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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个司机师傅

来源:《儿童文学》 | 郭姜燕  2016年07月08日16:19

加班结束,走出单位大楼,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保安缩在值班室内,把电动门打开小小的一道,我侧着身刚好通过。

不早也不晚,我刚走到站台,一辆公交车“吱——嘎——”尖叫着停在我身边。这是最末的一班车了。

哈着手上车、刷卡、找座位。座位都空着。考虑到得坐一个多小时,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听说今夜有雪,如果有的话,这么看着雪回家也是不错的。

车起步。汽车广播说到希望给“老弱病残孕让座”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扫视了一下公交车上的那些空座,街灯透过车窗照着空座,显出几丝诡异。

“加班啊?”司机师傅的突然发问让我一惊。

“嗯。”我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搭话,以往见到的司机师傅只是板着脸开车,从来没有主动和乘客搭过话。

“经常这么晚回家?”

“偶尔,偶尔。”

“怪不得看上去脸生得很。”司机师傅似乎是不屈不挠地想和我把交谈进行到底。

“嗯……呵呵……”

车在站台停下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奶奶上了车,她径直走到最靠近后门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司机不再说话。

冷清的街道上,车子像滑过水面的一条大鱼。很快到了下一站。车一停,老奶奶下车了。

城市的灯光中,夜空是浑浊的,看不出有没有雪。

老奶奶刚下车,司机就开口了:“你知道这个老奶奶的真实身份吗?”

真实身份?我暗自思忖着,特务?

刚蹦出这个念头,自己就笑了,最近看谍战剧看多了。

旁边一辆小车抢在公交车前面过了红灯,司机摁了两下喇叭,表示了对插队小车的不满。

“我告诉你吧,她其实是只刺猬。”司机说完,扭脸冲我一笑,显出几分神秘。

当我是幼儿园的娃娃?我愈发不想搭理这个话唠司机了,内心又祈祷下一站赶快上来一个乘客,解除我面临的这种不搭理都不行的尴尬氛围。

司机似乎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开了——

“我原先也把她当成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每天都是这个点上来,坐一站就下去。你看到她驼着的背部吗?她怎么变身也变不掉背上的刺,穿上衣服还是拱得高高的。不过你别怕,我已经跟她混熟了,她会变,可从来也不害人。你坐在那里看不清,我是老远就看到她了,她在站台上,一动也不动,不像其他老太太,总是东张西望的,上了车也难免唠叨几声,说什么天太冷了,车来得太慢了,等等。她第三次乘车的时候我就问,你不是个普通人吧?她对我的好眼力表示赞叹,说她是刺猬,只是从来没有人看出她的不同。我说大概是冬天的缘故,大家都躲在厚厚的衣服里,刺猬和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要是夏天就藏不住了。她说也不见得,她在这里从夏天到冬天,看出她不同的只有我。她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说肯定是大家都太忙了,没谁顾得上管别人的事吧……”

我嗤笑一声,这个司机师傅,要么是有病,要么是幼稚到家了。我不由得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把车开到某个荒诞不堪的地方去。好在,很快他稳稳地把车停在了站台上。

明明没有人上来,他却停着不走。

我刚想催他一下,一个老头儿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上了车还在喘。

老头儿一边喘一边走到后门口老太太刚坐过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司机说:“别跑这么快,我会等你的。”

老头儿说:“我可是长跑健将,小菜一碟。”

司机问:“还是老地方下吗?”

“嗯呐。”

路上空无一人,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两站路之后,老头儿下车了。

车上又剩下我和司机了。我突然来了兴致,想捉弄一下这个“异类”司机。

“师傅,我看这个老头儿好像也非人类。”

司机突然踩了一脚刹车,车一顿,我的下巴差点磕到前排的椅背上。司机问:“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呀!”

“我就说嘛,你猜对了!他当然不是人类了!”

我真的无语了。这个司机,不是智商低就是情商低,或者,就是个爱胡乱开玩笑的人。

“他是公刺猬吧!”索性就逗他玩玩吧,这雪一时半会儿好像落不下来,闲着也是闲着。

“老头儿嘛,当然不是刺猬。”

“那是什么?”

“你猜呀?”

“你猜,我会不会猜呢?”作为电台的专业主持人,真要耍起嘴皮子,还能输给一个公交车司机吗?我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戏谑。

“……”果然,他语塞了。

小小的胜利,让我瞬间心情好了。

司机换了个挡,好像明白过来我的调侃,说:“你肯定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人。”

“你猜对了!”

“那你能猜出他是什么吗?”

“师傅,我不猜了,行吗?”

“为什么?”

“我……我觉得太幼稚了。”

司机突然踩了一脚刹车,车猛地一顿,差点把我从位置上颠出去。司机说:“不好意思啊,刚才跑过去一只猫,这一段晚上总有猫过马路,一不留神就会撞到。”

我把脸贴近车窗,果然看见一只大花猫钻进了路边的绿篱中。

“有猫被撞到过吗?”

“有。来不及躲过的猫,来不及踩下的刹车,最后猫就被压扁在马路上,像一张猫皮。”司机说。

我摸摸刚才紧急刹车时被前面椅子背撞到的额头,有些疼。我对着那只隐身在绿篱中的花猫说:“我这疼,都是为了你。”

司机不再说话,车里流动着尴尬,我有些过意不去,问:“师傅,你家养猫吗?”

“哈哈,养猫?那可是有闲钱有闲空人的事,我没想过。不过,我家倒是常有流浪猫来玩,因为我儿子喜欢喂东西给它们吃。”司机说起儿子,语气明显欢快了许多。

“你儿子很善良,长大一定是个好人。”为了继续缓解这种尴尬,我顺水推舟地夸奖道。

“那是肯定的!”司机的得意从前往后荡漾开来。

没等我接话,他继续问:“你愿意猜一下,刚才的那个老头儿是什么变的吗?”

他这么无休无止,我只能胡说应付过去:“是一只猫吧!”

“对了!就是猫!”

我和司机,两个人中得有一个是弱智,才会相信这个答案吧!

我实在是懒得去争论什么了,这时车又停下了,站台上空无一人。

“师傅,是不是又在等什么神秘的人物?”我看看外面。说好下雪的呢!

“对不住你了,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会到,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乘客了。”司机吐出一口烟。

车上怎么能抽烟呢?而且还是司机自己抽烟。司机仿佛感受到我的不满,他扭过脸,把夹在手中的烟晃了晃对我说:“电子烟,假的,就是骗自己解解乏而已。”

怪不得传来的味道中夹着一股薄荷的清凉,不是平时闻到的那种呛鼻子的烟味。

司机说:“原本我烟瘾很大,为了我儿子,戒了。”

都说天下的妈妈都一样,到哪里都是三句话不离孩子,想不到司机这个大男人也会这样。

我从窗玻璃的反射光中看到了自己脸上浮现出的微笑。继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我爸微笑着的样子。

如果我爸还活着,会戒烟吗?我说不准。

不过,我爸一定会等着我回家的,不论多晚。推开家门,拨开满屋的烟气,一定会看到我爸窝在沙发中的模样,两只脚舒服地搁在一张矮凳子上。那张凳子瘸了一条腿,老爸死也不肯扔掉,说是爷爷留下的,算是传家的器物。面前的电视开着,可老爸只用耳朵光顾电视节目,他的眼睛对着手中的报纸或是书。老爸听到我开门进家,不会嘘寒问暖,而是把手中的书报往茶几上一扔,晃悠着他的大个子进房间睡觉了,甚至正眼看我一下的次数也少得可怜。我认为我爸的做派简直是多此一举。

直到我爸去世,我才明白,对我来说,我爸坐在那里,是有种完全不一样的意义的。

现在,那张沙发被我和我妈合力移到了储藏室,我们受不了它空荡荡的模样。

我爸会是什么动物?

我爸应该是大象吧。懂事以前,出门玩耍,他的肩膀始终是我的坐骑,坐在他肩膀上,什么样的热闹都尽在眼底。我妈总是嫉妒我,叫我进行直播,把看到的讲给她听。

我能成为电台主持,会不会是那时留下的“后遗症”?

“来了!”司机把电子烟放下,按下车门按钮。

外面,一个少年背着书包跑过来,轻快地跃上车,刷卡的时候笑着说:“谢谢叔叔等我!”

“刚到,刚到。你这课要补到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就结束了。”

“过了明天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司机好像也帮着少年松了一口气。

“叔叔你还要继续辛苦呢!”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剥开包装纸,把糖送到司机嘴边。少年回头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摊开手,笑笑。我也笑笑。

司机嚼着口香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

两站路后,少年轻快地下了车。

不等司机开口,我主动说:“这少年,看起来像是小鹿变的呢!”

“嗯?”司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太聪明了!已经会抢答了!”

“那么,这是一只怎样的小鹿呢?能给我讲讲吗?”我逗着他。

“哦,让我想想。”司机说完,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天空被城市的夜灯映得失去了原本的面貌,依旧看不出到底会不会下雪。

路面空旷,车速缓慢。

“或许,是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你发现了那只迷途的小鹿,它还受了伤,你救了它,于是它就跟着你,来到这座城市。”我说。

司机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电话,很简短地回复着:“嗯,快了,一会儿就到家了,放心!”

挂断电话,司机笑着说:“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我只知道他每天活得很辛苦,却依然很快乐,他是一只快乐的小鹿。不像有的小鹿,活着活着有的活成了骆驼,有的活成了蜗牛,更多的变成了猪。对了,你说,我是什么变的?”

“你?我还真猜不出。”

“感觉,跟着感觉说说看。”我从司机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俏皮。

“马。”

“为什么?”

“开着车围着城市奔跑,像赛马一样。”

“哈,把我说得挺美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

“牛,被拴住的牛,只能跑出绳子那样的长度,一圈一圈,每天走一样的路,看一样的风景。”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也是牛变的啦,我们都一样,被拴在同一个地方,跑出绳子的长度。有点悲哀,是不是?”

“悲哀,那倒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无聊而已。”司机换了挡,慢慢停下车,靠站。

这是倒数第三站,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露面,我吓了一跳,是我妈!

我妈永远比我眼尖,她径直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说:“这天,冻死人了,天气预报说有雪,我就出来看雪,哪里有雪哟?只有我儿子一个!”

我妈不止一次这样,每个我加班的晚上,出来走好几站,等到我坐的公交车,和我一起坐回家。最初,我妈也不管车上有没有人,大声嚷嚷着不放心我来接我,搞得我超级尴尬。“妈,我快三十了,不是几岁十几岁。”我抗议数次之后,我妈就慢慢学聪明了,会找出各种借口,出来吹风了,到某个老朋友家玩啦,去哪个超市买打折的商品了,等等,总之就是碰巧遇到加完班回家的儿子。

我看到司机的侧脸,那是一张微笑的脸。我问他:“师傅,你觉得这位老太太是什么动物?”

“什么?动物?”我妈愕然。

“师傅,能猜得出来吗?”

司机师傅侧脸的笑意更深了,车在红灯路口停下,他转头看看我妈和我,说:“你母亲啊,是袋鼠变的。”

哇塞!这个师傅有智商有情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妈就是典型的袋鼠,恨不得把我当成小袋鼠一直放在她的口袋里。

司机师傅忽然说了一句:“天下的父母,都有袋鼠的心,都一样!”

这个师傅,有智商有情商还有哲理!

我妈总算明白过来,她对司机说:“师傅,你看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老妈,你歇后语说得不错!”我拍拍我妈的肩膀,平息了她的不满。

司机师傅忽然说:“还记得刚才的那个少年吗?他坐我的车两年了,可从来没见谁来接过他。还有更多的孩子,都是一个人走着夜路回家的。你呀,真的很幸福,小袋鼠。”

这师傅,这一站一站地过来,逐渐把他的严肃甩出车窗了,剩下的全是孩子般的活泼了。

“这师傅真是说出我的心声了。”老妈激动地站起身往前走,看上去是想和师傅来个志同道合的亲切会晤。车遇红灯,一个刹车,幸亏司机师傅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否则非摔个大马趴不可。

过了最后一个路口,终点站到了,我也到家了。

我心中一动,掏出手机,悄悄拍下师傅的照片,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师傅趴在方向盘上,看着我们下车,他叫住我,说:“今天,谢谢你啦!”

为什么要谢我?

司机师傅说:“我不是个喜欢讲话的人,也没读过什么书,我从来都没有给儿子讲过故事,我答应过儿子,一定要讲一个最新鲜的、别人都没讲过的故事。我知道你是电台专门读书的主持人,我听过你的声音,所以,我忽然想编一个故事讲给你听,可惜还是编不出,吓到你了。唉,明天就是我儿子十岁生日了,看来我是没办法兑现承诺了。”

我将已经踩到地面的一只脚收回到汽车踏板上,很认真地对他说:“不,你编的故事很好,那个刺猬老奶奶,那个跑步健将猫爷爷,那只可爱的鹿少年,还有我家这只袋鼠妈妈和小袋鼠,这就是童话故事,很新鲜的童话故事,讲给你儿子听吧。对了,别忘了,讲讲你这匹奔驰的骏马。你儿子肯定会喜欢你这匹马的!”

“真的?”司机师傅一激动,按响了汽车喇叭,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喝着妈妈热好的牛奶,翻开已经看了一个月还没看完的书。门铃响了。

我警惕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儿,是司机师傅!他来干什么?

司机师傅从缝隙里递进来一张卡片,是我的工作卡,他说他打扫车厢时在地上捡到了这个,上面有照片,通过小区门卫问到了我的地址。

我打开门,请他进来喝杯热茶,他连连摆手,说孩子一个人在家呢,得赶紧回去。刚走几步,突然折回身告诉我:“下雪了!”

果然,细细的雪花从天空飘落,在路灯下显得那么飘逸美好。

师傅挥挥手,快步跑进了雪花飞扬的黑夜里……

我回到屋里,我妈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出神。这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依然爱雪爱浪漫,我走到她身后,抱住她早已不苗条的腰说:“老妈,明天我们打雪仗啊!”

老妈惊讶地叫起来:“快看快看!”

我往外看去,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我笑:“看来明天还真能打个雪仗呢!”

我妈着急地说:“不是雪,是马!他变成了马!”

怎么可能?我笑着摸老妈的额头:“老妈,你不发烧吧!”

我妈言之凿凿地说,她看到那个司机师傅向前方跑去,跑着跑着,鬃毛飘动,蹄声清脆,明明就是一匹矫健的骏马。

见我愕然的样子,我妈再次很认真地强调:“真的,我真的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