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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记忆:进去了,怎么出来
来源:文艺报 | 谢志强  2016年07月25日07:14

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出版了,我把碎片式的所谓创作想法摆出来,仿佛一个人审视另一个人的创作。我又陌生了一次。如果我在写作时,有这么多明晰的想法,小说的主人公——那个少年,一定承受不了。写作时,作家的姿态,应当是摘掉观念的帽子,脱掉理论的外套,甩掉思想的包袱,然后,轻松进入小说之门,只做一件事,就是呈现活生生的人物,还不能轻易去干涉干扰(有一种常见的干涉方式,就是刻意把情节戏剧化),人物自会行动,那样人物的行动常常会使作家吃惊。

儿时我生活在“巴掌大”的绿洲,却好奇无垠的沙漠。农场的大人很明智,他们知道,讲大道理不起作用,总不能把小孩拴在大人的裤腰带上吧。拴不住灵魂,他们就讲故事,用魔化沙漠的故事阻止小孩进入沙漠,魔化的故事能吓住小孩,让故事来管住小孩。其实,小说是不讲道理的文体(道理容易过时),我事后谈创作,也是在讲道理,不过是事后的诸葛亮。

意象 这部小说有两个基调性的意象。

塔克拉玛干,译为进去了出不来。它是“少年”所处的环境,可是,“少年”还是进去了,跟随火狐“出来”。少年进沙漠寻找,是大人的一个谎言,他轻信了,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一个荒诞。

雪孩,是父亲惟一讲给小男孩听的故事。父亲总是选择沉默。雪孩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他向往太阳,但又回避太阳,在太阳升起前他得返回,不然,就被太阳烤化了。一个悖论。

沙漠和雪孩,一个环境,一个灵魂,隐喻式地融合在寻找的故事里,表现少年的处境。少年的故事很沉重,但是我用诗性的意象群去平衡、减缓密集的沉重。开端是轻,然后,进入重。小说的基调由轻至重,再由重至轻。 轻与重的调节,其实涉及到幻觉与现实的关系,也跟善与恶有关。那是一个狂热而荒诞的年代,人们似乎都处在幻觉之中,像一个噩梦。对少年来说,那种沉重太为难他了。他只能用小孩的方式去招架,小孩总是倾向轻逸。

碎片 我采用纳博科夫写长篇小说的方法,即卡片的方式来写《塔克拉玛干少年》。纳博科夫把一章或一段写在他特制的卡片上,他不是按线型的戏剧性冲突顺时写,他跳着写,慢慢地积了一批卡片,积攒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从某个角度去整理,相当于洗扑克牌,每一张(章、段),纷纷各就各位,他再在章、段之间用句子去衔接、缝合、照应。

其实,长篇小说也可以这么写。我仔细琢磨过卡尔维诺晚期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扑克牌式的方式——系列并置的碎片,而且剥离时间,由此超越,有了寓言的意味。甚至,从哪一章开始阅读都可以。他的每一部小说总有一个东西在笼罩,总有一个人物在贯穿。

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简直就是碎片的集合,“每一个碎片带来的依然是碎片和片段,从而形成一个万花筒般的拼贴世界”。我记住了他的小说《地平线》的开头:“一段时间以来,博斯曼斯想到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段,这些片段并不连贯,全都突然中止……”只不过,有一个寻找的线索穿起了碎片,最终,碎片还是谜,他颠覆了读者的期待。

碎片、片段,跟记忆的特征密切相关。我知道,当代小说还有强劲的一路:怎么呈现、处理记忆的碎片?表面看,这是个小说的方法问题,其实,更是作家世界观的体现。看世界的视角各异,就出现形态各异的小说。

小说每一章都是相对独立的,但又融入整体,像一颗大树,生长到一定的时候,枝叉舒展,有一种向往天空的意象,但又深深地根植大地。我心里清楚每一章所处的位置——少年该干什么了,又怎么干了。外部和内在互相作用,迫使少年做出选择。我不想注重外在的情节的戏剧性,而是像雪孩向往太阳那样,追寻或躲避。渐渐地它们会自行组合。等写出了一堆,我像洗扑克牌一样顺洗一遍,然后,稍微衔接、照应。狠一狠心,去掉几张牌。我想,如果是一部戏剧性很强的小说,要是这么动了,肯定会伤筋动骨。

寻找 “突然,陌生了”。在回忆的过程中,自己反倒陌生了,这是我写关于寻找的故事的真实感受。我是1982年调回浙江的。20多年后,我启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那一段生活。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乘着梦,以各种身份、各种姿态,一次又一次地重返绿洲进入沙漠,甚至,有一个梦还邂逅了童年的我。梦里,我不知少年是我,还以为他贪玩,迷失了。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少年是另一个我,他留在绿洲,永远的少年,而我,迁到江南,把自己忙老了。一忙,就顾不得童年了,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

2007年,我开始写这部长篇,彻底推翻了两稿,差不多有60余万字。好像我把童年丢失了,寻找时,我接近不了童年的我。第三稿,重起炉灶,写着写着,我把童年给找回来了。但是,写着写着,却把自己给写陌生了。所以,童年以第一人称出现了,仿佛少年跟着火狐走出沙漠,我跟着少年走,只是跟着,我却陌生起来。回忆的对象熟悉了,回忆者却陌生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