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周 蕾:传奇与务虚,《独药师》的两副面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 蕾  2016年07月22日10:52

尽管作家张玮一再强调,新作《独药师》征用了许多地方史料与原型素材,是他所有小说里“最贴近历史原貌和现实”的一部作品。但据我的阅读体验来看,这部小说的重心其实并不在于打捞出了多少沉潜的历史“真相”。一百多年前的胶东半岛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附录”的老管家手记一样,不过是作家架构故事、展开思考的宏阔背景。私以为,聚焦半岛养生文化传人,书写一段乱世的奇人奇事,并在此基础上,对“长生”引发的终极命题进行辩驳性探询,才是作品真正的意义所在。换句话说,倘若一定要给《独药师》做一个关键词索引,我选择两个词:传奇与务虚。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小说一向“好奇”、“尚奇”,有源远流长的述奇志异经验。只是近现代以来,随着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创作理念相继成为汉语新文学的主流正宗,古典传统受到各种叙事成规的压抑,传奇美学才渐趋边缘化。不过,当代传奇叙事的余脉未息。诚如很多研究者所谈到的,张炜即是其中的传承者之一。或许是受胶东地域文化的影响,张炜的作品里融合了大量地方传说与奇人异事,这些传奇资源也成为他接通民间立场的重要路径。

了解张炜的阅读者,很容易可以从《独药师》中发现熟悉的传奇元素。而且,与早期作家大多在知识分子故事中嵌入民间传奇不同,《独药师》更侧重建立一个自足的传奇叙述空间。小说由一份神秘的档案开始,档案的主人是胶东半岛养生家族的第六代传人季昨非,他在新旧转型的时代接手季氏家族,被迫承担起了为传统文化守灵的角色。在小说中,他不仅掌管着自秦始皇以来的诸多养生秘笈和传承几百年的家族“独药”秘方,而且刻苦自修、立志接续家族失传的“长生”血脉;他执着地探索养生,也矛盾地参与革命,期间经历种种磨难与考验;他从“气息”、“目色”、“遥思”等多方面调适性情,不曾想却在欲望的冲突中沉沦不能自拔,在置之死地的决绝自囚三年后方才焕然重生;他曾一度敌视西医西学,却阴差阳错爱上教会医院的女医生,在爱情的影响下,主人公最后放下家族重负、走向新的生活。除了传奇的主人公,作品还设置了几组各显异象、各怀异禀的次要奇人:如活了一百多岁的养生大师邱琪芝及围绕在他身边的养生方士群落,杀身成仁的革命军领导人徐竟及其他热衷暗杀暴动、忠诚救国的革命军群落,以及情欲试炼中出现的丑陋阴鸷的女仆、温厚柔顺的哑女、忘我奉献的朱兰、纯洁如羔羊的陶文贝等女性群落。简而言之,形形色色的奇人与错综神秘的异事,共同打造了《独药师》迷人的传奇属性。

当然,一部作品若只一味尚奇,容易失之于浅。如果说传奇的一面,为《独药师》涂上了一层迷人的油彩,大大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那么作品务虚的一面,则试图穿透浅层的叙事油彩抵达深层的精神现场。当然,如何穿透,抵达怎样的深度,不同的阅读者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由外而内、化实为虚是其中的关键。由外而内主要借助于故事主体的“手记”形式。“手记”是典型的第一人称主观叙述,整个叙述的展开均立足于叙事者的见闻与感想。这样一来,所有的外在事件,无论是忠贞背叛的家族恩仇、阴谋牺牲的革命纷争,还是神秘莫测的长生秘史、错综复杂的情欲纠葛,都可以经由主体思辨呈现为内在的精神冲突。

《独药师》的“虚实相生”则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把虚“往实里写”,作家有意事无巨细的铺排细节,尽可能把神秘传奇的地方写得扎实,从而营造一种经验上的直观亲切感;其二是将“实”虚拟化,借助夸张、变形、象征等方式,创设假定的存在勘探情境,以完成作品整体的务虚性思考与隐喻。《独药师》的叙事焦点是“养生”,在小说中作家围绕“养生” 巧妙地设置人物,比如主张适性逍遥的养生者邱琪芝,倡导救国救民的革命者徐竟,信仰因果轮回的佛教徒朱兰,认同神性救赎的基督徒陶文贝等等。每一个人物都各自作为一种人类经验类型与主人公展开辩驳或对话,最终完成主题的深化思考:人类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活着或活得足够长,而在于为什么活着。生逢乱世,曾经笃定的信仰遭遇崩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善与恶、是与非、美与丑、对与错、愚昧与文明、新进与落后,彼此的边界晦暗不明,凭什么来判定绝对可靠的价值?同样,救国平天下是一种活法,率性逍遥游也是一种活法,悲悯弱者的呼告是一种活法,主张强者的意志也是一种活法,又如何来为人生设定终极的意义?显然张炜也无法提供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于是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主人公一再表现出困惑和犹疑。值得注意的是,这大大不同于作家以往站在道德理想主义立场反思历史与批判现实的写作姿态。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一细节视作张炜在悄然转变,在思辨的犹疑与不确定中,他试着敞开更多存在的可能性。

对一个成熟的写作者而言,像张炜这样,也许并非每次实验与转型都会成功,但尝试改变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坚持探索,不肯自我羁绊,我想这也是张炜在当代文坛举足轻重的原因之一吧。

(周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