的身势语及声音来刺激与征服观众的表现手段,无疑彰显了“纪实剧院”抗拒大众市场的诱惑、期待精英受众的姿态。

最后讲几句关于剧作家的故事。安娜·亚博隆斯卡娅(1981-2011),乌克兰敖德萨人,2011年1月24日在莫斯科多莫杰多沃机场的恐怖事件中不幸遇难。当天,剧作家由敖德萨飞抵莫斯科,参加《电影艺术》杂志因其新剧本《异教徒》而颁发的2010年度“个人档案”奖颁奖礼。《异教徒》是安娜的天鹅绝唱,而她在剧中提出的真理、信仰、文化、生存与爱等主题却成为人们思考的永恒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