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孙大坤:乱世人间养生主 ——张炜《独药师》分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大坤  2016年07月25日22:23

以“革命加恋爱”的叙事框架,来讲述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是我们非常熟悉甚至感到厌倦的套路。张炜的新作《独药师》,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这两组素材之上,另外附加了“养生”这一元素,从而开出了革命-恋爱-养生(传统地方性元素)的新套路。然而如此简单化的解读,恐怕仅仅反映了批评者头脑的空洞以及偏见,因其无视了小说真正吸引人的气质。对于从事小说创作的作者来讲,讲出精彩的故事固然需要卓越的技巧,但真正要动人,更重要的则在如何于故事之外道出人心。正如扉页上的赠语“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独药师》的故事,其实就是作为“独药师”的季府第六代传人的季昨非的心灵成长史。在“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历史转折点上,背负着“养生”传统的季府主人,周旋在半岛动荡的人间世,体会着心灵的孤独与成长。

养心即养生

作为一部描写晚清变革时期社会一景的小说,张炜恰当地把握到了他描写的主人公的身份——季府主人独药师,或者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养生主”——掌握养生知识之主。这种源于血统的头衔,自打出生就伴随着小说主人公,并且深重地影响了他的一生。这种肇始于血统的命运感对于广大现代读者来说或许会一些疏离,毕竟在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时代语境中,生命的存在先于本质。但是对于这位养生主独药师而言,某种本质性的道路却已经在看不见的未来悄然展开了。

整部小说以主人公季昨非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令他在篇首就开宗明义地申述了自己的身份:

作为声名显赫的季府主人,我对这个身份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但自己是半岛和整个奖杯唯一的独药师传人,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和荣誉。在至少一百多年的时光中,季府不知挽救和援助了多少生命。在追求长生的诱惑下,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无不向往这个辉煌的门第,渴望获得府邸主人的青睐。父亲离世后,我就成为那个最尊贵最神秘的人,接手人类历史上至大的事业:阻止生命的终结。

对于自己身份地位有着明确意识的季府第六代传人,由此开启了在这个人世间的征程。这位初涉人间的少年,有着坚定的信仰和无法掩饰的野心,渴望凭借知识去掌握命运并保持荣誉。然而等待他的,却已经是一个急速变革的人世间。

在小说附录中,张炜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季府的管家手记,这份材料显示出作者周到的考量,作为对于主人公经历的背景性补充,这份手记用了简略的两页篇幅为我们勾勒了故事发生之地界——胶东半岛地区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革命势力同盟会成立,季府养子徐竟任要职,深涉其中;季府老友康永德升任道台,严查革命党;美国教会西医院创立,渐成规模,未来的季府太太陶文贝便在其中。懵懂的季昨非,正处在漩涡的中心。

书写人的成长,尤其是少年心灵的成长,是张炜的特长。在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张炜连续拿出了《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少年鱼王》等儿童作品,其中《少年鱼王》尤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有意见认为这表明着张炜在向儿童文学“转型”,然而事实上,这种意见并不准确。在张炜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独立于成人世界之外的儿童世界,儿童也并不作为专门的角色被进行书写。在张炜那里,儿童和少年的世界与成人世界共属于同一个生活世界,将之武断地区隔开来,未免太过于肤浅和天真。同样,儿童和少年的角色,也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整体世界之中,而并不是幼稚的存在。或许我们可以说,不同角色的书写在张炜那里只是服务于整个作品的需要,甚至可以说,只是根源于作者本人的创作冲动。好的文学创作会带来这样的体验,即伴随不同视角的变化,我们能够获得不同身份不同境遇的经验,有时是青年,有时是中年,有时又变成了老年。这一方面要求作者具备很高的叙事技巧,另一方面也需要作者搁置自身的现实身份,追随内心的创作冲动。

显然,在《独药师》中,张炜在庞杂的史料堆积里,找到了季昨非这位“养生主”,由这位少年开启了一段坎坷的养生历程。养生即养心,这位少年拥有一颗倔强的心灵,在动荡的时局中,心灵与外物相刃相磨,他凭此寻找生命的本真。张炜在宏大的历史转折中,找到了这样一个中心点,周密而细致地书写出了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所有的情节都能找到历史的原型。正是因此,“独药师”的这一段故事,既可以被当作一段沉落的秘史,又可以被当作一个象征,即一个古老文明的传统在古今中西之争中自我抉择的象征。不过,在其他类似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获得相似的经验,故而在此存而不论。回到《独药师》,或许这部作品相比其他,最有特点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确讲了一个养生的故事,但绝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世俗的保健长生。这个养生无关形体,它讲的是我们的心灵如何与这个世界沟通并在此过程中发现自身。

心灵世界的展开:炼丹房到人间世

《独药师》处理“养生”题材,不免让我们想到《庄子》内篇的《养生主》。作为处理此一问题的典范,庄子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对照框架。遵循庄子的问题意识与思考过程来细读张炜,或许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独药师》笔下那位背负着深厚文化传统的季府传人。

首先是关于“养生主”的理解。“养生主”,既可以理解为养生之主,也可以理解为要以养生为主,张炜的独药师恰恰符合这样两种描述。正如前文已述,季昨非作为声名显赫的养生世家传人,乃是半岛甚至整个江北的养生之主;而他的仇敌兼师傅邱琪芝面对时局的一番谈话,则明示了要以养生为主的态度:

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宝贵。

邱琪芝的话令季昨非想到了父亲的遗言,两个对手在此达成了一致。但这样的养生见解显然与庄子是不同的。在邱琪芝那里,养生是从知识入手,强调呼吸吐纳、金石餐饮等具体的修行技巧,也就是把人当作独立的自然人来处理,而不必在意另外的人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养生家们要建筑修行的丹房或者阁楼,在一个幽闭隔绝的所在中,独自探索生命的奥秘。张炜在小说中对季昨非的描述也是如此,这位性情古怪的季府传人如同他乖僻的祖先一样,经常闷声不响地躲入阁楼逃避人世,似乎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意。

然而在庄子那里,真正的问题却发生在人间世,尤其是风云变幻的时代乱局中。或者说,养生的根本意义是如何处理自己和他人以及社会的关系,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境遇中获得平安的生存,而不是鸵鸟一样在沙土中埋起自己的脑袋。于是,养生之所在便不是一个物理空间,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如何理解自己的生命,以及如何理解自己的生命与其他人生命的关系。正因为此,所“养”之重点不在形体,而在心灵。

张炜显然意识到了养生问题的所在,在他的笔下,一代代的季府主人无一例外需要走下阁楼、走出季府,在于外在诸人的交往沟通中真正找寻自己的养生之业。方士们几千年的拓展的事业始终在暗中生长,他并不显现于生命巨隆的庙堂,而只存在于顽强执拗的个人。承载养生志业的季昨非,不得不在人间世而非丹房的炼炉中,接受心灵的淬火。在张炜的安排下,作为整个故事唯一主角的季昨非,一次次走出季府与外人打交道,又一次次躲回各种各样的温柔乡去逃避人世,最终在故事的结尾,勇敢做出抉择,踏出季府远赴燕京去追求自己的心之所向。这样对于情节展开的安排,不正是一场青年人磨砺内心、寻找生命所向的旅程么?

知与命:人当何以自处?

《庄子·内篇·养生主》有一个著名的开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讲的就是知识与生命的关系。庄子的问题很明确,生命是有限而知识是无限的,对比鲜明的二者相遇之时,人对于生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庄子的回答也很明确:穷尽毕生之力去追寻知识,不仅愚蠢,而且危险。作为养生之主,人应该是世界的主人,而不是任何东西的奴仆,尤其不应当成为知识的奴仆。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季府主人的身份既为季昨非带来了巨大的声望与财富,同时也使他无法摆脱看不见的危险。血气方刚的少年不缺乏野心和冲动:

我作为第六代传人,有着无法掩饰的野心:着手整理季府大事记,将养生术的部分独立出来,给家族九十岁以上的长寿者单独立传。我发现这其中有三位的确活过了百岁,另有两人一生都没有犯错,最后“仙化”了。

而他从父辈那里接手的季府,又是养生之最尊贵的所在:季府遍藏典籍,有一些可称之为秘笈,按照作者的叙述,几千年前咸阳焚坑事件烧毁了大量西去方士进献的长生秘术,但那些人并非精华,最深奥的人士留在了半岛,使得秘笈能够保存,而季府中存下的大量樟匣中保留的脆弱的简帛和残页便是其中一个部分;除此之外,季府还有历代传下的炼丹秘方和不可计数的丸药。在这些典籍丹丸之外,季昨非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师傅邱琪芝,这位老人处心积虑地接近主人公,赢取他的信任,教授他高深的修持技巧。

充足的知识和器物准备并不能确保养生的进行。那些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古代典籍除了让主人公头昏脑胀,并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保障。外人看来高深玄奥的古卷,耗去了季府一代代人的心血。主人公季昨非的父亲曾经叮嘱他远离这间屋子,但求知的心性撩动着少年人。但结果注定是徒劳的,在花费了巨大耐心、艰难地研究之后,季昨非不得不面对这堆恶臭和艰涩的卷宗,开始相信其无法被解读的缘由多半出于著述者荒诞不经的阴邪,也体谅到父亲想要封存这些东西的苦心。伴随着对于古旧典籍的研读,季昨非同样开始质疑师傅邱琪芝的用心。

对于知识信念的动摇引导着季昨非回到了自己。从“逐万物而不反”的迷途中猛醒,季昨非开始从对长生外物的追寻转向寻求个人与世界的和谐共处。在这里,张炜运用了象征的手法,把这种自我与世界的相遇,收缩在男女性爱的范畴之中。性的欲求作为最强盛的生命冲动,不得不与外人相遭遇,追求性的和谐,就成为个人生命如何与外在人世达成和谐的隐喻。

用爱欲的故事来表达人的生存境遇当然不是张炜的独创,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谱系中,有关性或者以性作为主题的作品并不是少数。在绝大多数有关性的作品中,性行为乃是作为个人与体制对抗的工具,无论出于积极还是消极的动机。性意味着反叛,它指向旧秩序的消解,特别在以革命时期为背景的作品中,这种倾向尤为强烈。《独药师》的特别之处在于,性或者爱欲并不意味着个人与世界的区隔,恰相反,爱欲成为了个人与世界的通路,是背负了古老传统的独药师走出阴郁孤独而与世界融通的可能所在。

养生还是杀生:去政治化的选择

在季府名声与长生幻想中的束缚中孤独而缓慢地死去,还是敞开自己面向世界鲜亮地活着,这是身处动荡年代的季昨非要面对的问题。与此同时,他的兄长徐竟,在革命与教化两条道路中坚定了革命的心志,为推翻满清政权而勉力奔走,杀生流血在所不惜。张炜在《独药师》中部下了两条脉络,一明一暗,一曰养生,一曰杀生。

作为季昨非的参照面,类似徐竟这样的革命仁人志士已经十分为读者熟悉。张炜在访谈里提及这部作品的渊源时,谈到徐竟这个人确有其革命原型,乃是一位叫做徐镜心的辛亥先烈。这位徐镜心曾经是同盟会山东主盟,在历史变革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同时还写作了一本《长生指要》的奇书。但在处理搜集来的庞杂史料时,张炜并没有将《独药师》讲成一个业已套路化的革命故事。甚至可以说,徐镜心被剥离为季昨非和徐竟两个人物,这两兄弟在相同的时局中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养生与杀生,从相对待的两面,共同构成了作品的叙事。

革命者徐竟毫无疑问代表了道德与秩序,那种积极进取的态度早已成为淹没一切的主流。而本书的主人公季昨非,则展现了张炜对于历史不同面向的深度开掘。历史的书写未必都要置于政治性的前提之下,还存在着非政治或者说去政治化的可能,季昨非的故事就代表了这种非政治性的人生选择。如果说徐竟表征了某种儒家式的道德正确,那么,季昨非并不是要过某种不道德的生活,相反,他将道德悬置了起来,选择了非道德的道路。或许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道家式的态度,它不是对道德的简单否定,而是试图超越道德。这本书所描述的故事发生于胶东半岛,那里是齐文化的势力所在,而往昔齐国的稷下学宫又恰恰是黄老之家的重要源头。老子讲“大道废,有仁义”,真正的道是超越于仁义之上,站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上,也就不难理解作为养生主的季昨非在慌乱的人间世所采取的态度。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张炜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革命时代的故事,它发生在特定的变革年代,却抵达了一个更为深远的历史传统。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一段非政治化的叙事的展开,讲述了少年在修习养生技艺的过程中,终于发现内心从而走向与世界的融通。

这大概正是小说引人入胜的原因,它的深刻不在养生、爱欲、革命这些元素,而在于提示了我们,当倔强的心灵与世界相遇时,也许会发生的另一种可能。

(作者孙大坤,博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