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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建辉:传统不是解药

来源:长江日报 | 万建辉  2016年07月22日14:31

人人心里都有“独药师”

读+:您为何为这部作品起《读药师》这样一个书名?

张炜:书中的革命党人认为当时能够挽救中国的“独药师”只有一个人,这人就是孙文。而别人就不这样认为了,保皇党的著名代表人物在书中闪了一下,不指名字读者也知道他是谁,革命党会这样认为吗?更不要说养生界的代表人物邱琪芝,也不要说主人公季昨非了。古往今来挽救人生的方法很多,主导者都会认为自己或自己追随的人才是“独药师”。他们是坚定的。这些复杂的问题读者会认真思考,只要能引起思考就好,这里不能寻求一时的答案,因为谁也没有这种能力。

读+:您说《独药师》所写大半都有史实依据?

张炜:书中主要人物及事件都是有原型的。民国以前山东半岛上差不多每一座城每一个村镇都有长生修持的人。山东半岛也是辛亥革命的摇篮之一,同盟会北方支部的驻地就在那里,管辖东北陕西京津等广大地区。基督教最早的登陆地也在山东半岛,取得最大成就的地区也是这里。怀麟(书中改为麒麟)医院整整比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办的北京协和医院早了二十年。洋人在半岛的学校培养了不少时新人物,这些人对中国革命起到了巨大作用,甚至山东大学的成立、上海圣约瀚大学的建立以至于中国留洋生的输出,都是半岛教会新学(崇实中学)的功劳。

但虚构作品却不能止于原来,二者不能等同。如麒麟医院与教会怀麟医院,徐竟与辛亥革命英烈徐镜心,王保鹤与辛亥革命英烈王叔鹤,季府与张裕家族等,都有关系。但他们仍然还是不同的。书中基本上没有隐喻,尽可能直言,陈列不同的认识。如革命党人认为暴力也包含了仁慈;养生家认为革命与养生水火不容;徐竟认为对于当时的中华而言,真正称得上“独药师”的仅孙文一人。

读+:鲁迅先生不少短篇小说反映辛亥革命时代的故事,塑造了阿Q、孔乙己、闰土等典型人物形象,您觉得《独药师》跟鲁迅先生的作品有什么不同?

张炜:鲁迅的作品写辛亥革命往往并不直接写革命的过程和事件,而是将它作为背景,去写生活和人性。文学与革命的关系也大致如此。正面而直接地记录一场革命或运动,企图以此成就一部“史诗”的,往往事与愿违。今天仍然还是学习鲁迅的方法。所以季昨非的爱情、与邱琪芝的过往之类,在书中就成了很大的事了。

潮流的力量多么可怕

读+:季昨非和革命党哥哥徐竟又一次谈话,徐竟说革命流血是为了人民少被清廷迫害流血,从这个角度说,革命也是养生。故事中为何安排不同人对养生的不同理解?

张炜:不同的见解自然是存在的,看问题的角度也总是不一样的。和平主义者、革命者、养生家,这些人都在思考自己的事业,为这些事业固执而顽强地寻找一种道德支持,因为没有这种支持是做不下去的。在人世间,就连最荒唐最堕落的人,也常常不愿放弃这种道德的支持,可见道德力量之大。

有人常常否定“道德”的价值与现代存在方式,指出其虚伪的一面,但就是这些否定者本身也在寻找“道德”的支持。由此看这里面既有悲剧的意味,也有“天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是它在起着恒定不灭的作用。这是宇宙和人世间很奇怪的、很神秘的一种力量。

读+:在今天和平年代,人们享受安逸生活,也追求养生,对养生的理解与故事中的可能也不同,您怎样看今天人们对养生的理解?

张炜:书中那些长生术研究者和今天一般的养生追求,那完全不是一回事。书中的人是投入全部生命的,具有自己独特世界观,更是孤注一掷的专门家;而现世中一般的追求养生只是很朴素的行为,是很平常、很可以理解的日常行为。

人在意自己的健康才是正常的,但如果出现了群体涌向“长生”“养生”等疯魔行为,也就到了人心涣散的乱世。这样的乱世人们只专注于一己私事,做自认为能够自我控制的事情:保护个体生存。实际上这恰恰也是最难的,因为乱世对于个体生存的伤害也最大。比较养生的兴趣之类,主人公季昨非的爱更为盛大,它淹没和覆盖了许多。

究其实质,爱的质量,不光在季昨非这里,即便对于一个时代,也往往是衡量其品质的一个重要指标。

读+:季昨非和邱琪芝都追求养生,但都没有静下心来养生,都被革命时局卷入,与乱世养生的认知恰好相悖,这样安排是为何?

张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一拨长生术的苦研者,也算个奇迹了。他们的行为虽然看上去多少有些荒诞,却也足够令人肃然起敬。比较起来,会有更多的人敬重那些革命者,在他们的牺牲面前洒下热泪,这是必然的。悲剧英雄有一种崇高美。而凡乱世总有长生术的发展,这也是一个历史事实,这不是一种“安排”和“设定”,更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季昨非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失败和失误会有的,这些人让我们今天的人同情无比。他们真是可爱,坚持,寻找,不屈,十分正直。他们认定了生命只有一次这个事实,知道爱护生命的无比重要,但这样简单的推理在乱世受到的干扰和挑战总是最强大最有力。他们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行动受限,在大动乱的时代自然而然地失败了。潮流的力量多么可怕和强大,由此可见一斑。像他们那样的人都不能躲避时代之蛊,一般人又怎么办?所以人生其实是十分危险的。

不是在梳理中国养生文化

读+:故事里季昨非牙疼最终到洋人的麒麟医院看好的,麒麟医院的洋人院长久病不愈,最后找季昨非寻求丹药救治,这一情节安排有何用意?是在反映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吗?

张炜:牙疼是小疾,那是季昨非走向好奇之地的借口而已。在中国,洋人求助于中医也是常有的事,这都不是什么问题。还有东西方文化的相互交融与好奇,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些都是如实地呈现而已,没有什么用意和设计的工心。诸多事情既可以引发我们的深层思考,也可以只当成平常的事情去看待,因为当年在半岛地区就是这样发生的,它的发生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思考,而是生活和人的常情与固有逻辑。尽管如此,我们却要去深入思考,这是两码事,是相互都不妨碍的事。

读+:从古代的炼丹方士,到季昨非在革命时代对养生传承的执念,您是否有顺带梳理中国传统养生文化流变的意图?这个文化走到今天,该何去何从?

张炜:我没有梳理中国养生文化的意图,这是个很大很专门的工作,需要学者去做。维护生命的质量和长度,是自古至今从来都没有停止的一种努力,人类为此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说到古代的长生术研究有人就惊嘘嘘的,以为在谈什么特别古怪的异事,其实是最平常不过的。随着科技的发展、认知水平的提高,人们采用的方法也大为不同了,但总想进一步往前。这在今天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人们不会把精力全部放在挣钱或挣地上,因为都知道钱和地最终都抓不住。

书中关注了一些重要的事件,但如果与主人公的爱情无涉,也不会着墨太多。这个人的爱意盛大而纯洁,这是最值得注意的,因为这里面更具有人性的标本意义。至于时代如何考验了爱情,这也可以成为我们的研究方向。爱、长生、革命,都是生命里的大元素,不过其中最大的元素到底是哪一个,可能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

读+:您出版过《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之后,今年还出版了《陶渊明的遗产》,为什么会关注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这些人物?

张炜:他们这些人都有悲剧因素,也都伟大。他们的人格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的生命力,杰出的文学天赋,才是我最注目的部分。这些人物活得都不容易,他们在自己的时代里基本上不是胜利者,尤其从世俗的意义上说。不过他们的伟大性就寓于悲剧之中,这倒要我们现代人好好睁大了眼去看。他们遇到的所有大问题,我们今天差不多也都遇到了。他们其实并不遥远,千年百年不算什么,人类社会发生的变化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很小。那些总是觉得时代日新月异、总是被新技术吓得目瞪口呆的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忽略了人性本身,显得短视和幼稚。

读+:您创作《读药师》有影响现实意图吗?

张炜:文学不能只想着“载道”和“改造”,不能有这样强的功利主义。文学的意义不止这一点。它改造社会和人性的方式也不是这样理解的。它是更复杂的呈现和包容,有一定的独立性格。当然总的说它是人类生存中的积极产物,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但杰出的文学并非总要改造和改变什么的,总的来说它不是这么直接的。如果总是这样要求文学,那是不通。小说只要写出来了,就一定要呼应客观世界,但不一定是现实。它呼应的东西很复杂,而且这呼应许多时候不是有意为之。思考传统文化不完全为了救赎,就像文学不完全是为了救赎一样。传统是可以给人快乐的,是可以欣赏的,是能够增加我们智慧的。传统不是解药,外国不是解药,但都能够综合地给予我们十分必要的营养。

手 记

采访张炜先生这段时间,武汉正是阴雨连绵。想起《百年孤独》中那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竟然觉得,魔幻兮兮的马尔克斯,描写人的处境其实最能真实入骨。于是重读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隐约有些《独药师》的影子。

收到张炜先生的采访回复,他盛赞新著主人翁季昨非“这个人的爱意盛大而纯洁”,“具有人性标本的意义”。原以为只有在魔幻现实主义盛行的南美洲,才描写那种生命恣肆、笑傲瘟疫与死亡的爱情。原来面朝大海的张炜,作品也不乏魔幻气息。在对爱情力量的肯定方面,于马尔克斯不遑多让。

中国古典文学中向来不乏“情种“形象,张炜的小说首先让人想起的却不是贾宝玉,而是拉美文学。洋气的熏染,在《独药师》中可谓其来有自。养生固然是中国传统,教会及教会医院,新学、革命及现代国家理念,却是明显地支持和扩大了养生的内涵。小说所写的清末民初之际,正是八面来风、新旧并蓄的时代,革命、爱情、养生多条线索,信念、灵性与肉身的多重观照,刻画出一个个蓬勃的生命。

人们爱说清末民初的好处,在于“人心不死,民气犹存“。所谓”民气“,大概来自梁启超所说的,民众对国家及个人权利”常凛然有介胄不可犯之色“,又如陈丹青所说的人们有一张”不受欺负的脸“。《独药师》写的正是这样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