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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眚
 | 江苏张镭  2016年07月22日14:33

  接眚,是旧时吴地的风俗。所谓接眚,接的乃是死人的亡魂。当然,一般人是接不了的,需道士作法。

  但在非吴地的我的家乡苏北,也有这种风俗。所不同处,只在给亡灵接生的不是道士,而是和尚。

  今天的吴地,接眚的风俗是否还在,我是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是,在我的家乡,这风俗早被新风俗所取代。所谓新风俗,即雇个响器班吹吹打打,唱唱闹闹。不过,在我心里还是依稀觉得老风俗好,老风俗有些意思,也有些意义。

  我奶奶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40年前,给逝去的亡灵搞接眚,乃是极封建迷信的事,一旦暴露就会受到批斗。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当然不了解这一切。在我眼里,接眚的事,实在是一出非常好看又非常好玩的演出。当然,最好玩的,还是那个小老和尚。明明他是一个老和尚,大家却叫他小老和尚。我问母亲,母亲仅以一句“大概他长得瘦弱而又矮小之故吧!”弄得我云里雾里。

  小老和尚好玩什么呢?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比如他的走路,蹑手蹑脚,他的说话,我们几乎听不见,全是咿咿呀呀,呜呜啊啊的东西。父亲说,他不是同人说话,他是同魂灵说话,同凶煞说话。我说,魂灵是谁啊?父亲说,是你奶奶。我说,奶奶是奶奶,我认得奶奶的,她怎么成了魂灵了?父亲说,奶奶死了,魂灵没有死。人死后就活不过来了,可魂灵能回来。我说,能看得见吗?父亲说,看不见。我说,小老和尚看得见吗?父亲说,我也不知道,他大抵是看得见的。我又问,凶煞是什么?父亲说,凶煞是伴奶奶回来的凶恶的神煞,也就是凶神。人是靠不得它的。待会它回来时,我们全家都要躲得远远的。

  这时,我们家的狗叫了起来。父亲赶紧对我们说,把门关好,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说时他一个人走了出去。我跟在父亲身后悄悄跑了出来。父亲故意朝我们家西走,但还是被迎面来的人撞上了。父亲装作没看见有人的样子,径直走,可迎面而来的这个人叫了父亲一声:“茂哥”。父亲边走边说:“是文弟啊!”这文弟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干部,跟我们家还有点亲戚呢,他管我奶奶叫“表婶”,我管他叫“文表叔”,有时也叫“文叔”。文叔说,茂哥!你这深更半夜去哪啊?父亲说,孩子生病,我去抓药。文叔说,你家飘出香喷喷的肉味太诱人了啊!来客了?也不叫我喝两杯?父亲说,哪里啊!有客还能不请你?文叔说,茂哥啊,咱兄弟俩谁跟谁呢,你咋这么不信任我?走,去你家里坐坐。

  父亲无奈,只好说,好,好!大老远地,父亲就叫我母亲了,说,他文叔来了,你快点灯啊!母亲一听,立马吹灭了灯,小老和尚扑咚趴到地上顺势钻进了桌子底下。母亲也被吓坏了,但她还是很镇静地说,哎呦,这都啥时候了,他文叔还串门子?咋这么巧呢,油灯没油了!文叔说,那就不进门了,我回去了。母亲赶紧说,那好那好,改日请文叔来家喝两杯啊!眼见着一场险情就这样被母亲化解了。

  回到屋内,父亲仍惊恐未定。再次点亮油灯时,却不见了小老和尚。小老和尚姓郝,早已从寺庙被遣送回村当农民了。父亲叫了一声:“郝师傅!”我们才看见他蜷缩在桌子底下,颤颤微微,起来后小半天浑身还抖个不停。

  避眚的时候到了。小老和尚先让我们走,他最后走。我走出去之后谎称去茅厕,便独自跑回了家。与其说我是冒险,不如说我对奶奶的魂灵,还有那个凶神太感兴趣了。我一个人躲在奶奶的床底下,我相信奶奶看不见我,凶神也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得见他们。屋子里出奇地安静,只有墙角处叫不出名的虫儿单调地鸣叫着。油灯的光一忽儿淡,一忽儿旺;一忽儿闪一下,一忽儿连闪几下。突然,一只硕大的老鼠跳到桌子上,开始分享桌子上的食物。它吃一口,抬头四下望望,再吃一口,再望望,始终充满了警觉。我知道我该把它打跑,可我又不知奶奶的魂灵到了没有?如果到了,我这样做会不会惊扰了奶奶,会不会被凶神发现,继而像小老和尚说的那样,把活人的生命带走?我就这么忿忿着,犹豫着,桌子上好吃的东西眼看就要被老鼠吃个精光,我那个急啊,那个气啊,那个心疼啊,不知该怎么讲!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从奶奶的床底冲了出来,拿起奶奶的一只旧鞋扔向老鼠,我大叫了一声:“打死你个狗东西!”这时,小老和尚正探着头向里面张望。显然他被吓坏了,他说,你在干吗呢?我说,你没看见老鼠吗?它把俺桌子上的好东西快吃光了啊!他的小眼睛眨巴着,瘦小的身子像一根干枯的木柴棒,两只又瘦又小的手上布满了皱纹和青筋。他摇摇头,说,它不是老鼠,它是凶神!我乐了,我说,凶神它会变成老鼠偷吃东西?它是俺们家的老鼠,我时常碰见它,就是没把它打死罢了。

  父亲和母亲都回来了。小老和尚走时,我父亲给了他一点钱,还有粮食。小老和尚对我父亲说,你家小儿子好大的胆!连凶神也拿他没办法!都是他奶奶的魂灵在保他啊!

  第二天我还在熟睡之中,父亲母亲就被一帮人带走了。我去找他们时,才知道已经被拉到乡里去批斗了,当然少不了小老和尚。三天后批斗会开到了我们村。我当时正在吃饭,村上一帮小孩子就来喊我,说阿容快来看你爸你妈啊!我冲出去想揍他们,可我眼前站着的真是我的父亲、母亲。我想喊,却喊不出,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走过来抱住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时,文叔很神气地走了过来,对我母亲说,还想害你儿子?一看见文叔,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我挣脱母亲的手,一头冲向毫无准备的文叔,他一个狗啃地,直挺挺栽在地上。没有人去扶他,也没有人打我,斥我,只有一群孩子的笑声。文叔慢慢地爬起来,他看了看我,没有动手打我,也没有动嘴骂我,他拍拍衣服,就带着那帮人押着我的父亲、母亲游街去了。自此,文叔便躲着我,他从不敢看我的眼睛。

  批斗会结束没几天,小老和尚就死了。父亲找几个人帮他悄悄埋到了山下的乱岗里,父亲去看过他几次。

  母亲先于我的父亲而逝。母亲过世后,我和父亲有过一次谈话。我对父亲说,我想像父亲给奶奶接眚一样,给我母亲接眚。父亲说,你还记得?我说当然。他说,那时被视为封建迷信,人们想搞却不敢搞。于今呢,政府不阻挠了,可人们却不搞了。是人们不再相信灵魂了吗?我说,我相信就行了。他说,可没有道士啊?我说,我们谁也不找,自己搞。他说,没有道士作法,不知灵不灵?我说,心诚则灵。他说,那就随你吧。

  母亲“头七”的那天晚上,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将母亲居住过的那间屋子作了认真布置:先把床上的被褥铺好,在枕头上放一顶母亲戴过的帽子,再将母亲的衣服摆成她穿的样子,鞋子摆在床前。为了让光线不太刺目,我让父亲找来一盏油灯,点在屋里。摆酒菜时,我问父亲,筷子摆几双?父亲说,多摆几双,你母亲喜欢儿女在她身边。“那酒盅摆几个呢?”父亲说,摆三个吧。我说,是不是多摆几个?父亲说,摆三个就够了!你妈一个,我一个,你一个。我又问,油灯置何处?父亲说,你母亲眼睛不太好,摆饭桌上,让她看清楚桌上的饭菜。

  做完这一切,父亲突然悠悠地说,要是你妈妈真的能让我们看到她,那该多好啊!说时,他已经往外走了。走到外面,见我不动,便说,你出来啊!我说,我不想出去,我想在这儿等我妈。父亲走回来,说,你不知道人要回避亡魂吗?我说,我不想回避。父亲说,凶煞回来会犯煞,不利于活人!我说,只要不把我带走,什么不利我都不怕。父亲知道我的脾性,不再劝我。我说,你避一避吧。父亲说,你都不怕,我还怕啥!我陪你坐在这里等你妈妈!父亲同我静静地坐着,谁也不敢说话,怕惊扰了母亲的亡魂。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父亲突然站起来,往外走。我急忙追了出去。父亲说,不能两个人都坐在这里。我说,怎么了?你不是不怕吗?父亲说,不是我怕,而是我们这样坐在那里,你妈妈的亡魂就不敢回来了!凶煞就会把她的亡魂背走,那样的话,你妈妈就要受苦了。我被父亲的话说得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带上门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院落里。有风刮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但我还是很勇敢地走回屋内。我想,正是因为我对魂灵的相信,我才决意不回避,我要亲眼目睹魂灵的模样,我要亲眼看一看母亲的魂灵是个什么样子。我爱我的母亲,自然也就爱她的魂灵!我不相信,同样爱我的母亲会害我。我奶奶的魂灵尚且没有害我,我母亲的魂灵怎会害我呢?

  我轻轻地走回屋内,这时饭桌上的一幕吓了我一跳。一只小猫咪跳到了饭桌上,它没有像跳上我奶奶饭桌上的那只老鼠可恶,贪吃,它只是在饭桌上嗅了嗅,然后抬起头往床的方向张望。突然它纵身一跃,竟跳到了床上。它在床上站一站,走几步,走几步,又站一站。最后它卧了下来,但眼睛却没有闭上,而是低下头看床上的物件。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它,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一站一停,乃至它的眼神。这是一只安静的猫,它不叫,也不饥饿。它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失落了什么。它很安静,可我分明觉得它很悲伤。

  它只在床边走走停停,最后卧下的地方,也是床边。不知为何,我非常想看见它走到母亲的衣服上。它卧下时,屁股正好对准我的目光,而它的眼睛却瞅着母亲的衣服。

  父亲进来时,猫飞身一跃,轻轻地下了床。它路过我们身边时,一点也不惊慌,更没有急遽地逃离,而是拿它柔柔的、令人怜惜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父亲。

  父亲问:哪里的猫?我顿感惊惧:你不认识?父亲说,从未见过。

  扶父亲回他的房间歇息,我则继续回到迎接母亲的那张饭桌前。坐下后,我决意打开那瓶酒,我给母亲的酒杯斟上,再给自己也斟上。我说,妈,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回家,最后一次与儿相见的日子。虽然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也可能你是看得见我的),但不管见还是不见,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来了,还是没来?你走了,还是没走?如果你没走,你就喝下儿斟的这杯酒,哪怕你动动酒杯,我也深感快乐和幸福。妈,儿子喝下了,因为过了今天,父亲说,这一世的缘就彻底结束了。可我不愿意,更不赞同父亲的话。只要我活着,你就在我心里,你就活着,怎么能说结束了呢?我相信你会在那另一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等着我的归来。

  我喝多了,醉眼朦胧了起来。但我还是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不过,我端杯子的手这回感到了一丝沉重,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可我往嘴里饮这杯酒时,却无酒。再看母亲的酒杯,也是空的。我惊奇地叫了起来,我冲进父亲房间把他叫醒。父亲走过来,说是不是你没斟?我说,我斟了,一定斟了!父亲坐下,拿起母亲的酒杯,自言自语了起来:“难道你妈妈真的来了?难道她看见你喝酒害怕了?她知道你是不喝酒的,怕你醉酒伤身体!”父亲突然旁若无人地大声哭泣,边哭边说,既然来了,为何不看看我?为何不看看我呢?

  这天夜里,我就宿在母亲床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猫坐在母亲的鞋上流着眼泪。被梦惊醒后,我打开了床前的电灯,母亲的鞋子上什么也没有。

  接眚的事,我在《浮生六记》里读到过。父亲曾在吴地那一带跑过,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略知一二,所以他才敢冒那样的风险为奶奶接眚。我曾问过父亲后悔不?父亲说,信仰上的事,永远都没有后悔这一说!晚年的父亲比较伤感,他常一个人跑到我奶奶的坟上,一坐就是几小时。当然,父亲真正伤感的,还是现在的人们再也不相信魂灵了。

  同父亲一样,我也比较伤感,尽管我还未到他那样的年岁。我的伤感,缘于每日我所见到的人,都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这些人很令我惊恐,也令我总不敢与陌生人搭讪。更大的伤感,则是一种担心,一种内心的焦虑。我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风俗,日渐被国人所淡漠,我焦虑的是,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们这个古老民族里的许多好东西——包括这接眚,丢失殆尽。

  也许,终有一天,缘起于吴地的接眚风俗,只能在我们的文献里查看得到了。

  但是,当中国人把接眚这种灵魂之事当作封建迷信加以批判并力求铲除而后快时,我只能说,这个民族很无知,很空虚;当中国人把接眚这种灵魂上的事当作稀奇搞怪之事,并逐步淡出国人生活与视野时,我对这个民族的这种所为,深感惊恐,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