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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死了
 | 江苏张镭  2016年07月11日14:46

   许多年前的一天,芝诺正要离开学园时,给绊倒了,折了一个脚趾。他一面用拳头砸着地面,一面从《尼俄伯》中引述诗句:“我来了,我来了,你为什么呼唤我?”然后,就停止了呼吸,死在了那个地方。

  塞浦路斯的芝诺生于塞浦路斯岛,斯多亚学派的创始人。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黝黑,因而有人叫他“葡萄藤”。他早年在雅典求学,公元前300年左右开始办学,他在一个画廊讲学,其学派因此而得名(希腊文“斯多亚”stoa的意思为“画廊”)。

  芝诺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的学说大体上是犬儒主义与赫拉克利特的结合品。关于芝诺,留传下来的只有一些残篇。

  芝诺正要离开学园时,给绊倒了,折了一个脚趾,应该是极为痛苦的。不过,若这正是死亡的前奏,那相对于接下来的死亡,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面对肉体的疼痛,芝诺只能以他的拳头狠砸地面,这是痛苦的表示,也是发泄痛苦的表示。但在这痛苦里他怎么就想起了《尼俄伯》中的诗句了?“我来了,我来了,你为什么呼唤我?”是谁在呼唤他?他听到了谁的呼唤?“你为什么呼唤我?”他问谁呢?已逝的亲人?造物主?天堂、地狱?

  我不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可我凭什么不相信呢?证据拿出来啊?显然,我拿不出证据——我是一个活着的人,要我拿出死人的证据,怎么可能?

  拿不出证据,也不相信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确有点可笑。

  不相信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当然还是可以讲出一点道理来的。依我的思考,我认为人不可能二次为人。也就是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依照某种宗教说,我们兴许有机会再次投生,但我们投出来的只是灵魂,是灵魂投生于某一个肉体。这就意味着,即使那灵魂是我们的,也不过附寄于他人的肉体。那灵魂既没有姓,亦没有名。至于那具肉体,他压根就不晓得是谁的灵魂寄附于他的肉体。比如我,我就不清楚我这肉体里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我也不晓得这个灵魂是谁的?他的前世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寄附于我这具肉体里的灵魂原是别人的灵魂,那造物主派他来作甚?给我作精神向导?我的思维归他掌管?我走错的路,做错的事,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幸好我一事无成,我若成为伟大人物,这伟大是归于灵魂呢,还是归于肉体?

  如果寄附于我这具肉体里的灵魂原是别人的灵魂,那我死了之后,这灵魂自然还会再次离我而去,怎么着也不能说是我的灵魂。如果灵魂都是造物主委派来的,那人大约也就惟一具肉身而已。这肉身死了还能复生,说什么也没人相信。

  可是,人为什么需要灵魂呢?造物主真的给每一个人都派送了灵魂?灵魂起着怎样的作用?为什么同是有灵魂的人,人生的命运却各不相同?为什么有些人只干坏事,不干好事,却活得很好?为什么有些人心慈手软,一件坏事也不做,却活得糟糕,甚至于悲惨?是命运,还是灵魂?如果是命运,那灵魂呢?灵魂不具任何作用?如果与命运无关,而是灵魂作祟,那这样的灵魂不就成了坏东西?如果是灵魂带给人世太多的不幸,太多的悲伤,太多的杀戮,那我们要这灵魂作甚?

  原本,造物主派个灵魂来,是作我们的主心骨,为我们的人生导航的。但灵魂到了一些人的体内后,却不能完全主导这些个人。灵魂在这些人身上失去了作用,缘于这些人的肉体的欲望太过强大。所以,我们看见的这个世界总是不能令人满意,更不能令人愉快。

  能够给我们派送灵魂的,只能是全能的造物主。有人告诉我,说造物主就是上帝。我心头一惊:上帝?

  尼采告诉我们,上帝死了!他借一个狂人的故事向我们传达了这个不幸的讣闻:

  狂人,你听到那狂人吗?大清早就提了个灯笼跑进市场,不住地嚷着:“我寻找上帝!”那里站着许多人,他们不信神,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狂笑。

  为什么不见了?有人问。

  他像小孩迷失了路吗?另一个人问。

  或是他隐藏起来,他怕我们吗?他是否航行远去?迁移他处?——于是他们喧笑着。

  那狂人跳到他们中间,眈视着他们。“上帝何在?”他叫喊着,“我告诉你!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全是他的谋杀者……上帝死了!上帝死了!我们杀死了他!”

  上帝死了!众神堕落了!人失去了约束!在没有了上帝的世界里,唯一约束人的那个叫灵魂的东西,也终于被我们抛弃了。

  尼采的“上帝死了”有多重解读。但一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它应该还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上帝死了,不再给人的肉体派送灵魂了,人自由了,一种没有灵魂约束的自由了。

  事实上,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对灵魂这个东西深感怀疑。我的怀疑不是直接来源于灵魂自身,而是来源于人。我从人的身上,我从人的人性里努力地找寻着灵魂的踪影,可是,我不得不说,人是经不起这种审视的,人性更为脆弱。即便是那些看上去有灵魂的人,尤其是那些创造了伟业的人,博得了声名的人,他们也经不起审视,甚至可以说,他们更经不起审视。

  灵魂究竟只在哪些人身上存在呢?还是所有的人都不再拥有灵魂?是上帝死了,无法再派送了,还是灵魂压根抵挡不了人的肉身与生俱来的欲望?

  没有了灵魂,人也就没有了限制。人自此获得的是解放,还是堕落?这是一个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上帝与灵魂到底有没有关系?

  1889年1月3日晨,尼采正在街上漫步,这时他看见一个马车夫残暴地抽打着他的牲口。尼采扑上前去,抱住马的脖子,又哭又喊,最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尼采在沙发上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他疯了。他经常在街上徘徊,有时会突然拥抱和亲吻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并且对着路人大喊:“我是神打扮成这样!”

  上帝都死了,神又从哪里来的呢?神又是什么呢?尼采疯了,他自然无法回答。更让尼采无从回答的,是灵,是灵魂。

  患病后,妹妹坐在他身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尼采看见妹妹哭了,问:“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关于自己身后事,他对妹妹交待说:“答应我,伊丽莎白,只让我的朋友们为我守灵,别让任何泛泛之交或出于好奇的人在场。到那时,我无法再保护自己了,所以你一定要这样做。不要让牧师,让任何人对我的灵柩讲一些虚假伪善的话,务必要把我像一个忠诚的、从不撒谎的异教徒那样埋葬。”

  谁能说尼采疯了呢?他对自己的后事交待得多么周致而又详细啊!可我还是被他弄糊涂了,明明他已宣告:上帝死了!可他为何还要他的朋友们为他守灵?难道,在尼采眼里,上帝的归上帝,灵魂的归灵魂?也就是说,尼采否决了上帝,却没有否决灵魂?

  这么一来,事情可真就复杂了。

  复杂什么呢?究竟是上帝原本不存在,还是灵魂原本不存在?抑或,二者同时存在,可他们之间却没有关系?如果上帝不管灵魂这档子事,那灵魂归谁管理?如果灵魂不归造物主,那灵魂如何才能寄附于人体?

  我倾向于上帝是不存在的。这样,灵魂也就不存在了。事实正在不断地说明,上帝是人造的。可灵魂呢?灵魂是谁造的呢?我们为什么要造灵魂呢?难道人类有了灵魂,人类就完美了、高尚了、伟大了?难道人类只有在拥有了灵魂之后,人类才不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事实上,就人类的表现来看,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至少,我没看出人类像是有灵魂的模样。

  从尼采对他后事的交待里,不难看出,他对人这个物种也不十分看好,包括牧师。

  尼采宣称:上帝已死。可他又自称“我是神”。难道上帝与神不是一个级别的?抑或上帝是上帝,神是神?既然上帝都死了,那神活得下去吗?人类杀死了上帝,自然也会杀死神。

  尼采把我们搞糊涂了。这不能怪他,谁叫他疯了呢?也许,宣称上帝死了的人,最后都要成为疯子。至少,相信上帝的人都会这么想。

  我宣称:灵魂死了。可我不必担心我会变成疯子。谁都知道,灵魂和上帝不是一回事。上帝在信教人的心中是神,是不容亵渎的。灵魂固然口碑不错,可没有人把它当上帝、当神崇拜着。对一些人来说,他们可以没有灵魂,但他们却不能没有神。

  我宣称灵魂死了,不是我杀死了灵魂,也不是我们大家杀死了灵魂。我宣称灵魂死了,是因为其实大家都不相信灵魂。我们都活在各自的肉体里,痛苦的、欢乐的,皆与自己的肉体关连。说灵魂痛苦的人是诗人,也有哲人、文学家。他们说灵魂痛苦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他们遭受着肉体上的痛苦的时候。他们这样说,表明他们的痛苦不同于一般人。其实,在说灵魂痛苦的时候,他们也不清楚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里?当他们的肉体不痛的时候,当他们的肉体欢乐的时候,他们会像庸常人一样,也早把灵魂忘到爪哇国去了。

  多么有趣,关于上帝,有人信,有人不信。同样,关于灵魂,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人,未必说得出理由,找得到证据;不信的人,即便他能找得出理由,却拿不出证据。也许,上帝和灵魂,都是人造出来的,属于“理论上”的东西,纠缠于“理论上”的东西,不是不可以,而是没有必要,更不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尤其我这种相信宗教,却又不愿被宗教束缚、左右;相信灵魂,却又怀疑灵魂的人,更不必钻牛角尖。我成不了哲人,也不打算要成为哲人。

  如果我仅从人类的行为里看不见灵魂,就据此宣称:灵魂已死,那显然说服不了依旧相信灵魂存在的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人的灵魂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如果说活人我们看得明白,那么,死人呢?死人我们也看得明白吗?

  不容否认,有人是能够看得明白的。人世间自有高人。可惜,我不认得这些高人,我无法从他们那里弄明白死人的事。如果我有机会与高人相见,我一定要问他们:“我来了,我来了,你为什么呼唤我?”中的“我来了,我来了”,是跟谁说话?“我来了”,来哪里了?天国,还是地狱?抑或除此之外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为何活着的人看不到?

  “你为什么呼唤我?”是谁在呼唤?造物主?父亲、母亲,抑或死神?

  相信灵魂的人,一并地也相信他死后可以进天国。我要说,如果这样,那天国一定冷清,而地狱会非常拥挤,一如这人世间。

  芝诺死前,是引述《尼俄伯》中的诗句,还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我不认为他是在引述。也许,他就这么突然地说出来了——他说出的话让人们联想起《尼俄伯》中的诗句,而已。因为,听老辈人讲,人死了是有死神来接的——死神会叫着你的名字,你必须应答,“我来了,我来了”,但不会问:“你为什么呼唤我?”在我母亲看来,人死的时候能得到呼唤,是有福的。因为这个呼唤你的人——肯定不是人了,要么鬼,要么神,造物主也不是。造物主造人,不会再造一个鬼——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的母亲生时是个受苦的人,但在她过世后,我认定她是一个有福的人。母亲走得特安详;喝完父亲递给她的一碗水,待父亲把碗接过来送回屋外时,母亲走了。但在走之前,她高兴地对我父亲说,她听见我外公叫她回家了!我母亲的原话是:“老爷子这些日子天天喊我回家!”父亲说:“你可千万别答应!”母亲笑了笑,说:“我答应了!”父亲说:“就是梦里你说:我来了,我来了?”母亲点头,父亲却哭了。

  卢梭死时比芝诺要惨:1778年7月2日,卢梭外出散步,在回来的路上,跌倒在一块大石头上,撞破了头。他的夫人看见他血流满面,急忙去扶他,卢梭则将夫人的手紧紧抓住,对她说:“别伤心,你看,那天空有多透明,我就要去那里。”说毕,便与世长辞,终年66岁。

  卢梭是哲人,他一定思考过死亡,要不然,他怎么会看着天空,对夫人说他就要去那里呢?那里是什么地方?天空吗?天空可以居住吗?不管那里是个什么地方,总之,卢梭相信人死亡后还有一种东西是存在的。这种东西是什么?灵魂?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

  关于死亡,历来存有两种认知:一种为“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一种则为“灵魂不灭”。认为死去的是人的肉身,而灵魂将再次投生。前一种观点显然是不认同灵魂的,看似悲观,其实也未必。反倒后一种观点让人生疑:相信灵魂,可以理解,问题是你如何认定灵魂不灭?如果我们只是从某种宗教里听来的,显然不能让人信服。那么,究竟哪一种认知更靠谱呢?我看谁都不敢下结论。因为,人研究人好说,人研究鬼,可就不那么好说了,至少是不敢随便说了。毕竟你活过还没有死过。让活人去琢磨死人,这本身就不靠谱。那些自己活着却头头是道地对别人说着鬼,说着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种种故事的人,要么他是一个疯子,要么他不是人。

  我愈来愈觉得,人对于人的研究一天比一天深刻、透彻了。每一本书,每一部电影、电视都是研究人的成果。可惜,人研究人,就像一只猫研究另一只猫,研究来研究去,人还是人,猫还是猫。

  人为造物主所造,人的一切秘密都在他那里。遗憾的是,尼采告诉我们说,造我们的那个人他死了,是被我们亲手杀死的。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呢?在我看来,人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迷失了,迷惘了。他们想知道,造物主为何要造人这个东西,更想知道,造人的意义何在?

  能告诉我们人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也是他。一如他不能告诉我们为何生,他又怎能告诉我们为何死呢?生与死的秘密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很可能,造物主不把生与死的秘密告之我们,也是为我们好。因为有些事,一旦让人类明白了,知道了,人类便有可能活不下去、不想活。

  很欣赏伏尔泰,欣赏他对上帝的认知。伏尔泰认为,上帝虽不存在,但它却具有实践意义,因为上帝可以约束人的行为。因此,他说了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即使没有上帝,也必须捏造一个。”

  这句名言给我以深刻的启示——灵魂大约与上帝同属一回事,即灵魂也是不存在的,可由于灵魂可以约束人的行为,因此,套用伏尔泰的名言,我也说一句:“即使没有灵魂,也必须捏造一个”。

  对!即使没有灵魂,也必须捏造一个。这,兴许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兴许是我们苦苦追求的生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