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 地瓜熟
1
中专毕业后,母洪恩分配到一个镇卫生院工作,每个礼拜,他都要就迫不急待地踏上归路,回老家去看看母亲,零打碎敲打个边鼓,帮点闲。
母亲从不肯闲一闲,土地下户后,她生怕自己的生产落后于人,忙完了包产地,还在田边地角,挖出筛子那么大一块一块的地,种几粒豌豆绿豆,高粱玉米。母洪恩每次返单位,母亲总是大包小包装着她亲手种出的各种粮食、洋芋及土豆。母洪恩若不要,母亲便会有意见。
刚下过雨,瀑布卷着白色的泡沫飞流直下,山沟里的溪水像脱缰的野马,急越奔腾,飞过芦苇、菖蒲、苡仁;翠鸟穿过森林,静静地站在溪边的小石头上等待希望。
雨后的大地格外清新,突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透肺。母洪恩眯着眼睛,用力吸了几口,多么熟悉,令人舒心陶醉。
2
母洪恩一岁多时,母亲就教会了他说:“五月五,地瓜母,六朋六,地瓜熟”,现在正是地瓜成熟季节呢。母洪恩急忙跑到路边,挽起袖子,双手分开草丛,果然见到蔓生的地瓜藤——路边的地瓜叫人们捡走了,剩下的全是啃得半儿三块的。穿着甲壳,蠕动着笨拙身子的螺丝子、蛞蝓,勤劳奔忙,累得精疲力瘦的蚂蚁,也都爱吃。
大个大个的,圆鼓鼓的,像枇杷那么大,玫瑰红色,顶端呈青黛色,瓜蒂呈乳白色,有落去叶子的痕迹。捡一把洗一把,吃着,也放些在口袋里,浸湿小片衣服。
把熟地瓜两头掐掉,立即会从比表皮的色彩还淡一点的肉里流出汁来,也溢出一股香甜。看那肉,柔韧而脆嫩,呈半透明状,像鸡蛋清里加了点红染料,里边枯黄色的小颗粒就是花种……“不开花,结成团”,这个谜语当然是错误的,因为花蕾包在果内。
那香味是不会自已跑出来的,刚才闻到的清香是虫子啃烂了才溢出来的。那种香说不清楚种类,但一闻就想吃。他真想亲一亲,可是一下按到嘴巴里去了,也勾出一连串童年的梦。
3
婆婆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母洪恩嘴里哄他不哭,孙悟空在地下打了几百个筋斗,弹璜叮呤呤直响,也止不住他饥饿的号啕。母儿突然站在门口:“看,这个儿?”往常她会扑过来,一把抱起母洪恩,母洪恩指着小板凳,婆婆就拿过来,母儿坐下,奶头塞住了母洪恩的哭声。可今天她……晓得她拿的啥子,母洪恩急忙去牵她的衣服。她还笑着:“这个儿?”用两个指头塞进母洪恩嘴里,香气甜味,只需吃一颗就上瘾。肚子胀鼓鼓的,还一个劲地要“果果,我要果果”。害得母亲除六七月间可保障供应外,其他大半年时间都在订保证,“让你到时候吃个够。”
那时,只知道好吃就狠狠地吃。爸爸晓得了,盯着眼睛像要挑走母亲骨头里的肉说:“着劲给我喂馋些”。
4
中年男人和未孕妇女,都到刚溪河炼钢去了,还有通铁公路、万源公路、川渝铁路建设……百业丛兴,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家,又把收获的季节耽误了。时间把母洪恩从饥饿中引扯大了,地瓜与他更亲密。母洪恩与隔壁的小伙伴一路上坡去找地瓜。草芽子里,树叶子里,雪里霜下可怎么也找不着。“六月六,地瓜熟”,哦,母洪恩恍然大悟。
几乎所有的夏秋天,他们都钻在草丛里,小的和品相不好的,边刨边吃了。最大最红的,母洪恩都用小口袋装回来。脸上经常被刺抓过,手上被茅草锯过,泥尘草末和汗水搅在一起,母亲双手把母洪恩按在怀里,母洪恩拨开一颗给她吃,也给婆婆吃,婆婆经常背他。当然,那时已经有弟弟了,母洪恩也像母亲喂他一样喂给弟弟吃。看他们坐在背兜里,小脑袋一冒一冒的,乱摇着小手,张着小嘴哇里哇啦地乱闹,母洪恩很喜欢,最喜欢的是逗弟弟两个胖都都儿的脸蛋。
母亲不识字,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矮胖的身材,慈眉善目,母洪恩听说父母的婚姻是爷爷那一代人包办的。父亲从小就固执,听说有次大爷爷买了几个桃子回来,送给他父亲五六个,他把长衫前片提起来,形成一个大兜,全装在“大口袋”里。婆婆怕他吃多了生病,就叫他给大爹吃一个,他不肯,婆婆去追,父亲跑到屋后石坎上。岩石边有棵树,顺树滑下去有一网刺笆。他不小心一子就掉下去了,滚到刺笆里挂住了。他只要站起来,双方一伸手,婆婆就能抓住他,把他拉上来,但他不肯,就蹲在刺笆笼里啃桃子。直到傍晚,啃完桃子,他才让婆婆拉出刺笆。
母洪恩的父亲仅读了四年小学,村上安排他去读了一年红专,毕业后分到县城一所小学教书。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女医生,听说基本上属于恋爱关系。可爷爷硬是叫他回去,与他母亲结了婚,他不肯进洞房,还是爷爷用麻绳绑着的。
在学校,母洪恩的父亲耳朵突然聋了,他不辞而别,跑回老家师从黄德元先生,学习中医。学成之后在本村当赤脚医生。七十年代初镇政府组建乡卫生院,就招到镇医院去了,两地相距一条河,十四五里山路。母洪恩父母的婚姻似是而非,若有若无,若离若即,有时一吵架,七八个月不回家,母洪恩从小几乎在这个单亲家庭中度过。
5
一天早上,母亲要推大磨,叫母洪恩去撵牛,母洪恩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她:“母母,我去给你刨地瓜嘛,啊?”母亲抚着他的头,尽管生活困难,但母亲还是想给儿子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母洪恩抓住母亲粗糙的手一看怔住了,手掌像一层粗皮朦在锅底,再用刀片花破,纵横深浅的皲裂口没有一点规律,双手指甲也磨掉了一截,嫩肉打着皱,有的地方还给磨破了。整个手只有骨头架子和一张皮,可是暖融融的。那时,母洪恩怎么知道全家八九张口,穿衣吃饭,油盐柴米,全都靠那双手去抓拉呢?
“不要到岩边去,小心被刺锥了……”
“嗯”母洪恩箭一般地跑了。
那天,他刨回很多地瓜,全都帅大个儿的。母洪恩把大的红的装在衣服口袋里,一手按住衣服包包,一手提着口袋,跑到磨边,牛的嘴在磨盘上染成了一张白嘴。枷档子吊在牛颈项下,箥箕、撮瓢全在磨旁的地下摆着。
母洪恩大叫“母亲,母亲”,没有回音。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妙,心里突突地,突然被咚地一声掉下来的石头压住了,挣扎着扑扑地乱跳。
母洪恩一口气跑回家去,院子里围着很多人,男的女的,都木滞地站着,大眼瞪着小眼。
“那老人家多贤惠哟,和和气气的……”
“忙忙碌碌一辈子,没得过一天清闲,没享过一天福,一眨眼就走了。”
啥意思?母洪恩不晓得,他扮开众人,冲进屋里,黑压压地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擦眼泪,有人在哽噎,大家围着婆婆的床,还有两三个人在给婆婆穿衣裳。旁边一木柜子上静静燃着一盏油灯。婆婆像没了骨头,身体软软地由他们摆弄,眼睛和嘴巴自然地静静地闭着,神情还是那么安祥慈善。
“婆婆呀,你咋的啦?我给你刨地瓜在这儿。” 母洪恩双手把两个汉子从左右分开,急忙拨开一颗往她嘴里塞去,她既不吃也不说话,笑也没笑一下。被挤破的地瓜流出一股香味来。
父亲一股无名之火令他从里屋冲出来,性情狂燥,一边挽袖子,一边怒目而视:“全怪你这个杂种,给老子滚出去。”
像一头狮子,一只大手抓起母洪恩来,人们早已闪开一条路来,母洪恩东磕西碰,嗡地一声,从门口飞到屋檐外,横在院坝里。父亲随手抓起一根竹杆,横一棒竖一棒,不知打在哪里,母洪恩的衣服打湿了,好像闻到很浓的地瓜香。母洪恩像往常一样不敢哭,因为一哭就会打得更凶。喜得棒长,有时打在地上的。
“撵牛都没有用,还……还馋吧,要你这孬杂种啥子?”
母亲连滚带爬来到地坝里,想把母洪恩抱起来。乒乒乓乓,像打棒球一样,前弓后箭,父亲手中的竹棒全落在母亲身上了,有一棒摔过来横在母亲的小腿上,顿时从裤管里流出鲜红的血来。竹棒破成很多瓣,差点折断了。
母洪恩双手去搂她,可抬不手来。母儿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她的眼睛比父亲的眼睛瞪得还大,恶狠狠地说:“要打就把我俩娘母打死,我又不是自己跑到你家来的,你咋这样刮毒?”
母亲毫无血色的脸,痉挛而痛苦的表情。母洪恩躺在她的怀里,脸感觉到她扑扑的心跳。母亲温热的泪水落在母洪恩的脸上、嘴里,咸的,苦的,涩的,各种味道都有。
“你……他们也是人呀”。
“你太不近人情了。”刚才像白痴呆着的人群,醒过神来,都围拢来责备父亲,发出了这些声音。他父亲的手不知是软了还是颤痛了,终于停止了。
……后来才知道,母亲想叫父亲去撵牛,他不去,婆婆去了。可婆婆没转几圈就突然昏倒在地下了,哇哇地吐了一阵,就闭上了眼睛。
“婚姻不幸,子女糟殃”。母亲挨过父亲多次打,数都数不清,有好多次连锄头、菜刀都用上了。母亲还是强忍着,母洪恩经常见她睡过的枕头都是湿的,但从不知道挨打的原因。
婚姻不满意,看啥都不顺眼。父亲从来没给母洪恩买过一本连环画,没对他们笑过,甚至没有一次对他们和和气气地说话,更莫说背一背,抱一抱了。
6
婆婆的坟就在屋后面,上面长满了巴茅杆,还有不知名的鲜嫩小花小草。前面有几寸厚的纸灰,火炮子屑,条石搁成的坟面,清新尤初。坟前有两棵柏树,都大碗口那么粗了。每次母洪恩回去首先去看看婆婆,把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堆在坟前的石板上,过年时还有酒和肉。母洪恩用颤抖的声音说:“婆婆,孙儿来看你了……”
婆婆的东西,除一件棉衣被母亲留下来以外,其余全都随她火花了。棉衣像鹑衣一样打过几层补丁,像古战袍,七八斤重,油垢汗臭更不消说。据说那件棉衣是嫁爷爷时带来的,爷爷早在大跃进时因贩木材,在牛肋巴滩筢子散架,被淹死了,就撇下她。母家一辈子都没给婆婆换过一件棉衣。
从那以后,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7
生下妹妹又过了两年,母亲要送母洪恩到学校去。集体生产,家务一大摊子,猪、牛饿了都指望母亲一双手,母洪恩不愿去上学。可是母亲逼着母洪恩一定要去上学。母亲眼角闪着泪花说:“恩儿,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这一切,你咋不去呢?”是求母洪恩去读书还是舍不得母洪恩走,也可能是勾起了她最伤心的回忆。
母洪恩开始怯生生地坐在教室里,杜茂学老师穿着一身旧而整洁的中山服,领口扣得整整齐齐,他经常皱着眉头,眼光深邃,站在教一角小声怯弱地说:“同学们好”。
“哪个是你的同学?少巴结,有事说事。”一个童声质问道。
杜老师向墙角后退了一步,像有惨痛的伤疤现在又给触了一下,等待着疼痛。他边擦汗边说:
“红色的革命接班人……”,教室才平静下来。
他挠了一下光头,听说他对教材书上的东西,尤其是很多古文,能横流倒背,可是,他老是记不住“红卫兵”、“造反有理”、“克已复礼”等等这些新词汇。
他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同学们,小心翼翼地说:“你们想听什么呢?”这时一下子轰闹起来,声音将要把房子顶走。
“讲咋样钓鱼”;
“讲课本上的讲的”;
“咋捉麻雀,怎样喂”;
“老实交待你是如何走白专道路的。”教室如麻雀闹林,什么也听不甚清楚。
下课时间到了,母洪恩来到杜老师的寝室,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包小鱼干给他。杜老师先一惊“找我有什么事?尊敬的……”“杜老师,这是我在河里钓的沙条子,母亲叫我给你送来。”杜老师先不敢接,端详一阵后,双手伸过来握着母洪恩的小手和一小包跳水鱼干。
割了麦子插稻子,收了豇豆种绿豆。学校后面那块地稀稀拉拉地种了几株豇豆,藤藤网网的,纵横蔓生,那时地瓜也熟了。
课外活动时,母洪恩邀上两三个同学去刨地瓜。翻过学校后院墙的缺口,长腿杆的同学一步就跳到轮坎上,通过豇豆地到了后山的荒草丛中,母洪恩才走进豇豆地,他们已经在炫耀自己刨到几颗地瓜了,母洪恩跳不到两下,豇豆藤就把他绊倒了。他爬起来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下来,摸来一看是血,就哇地一声哭了。同学们转身跳过来一看说:
“不怕,是高粱杆桩子夺了的,只有豌豆那么大一个眼儿。”
“母洪恩,来,来,来,吃地瓜,不哭,”有的抚伤口,有的掸惹子,有的往他嘴里塞地瓜。
杜老师见同学们把母洪恩背回来,很着急,一边给他涂云南白药,进行了包扎,一边宽慰他。却转过身去批评同学们,母洪恩心里一酸,就流下了眼泪:“杜老师,是我自己……”没等母洪恩说完,杜老师拿出一个汗臭的手巾擦着他的眼睛,“以后不准损坏庄稼,好好待小同学。”杜老师的声音还是那样亲切温和,可是让人感到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那话却像下达军令,不容置疑。
母洪恩回家后,母儿看到伤口说:“没来头,很快就好了,小伤小痛的,莫怕,才是勇敢孩子”。
整个夏天,可以说是同学们采的地瓜养着母洪恩。
8
母洪恩的父亲刚好回来了,骂他:“馋狗饿学生。”其实不是馋而是饿。父亲倒撑的短头发,瞪得充满血丝的眼睛,毫无温情。母洪恩不敢作任何说明、纠正和补充。“全是杜茂学这个老杂种,教的啥东西,几只猴子都管不住,光晓得胀国家的大米干饭。”父亲拿起一根碓窝棒出门去了。
批林批孔的主要内容是批判“学而优则仕”、“克已复礼”。杜老师们冤呀,他何曾专心上过几堂课?学生成绩不好能全怪他们吗?
母亲拉着母洪恩飞快跑到学校,杜老师已躺在床上由大堆人围着,面色纸白,精神萎糜,有个乡下中医老头在往脚杆上绑竹板,杜老师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但他哼都没哼一声。
母洪恩站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杜老……师……”,杜老师紧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慢吞吞地说:“没关系”。
从那以后,父亲回家,母亲就没给他做过饭,有时在家也不多下米。父亲有什么办法呢?饿了几次,就以医生的职业去找饭吃,后来几年中干脆不回来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母洪恩家门前几棵李子树枝头突然开满成串的白色小花,如饭巴坨一般,在秋天结成了果实,但果实不是李子,而是弯扁如刀,像豌豆荚一样的东西,绿色,三五寸长,一爪一爪地吊在枝头。
杜老师重新站上讲台后,精神焕发,简直成了“将军”—— 热情激昴,声音高亢,吐词清楚,说理明白。一九七八年上半年,镇上将全镇各村初二班成绩最好的学生都集中在中心小学,编成初中“A”班,杜老师被调去教这个毕业班。——恰好母洪恩也被抽到这个班。
初中“A”班毕业,全部考上了中师、中专和高中。母洪恩考上了中专,临走时,衣着还是那么扑素的杜老师高兴得热泪盈眶,塞给母洪恩四十元钱。母洪恩坚决不要,杜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拿着,多买几本参考书抽空好好看看,现在比不得前些年了,你虽然考上了中专,但是,交白卷是毕不了业的,辜负了国家和人民的期望,出来干什么呢?将来科教兴国,没有文化怎么行呢?”
母洪恩毕业那年,他的二弟也从杜老师手上考起了中师。
弟弟临上学的前一天傍晚,一家人都在客厅屋里坐着,母亲低着花白的头在扎鞋底子,小妹伏在大桌子上做作业。母洪恩给二弟讲一些在外面如何与老师、同学相处,如何抓紧学习等事情。突然,父亲站在门口,头上带着一顶黑尼工人帽,眼睛变小了,精神抑郁沮丧,如负罪一样的表情,中山服领口扣得很整齐。他进门后,一家人都没有招呼他,父亲自己找地方坐下。小妹跑到另外一间屋里去做作业。
几十分钟内,一家人都没有说话。父亲拿出一大包用奖状纸包着的钱放在桌子上,推到母亲面前:“这几年存的,放在家里你管着,他们上学用。”
又沉默了一阵,母亲才叫妹妹去烧开水……
9
暮野四合,繁星满天,百虫夜鸣,滩头水哗,更显得夜之宁静。母洪恩又剥了一粒地瓜放在嘴里,百味俱生。他擦了擦眼睛,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1983-7写于广纳,2016-7改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