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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07月22日13:42

(三)

无须讳言,季府的生命重地即丹房。在曾祖父之前它是一个颇为显赫的存在,那是一处高耸的碉楼,里面有通宵达旦的神秘烧炼。至祖父开始这熊熊炉火才一点点熄灭,而今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后来的丹房其实就是药局作坊,独药师隐于其中一间密室,小心翼翼地操作,严格遵循古老义理悟想运思。由祖父做出的伟大变革即引进气息周流学说,最后竟将其与丹丸并列,视为不可缺失的仙鹤之两翼。就此诞生了一方静谧独守的领地,它只属于季府老爷一人。我继承了祖上这间密室,却无法忍受它的幽暗昏沉。经过一次次小心谨慎的改造,它如今已变得明畅了许多。

我在这儿冥思和猜悟,常常想到一个人,想他的语气和形貌,他的用心。

这个人就是邱琪芝。对季府而言,此人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个奇异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竟然让我从敌视到忍受,再到惘然,继而痴迷起来。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源自幽深学问底部的友谊与信赖,这就令我渐渐怀疑起父亲,为早逝的先人惋惜:他大半因为误解和急躁而入迷途,既伤害了自己的修持,也错失了一位伟大的朋友。

如果父亲晚年在交谊方面能够稍稍调整,也就不会犯下那些大错了。我对这一切暂时还未能一一认定和鉴别,但显而易见的是,某些可怕的选择导致了他的早夭,只活了七十四岁。对于独药师来说这寿命本身即不可饶恕:让家族蒙羞,令颜面扫地。

父亲的过早去世始终成为邱琪芝手中的一个把柄。他在我面前只一次提到了这一点,但我们俩只要在一起,他抬头瞥来一眼,我就能从那双长长的外眼角里看出对父亲的怜惜。我越来越无法怀疑这个长者的纯粹以及仁者的品质,甘愿让他引领,以纠正父亲那一代形成的可怕偏离。我身上鼓荡着一种责任,而且日益炽热。自此以来,我明白半岛方士们几千年开拓的事业不仅没有湮灭,而且还在暗中生长。这个世界秘不示人,它绝不会显现于声名巨隆的庙堂,而只存于顽强执拗的个人。邱琪芝掀开了一角,已让我震惊不已。

我知道,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如果是一块好钢,还需要数次淬火。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赤体浸入不同的液体,激起泡沫四溅,直到颜色暗淡,那只夹住我的铁钳仍不松开。这个由宿敌变身的导师双目微眯,不动声色,一根马尾辫默默低垂,正紧紧握住钳柄。他问道:

“‘吐纳’是气息的周流,它无形无迹;‘餐饮’又是什么?”

“那当然是吃喝了,就是每天进食。”我答道。

“你说的是‘膳食’,这也重要。这里的‘餐饮’是指人的一生一世,如何用眼睛看取周边世界。”

我按住惊叹:“看什么?”

“什么都看,人,花,云彩,你能想到的一切。你用什么目光去看,结果也就不同了,这就是‘餐饮’。‘膳食’不用说了,还有‘遥思’,就是人该怎么想事情。概括起来说,‘吐纳’是气息,‘餐饮’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遥思’是意念。你先把这四样弄熟,然后才算入门。”

我那会儿只听得懂极少的部分,心里却充满好奇和感激。我知道这完全出自一个无私而高尚的灵魂,他深知我正处于一个危险时刻,担心伟大的传承会随时终止。他无比痛苦地指出一个事实:整个半岛已在长达一百四十年间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仙人!我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脱口而出:“不,不对!我们祖上至少有两个!”

我大声喊过之后,有一二分钟的寂静。他看着我,抚一下我硬倔的头发,脸转向窗户。这样过了四五分钟他才吐出一句:

“你那两位先人,都是因为女人,跳崖身亡了。”

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愤怒和惊惧让我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但我说不出一句话。接下去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叹息着拍拍我的后背。我嘴巴张开,露出了坚实齐整的一排“马牙”。邱琪芝摆摆手:“算了,我不该说破。”

我心里恨着那一场谈话,但好像并不太恨邱琪芝。我们继续往来。他吸引我的东西太多了,就因为令人着迷的这一切,我暂时还不会离去。午夜里想到自己的韬晦和隐忍、这种无处不在的功利主义,时有自责。可是他真的侮辱了我们家族里两个显赫的祖先,这等于将我精心修订的石印族史撕掉了两页,好比釜底抽薪。

以前认为“吐纳”是烂熟于心的,与对方相处日久才恍然大悟,那实在只算一点皮毛。这使我愈发相信他关于父亲的论断:过于相信那服独药了,说到底它不过是支援生命的一种外力,并未牵涉生命的根本。我心里多少能够同意,只是出于家族自尊及其他,当面没有附和。

我与之相识的第四个年头,叹服逐步淹没了最后一丝疑虑。总之我们已由宿敌变为朋友,渐渐能够一起谈论养生,还有其他无法穷尽的一些话题。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身心予以强烈回应,好像新生般地面对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是向内打开的,外部世界简直糟透了:半岛惨案一桩连着一桩,革命党的暴动正经历第十二次失败,土匪们不断制造绑架事件,一些豪门大户正酝酿逃离。清廷摇摇欲坠,驻守半岛的兵士变得嗜血。邱琪芝面对可怖的时局说了令人难忘的一席话:

“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宝贵。”

我半晌不语,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的遗言。看来两个对手至少在这方面达成了一致。

(四)

在那个诸事顺遂的春天我正好二十四岁,接下来却经历了一生最大的挫折。我可能永远都搞不明白:这是命中必有的一个关卡,还是无比老辣奸诈的江湖术士设下的圈套?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也想不出以他的胸襟与气度,竟会如此卑鄙地加害后生。这个涉世不深的人对他是如此地信赖与忠诚,已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和家族事业托付与他。

起因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患了一种罕见病症:下腹发烫以至于烧灼,焦躁难耐,极度渴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我不知这是否因为过分沉迷典籍及其他。我的生活过于单调了,或者单调得还不够。我没法让自己安定下来,双目烧灼,长时间干枯无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双泪喷涌。下体胀痛,牙齿磕碰,有时一连几天难以安眠。

邱琪芝看着我,沉默一会儿说:这是人生必要经历的一个阶段,趁着强烈的欲念还没有把你烧成一把灰,就赶快行动起来吧。这说到底这还要求助于他人,你自己是做不来的。好的“合作者”是这样重要,不可或缺,这需要是一些品质高尚的人;这些人可能个个都被误解,却又在所不惜,因为他们从心底明白要做什么。一旦开始了则容易许多,要顺藤摸瓜走下去。这中间少不了我的点拨,既不至于走火入魔,又不会劳而无功。那些好人会慷慨相助,只要你心存感谢就行。我实在等不及他的饶舌,就迫不及待问一句:“这些人是谁?”邱琪芝挠挠头皮,把垂到胸前的马尾辫轻轻荡开,回答:

“姑娘们。”

我的脸烧起来。我将后背转向他,心跳如鼓。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前不知拒绝了多少桩婚事,因为这对我是一件极为审慎的大事。我的事业需要自己过一种严整的、白璧无瑕的生活。这一点季府人全都理解,他们每个人都领略过我这副严肃的面容和坚毅的决心,知道步入成年的老爷重振家族的雄心压倒一切。他们甚至怀疑我会终生不娶。当我说出这些时,邱琪芝给予严厉驳斥,说这是多么软弱肤浅的见识,这将让我付出巨大代价,也许要弄到前功尽弃。他试图以无懈可击的义理说服我,尽管得不到一声回应。仿佛他一切都了然于胸,不久就指派了一个“合作者”,当然,那是一位异性。

这个可诅咒的春天很快消逝得无影无踪,然后又是夏天和秋天。冬天来临时我的导师稍稍放松一些,在炭炉边促膝长谈,一边做出不乏严厉的指点。我发现自己走入不可穷尽的长路,面对了难以完成的任务。可对方还在奋力着鞭,仿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稍有懈怠即前功尽弃。

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已走得很远,走到荒漠深处,没有绿荫也没有水。我病了,一直咬紧牙关坚持,就像一个尾随骆驼的人。当骆驼趴下不动,我的死期也就到了。我相信自己一口上好的“马牙”就在那段时间里受到了致命损伤。我枯目大睁,渴望一滴甘霖垂下。我哀求导师:“我要停下,我真的不能再往前了。”

导师背对我,那根马尾辫纹丝不动,好像让我揪住它爬起,重新上路。他的沉默是因为要说的话全都说完,表示了深刻的绝望。

父亲在睡梦中出现了,他抚摸着我滚烫的额头、瘦瘦的脊背,托起僵蚕似的下体,长喝一声:“季府的死敌!”我醒来时冷汗四溢,一直盯着黑夜,想把他的背影唤回。他再也没有出现。

我在这个夜晚从头追寻与邱琪芝结识以来的每个细节,把他设定为三个形象:阴毒的复仇者;走火入魔的养生家;无私无欲的导师。我在三个角色间反复辨析,最后仍旧不能确认。他的一生太沉溺了,已经深不可测。如果他眼下将我当成了某种试验品,那也足够残酷。想到此汗水瓢泼一般涌出,简直要把人洗涤一番。

后来我终于清醒一些,睁开眼睛时正好是一个黎明。我在曙色里想着那个人,追忆那些醍醐灌顶的时刻。是的,就是这些时刻叠加一起,把一个意志坚毅的少年彻底改变了。感激和愤恨在这个早晨均匀地搅拌,让我十分痛苦。我最终还是告诉自己:停止吧。

也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我心里滋生出一个自囚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