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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奇:一场革命一味药 ——评张炜《独药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明子奇  2016年07月22日14:52

1919年5月,《新青年》杂志刊登了鲁迅的短篇小说《药》,此作以1907年无产阶级革命家秋瑾被害事件为背景,写出了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的社会现实。小说当中,“药”作为一种象征,不自觉地与革命联系到了一起。时隔近一个世纪,山东作家张炜推出新作《独药师》,透过胶东半岛的季姓独药世家,再现了近一个世纪前的革命风云。《药》与《独药师》写作题材虽有相似之处,但与鲁迅相比,张炜是革命时代的回望者而非亲历者,因此他能够以不同的视角重述革命。在《独药师》中,革命即药,药即革命。

当代文坛上,以“革命”和“历史”为主题的写作屡见不鲜。从五六十年代“史诗化”意味浓厚的革命历史小说到八十年代带有“重写历史”和“重构革命”色彩的新历史小说,以历史为蓝本进行文学创作的潮流经久不衰。张炜的《独药师》是一部带有“新历史小说”色彩的作品,虽然这部作品有着详实严密的史料作支撑,但张炜的“重写历史”无意对真实的历史事件进行全方位的还原。在作品中,他写历史而不止于历史,写革命而又超越革命,透过历史细部,写出了对历史和人性的独到见解。小说当中,一剂独方串连革命,“革命”与“药”贯穿始终。

透过人心写革命

《独药师》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清末,胶东半岛六代单传的独药师季昨非在时代夹壁中卷入了革命,独药师以追求长生为业,然而,从季昨非的父辈开始,季家和革命党人越走越近,在革命党影响下,季昨非由原来的反对革命、怀疑革命变成了支持革命,最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道路。在这一过程中,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入世与出世,养生与杀生,禁欲与破欲的矛盾始终纠缠着他。他就像是一根拔河用的绳子被邱琪芝和徐竟等人在两端拉扯着,摇摆不定。直至最后,他才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走出了为自己修筑的堡垒,北去燕京,投入到抗日斗争中。小说讲述了人们熟知的革命故事,但以“独药师”这一特殊职业身份切入无疑是新颖的,小说当中,张炜表达了对革命的独到见解。

“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药,就是这传了几代的丹丸。在我们这儿,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药,那就是‘革命’!”(第104页)20世纪的中国充满着喧哗与骚动,“革命”成为了一种常态,无数的革命者将革命看作是济世的良药。然而革命的美好宏愿下埋葬着尸山血海,支撑革命成功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无数人的身死异乡。因此,革命的愿景虽然美好,过程却极为残酷。在《独药师》当中,革命的破坏性显而易见:一方面,徐竟等革命者采取大规模武装暴动,导致成百上千人惨死;另一方面,他们所采取的暗杀活动使半岛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所以当季昨非发出质疑:“那些年轻人死得太惨了。这场‘起义’才刚刚开始,如果整个半岛光复的那天,死的人会多上许多倍吧……这是多大的罪孽啊……”(第96—97页)时,徐竟才会满怀自信地对弟弟说:“有一些是大恶,到头来却是大善……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会流得更多、流个没完!”(第104页)从过程上看,革命无疑是恶的,它用最不文明的方式夺取人的生命,但是,由于革命与这样一种观念是息息相关的,这种观念认为,历史进程突然重新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之前从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将要展开。(汉娜·阿伦特:《论革命》,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17页)因此,在这个层面上,革命被赋予了道德内涵:革命是伟大的,以革命为名所做的事都是正确的。这样,革命被赋予了无限的合法性,所谓不破不立,破旧成为了立新的必备条件。在作品当中,邱琪芝就提出:“府吏衙门全都一样,都是人,人不变,怎么折腾都没用,白白流血而已……无论采用怎样巧妙的说辞,倡暴力就是扬罪恶。”(第230页)最终,邱琪芝就死在了象征着暴力的火铳之下。张炜并没有对革命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他在变幻莫测的革命风潮之中抓住了恒常不变的东西,那就是人心,透过人心来书写革命。

创作本身就是修行

《独药师》是一部与欲望密切相关的小说,权欲、爱欲、长生欲在此作当中均有所展现。

“做大事者必有大欲存焉……那些革命党人是最能爱的一帮家伙。不能爱者,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革命党人罢了”(第291—292页)革命在本质上是一种充满了欲望的行为。革命既有着对自由的追求,也有着对幸福的追求。因此,革命在本质上追求权利。

除了权欲,小说还表现了爱欲。小说中季昨非的三段爱欲经历贯穿始终,展现出爱欲的本相:与“酒窝”的结合起于季昨非对性的渴望,与朱兰的结合起于季昨非对情的渴望,与陶文贝的结合起于季昨非对爱的渴望,性、情、爱共同构成了主人公季昨非个人化的爱欲。而与季昨非的爱欲相比,革命党人的爱欲大不相同,徐竟等人舍小取大,是“博爱”的最好体现。除了权欲和爱欲,小说当中还有长生欲。“永生”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名词。不管是权还是爱,实际上都能归结到生的欲望上,长生才能权力永固,才能得无尽之爱。然而大欲带来大害,追求永生带来的是自我毁灭,小说当中自邱琪芝到康永德无不如此。

有欲望就有禁欲与破欲。“一个人究竟要将体内的魔鬼紧紧闭锁,还是将其驱逐?结论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冷酷无情地放逐它。”(第53—54页)在小说当中,季昨非经历了纵欲与禁欲的轮回,他发现,人本能的欲望无法压抑,独药师通过节欲来获得永生的方式在本质上行不通。最高境界应该是由禁欲走向破欲,既不刻意求欲,却也不极端禁欲,在自我修炼之中达到“从心欲,不逾矩”,在无形中达到超脱。从这个层面上讲,张炜创作过程本身便带有修行的色彩。

与众不同的“革命时期爱情”

《独药师》中,主人公季昨非的情感经历是一条重要线索。小说当中的他有着三段式的情感经历:与哑女“酒窝”的爱恋,与仆人朱兰的情爱,与医助陶文贝的结合。季昨非的三段感情经历实际上有着不同的内涵:与“酒窝”的爱恋打开了季昨非的情欲之门,正是在“酒窝”引导之下,他由男孩变成了男人。“酒窝”带给季昨非的,是欲望上的满足。之后,季昨非与仆人朱兰也有一段并非爱情的感情经历。季昨非从小缺乏母亲爱护,一直由朱兰肩负亦母亦仆的责任,季昨非对朱兰的感情更多的是依恋而不是爱,虽然他自己并未察觉,甚至决定娶朱兰为妻,但朱兰心如明镜,她最终拒绝了主人的求婚,持戒成为了“居士”。真正让季昨非收获爱情的是陶文贝,这是一名有着独立人格和现代意识的女性,她并不想成为季家老爷的附庸,而是想做真正的自己。在她的引导下,季昨非最终超越了单纯的爱慕,得以在灵魂上与之沟通。季昨非和陶文贝的结合极具象征意义:传统方药的继承人与西式医院的女医助结合到了一起,这不仅是个体意义上的结合,更是文化意义上的嫁接。爱与其说是一种情感,倒不如说是一种能力。许多时候,就连宝贵的生命都未必能换取一场成功的爱恋,因此,当季昨非与陶文贝共患难并进行心的交流之后,才得到了生死不惧的真爱。

革命加恋爱是现当代作家创作时常用的一种模式,而《独药师》中”革命时期的爱情“格外与众不同。张炜笔下的爱情有着深广的文化内涵,不光在文本上支撑革命,更诠释了爱意人生的独特价值。

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革命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在革命时期求得永生亦是。《独药师》是一部深挖历史的作品,然而深挖之后获得的是荒凉与虚无。人们总有着质询历史意义与人生价值的欲望与冲动,然而鲜有人能真正找到答案。在小说当中,作者其实也在探寻着终极——历史的终极与人生的终极,他为作品留下了这样的结尾:主人公抛弃了过往、积极入世。然而,有关生死的终极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独药师》是带有神秘色彩的,这种神秘一方面源于胶东半岛的仙人文化,一方面源于历史真相的扑朔迷离,更多的则是源于作者在根本上思考了一个千古之问:吾生何往?也就是“我们要到哪里去”?是将要羽化?还是将会死亡?革命是暴烈的,而养生是平和的,恰如阴阳,动静相生。对于社会,革命或许是一味良药,但对于人生,何为真正的独方?独药师的真正价值到底又是什么?无疑,真正的独方绝不是丹药,而独药师的真正价值正在于在死面前,洞悉生的价值。生人不可全寄希望于独方,社会亦是如此。

(作者明子齐,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