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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格格:一场“事关永恒”的相遇 ——评《独药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贺格格  2016年07月25日13:18

“我看着先生的背影。是的,我很少这样信心满满。但我知道它来自不可抗拒的爱力,它已经驻在心中。”(第九章,P198,《独药师》,张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如果说张炜新作《独药师》由“长生”、“革命”、“爱情”三条路铺就,它们的交点,则是一场“事关永恒”的相遇。因为,对长生、革命与爱情的追求某种程度都指向对时间的消解,“事关永恒”。从这部速度均匀,软硬兼备的记忆之书流淌出的故事,炽热也清凉,它以玄秘为结,引我们解开一段有迹可循的着落于“爱力”的动荡传说。

为“爱力”所执着的状态甚为迷人。这“爱力”是人间原始情愫的潮汐,有静憩那瞬间的安然和汹涌时的狂虐,这“爱力”也可以是严肃信仰一点隐约的光芒,星星火光由人间的四面八方聚集,从一个时代的角落启程,驱逐幽暗与朽遢。

合上张炜新作《独药师》,“革命”、“情爱”这两个突出也具有蛊惑性质的词语似乎都不足以涵盖小说本身的幽秘与丰盛,倒是“爱力”,让我感到了潜于文本内部的冲动,它超越任何一种固化的情感模式——为爱情,为革命,为信仰——而直指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始动力本身。

这是一部在经度上消弭时间(“养生本质上是一种对时间磨损的抗拒”),在纬度上沟通生命与信仰的记忆之书(“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

对养生的“仪式化”观察

对季昨非而言,季府“独药师”第六代传人的身份要求他身体力行追索“长生”的奥秘,然而,除了“吐纳”(气息)、“餐饮”(目色)、“膳食”与“遥思”,我们似乎难以找到更为系统化的带有神启性质的修习成为“养生笔记”的注释,是不是我们可以因此推测,作者对于“养生”深入探讨的规避某种意义上正是有意为之,它使得整部书的“玄幻”性质得到消解,“独药师”的形象被去魅,有迹可循的纪实性质也得以巩固。季昨非是在复仇的矛盾心绪中由亦敌亦师的邱琪芝领入“养生”之境,本家族的长生秘辛对他而言反而显得遥远和不可琢磨。季昨非实践“养生”就是参与进自然与身体的法则,它们着落于生活细节,比如,在“静”中观照星空天宇,于“力”中感受自我的生命脉动。

追求长生——这一抵抗时间的永恒目的使季昨非对养生的修习无可逃避一种“仪式化”的敬重。而“仪式化”本身也赋予“长生”合法性的地位而得到尊崇。同时,“仪式化”也使看似寻常的生活方式被镀上一层光晕,譬如对食物的处理是要去掉植物的刚倔、“他用餐无语,嚼得很细,吃菜喝粥皆无声音。”对大自然的观望上升到“遥思”,也就具有了仿佛初识的心动。“这里点起了一盏黄黄的圆罩灯烛。一个个方孔全部闭合了。他请我坐到那把带横板的木椅上趴伏,下颌搁上抄起的两臂,然后拉开面前的方孔:一轮满月正从山坳升起。那么大那么圆,清辉四射。我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皎月,一时凝神。”正是这样的细节使整部书在“革命”的炙热脚迹里留住缓慢与温和的质地,使整个故事洋溢着弹性的美感,这显示出作家对于日常颇为独到的审美目光和叙述的洁净与耐心。

正是这种“仪式”的存在,又使季昨非与养生之间存在不可弥合之“隔”,“养生”之于季昨非,是一种命运之力的挺入,它成为一种需要被“做”甚至被“表演”出来的行为,而非自然如呼吸的生命本然流露。对于一种他并不确认的“信仰”,季昨非只能盲从地追随,并以建筑塔楼等“仪式化”行为一再从形式上给予自己信心。

尽管他感喟“我需要一种严苛的心情去抵消幸福和欢爱,以强制而不是迁就的姿态去拒绝自己。”但以“养生”技法抵御并救赎心灵对冲动的渴望,又以“养生”为盾牌,放任自我的情绪与行为,在季昨非这里,甚是自然。“我的生活过于单调了,或者单调得还不够。”正是如此,他在矛盾的钟摆里寻求生命内部的平衡。

若将养生视为人在自我与天地的关系中寻找主体平衡,那么革命,就是于动荡的激变中于时代重置人的生命位置。这就是为何革命者徐竟颇有深意地论断:“我们革命党人所做的一切本质上也是为了养生。”如果说养生是生命内部的自我观照,那“支援生命的外力”对季昨非而言,最强劲的,莫过于爱。

“独药”只有一味——爱

整个故事里由于鲜见养生世家的独门秘籍,季府老爷在危难时刻甚至协助革命党人以得到西医的疗治,“独药师”第六代传人的称谓更像是一个扣下来的帽子,季昨非在这种使命性质的担当下,不安、郁愤又执着着。

这个在新旧的矛盾中踟躇不前的人,一个被命运选择的“季府老爷”对入世常常显出漠然与疲态,而维继他生命的原始能量只有一个出处,那就是爱。尤其是对美好女性的思慕和对兄长的牵念构成了他生命的原始动力。与此相比,寻求长生之术、养生之道则是他无可推卸的身份责任,当两种力量相抗衡,季昨非这样选择,“但我认为爱的约定超过了一切,这比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大。”(第十五章,P313,《独药师》,张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季昨非在被裹挟进长生、革命的道路上,有一件从未止歇的求索与辨析,就是关于爱的命题。与被动面对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不同,对于爱,季昨非总是迎头去遭遇。除了“鹦鹉嘴”带来的略显恐怖的充满了原始生殖崇拜意味的经历,与白菊、朱兰、陶文贝的爱的相遇,则涵括了男性对女性之美的几乎所有美好想象。爱的清纯、妖冶、妩媚、赤诚都发生着,更让人惊异的是,季昨非对于女性的崇慕与热爱,有一种贾宝玉似的痴,他哪一个都爱,哪一个又都爱得赤诚如初。

爱之奥义,在对夜空的观望中,对食物的烹饪时,对离乱世事的悲悯处,对爱的追逐与呵护的片段里,隐隐浮现。

被命运赋予的革命之“坚硬”与生命追逐的深爱之“柔软”构成整部故事相抗持的一组作用力。在这两股力量的裹挟中,季昨非渐渐觉察并了悟“生”之艰难与热切。

相比起“长生”与“爱情”的身体力行,“革命”之于季昨非是一场被赋予的命运。在这三种力量的抻扯中,看似不相关的路径于这个孱弱而倔强的灵魂相遇,“季昨非”成为一枚锁,不仅扣住了时代风起云涌中一段被稀释的历史秘辛,还给人性的丰富与复杂洞开一条可窥见的深邃通道。尽管作者在创作谈中强调了“我作为一个半岛人,常要面对这里的‘神迹’与‘血迹’,为一代代奋争者而感泣……为一代奋斗者书写,记下这些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推卸的责任。”但《独药师》这部小说的精神价值绝不止于此,甚至在我看来,它的动人在于它以略带玄幻性质的题材,显示了“生命”这一严肃命题可以被扩展到的维度与深度。“生命”、“信仰”、“深爱”或许就是这部带有窥秘性质的“养生笔记”送给每一个不因大变革意志为转移的时代共享的恒久奥义。

(作者贺格格,供职于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