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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年

来源:《儿童文学》 | 王璐琪  2016年07月08日16:16

1

我们画室有一名特殊的学生,在大家只有17岁的时候,他已经26岁了。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美术高考,他也在准备,据说,这已经是第9年了。

在艺术生的群体中,他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多数是因为美术专业课通过了,但文化课分数没有过线。所有的人都说,没见过像他这么倒霉的,连考了8次,不是文化课没过,就是专业课没过,要么好不容易都过了,英语单科的分数又没过。

不过,在那段黑白岁月里,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会真的留心他每一次的失败。

我们每天早上4点起床去私人办的文化课培训学校上课,一直上到早上8点,然后急匆匆地吃早餐,早餐通常是鸡蛋灌饼或火烧。有时候,我会碰见他,他比很多十几岁的男孩都矮。放学后,大家一哄而上,把早餐摊子围得严严实实,但他一来,大家都会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他先买。没别的理由,因为他是画室里画画最棒的,大家对他很敬畏。

有多棒呢?他曾经在墙上画了一幅画,只处理了一半画面,另一半像是被人撕掉了,还卷着纸边。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幅残破的画,觉得不甚美观,伸手想揪着破损处撕掉,却发现自己抠到了墙皮。那天老师来得比较晚,他到画室后巡视了一圈,然后生气了,就是因为那幅画。

“昨天的值日生是谁?怎么这里还有个烂……”他在抬起手摁住墙的那一瞬间愣住了,手指放在上面很久没有拿下来,再回过头的时候,老师的目光直视着他,说:“钟霄,别再考了!我聘你当画室老师,做我的副手。”

全班哗然,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他没有回答,依然专注地挥舞着手里的画笔,眼睛时不时地快速瞄一下静物。我坐的位置刚好在他的侧面,清楚地看到他捏笔的手腕一抖,一块颜色画歪了。

谁都知道他要考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很多人都劝他:“别这么驴脾气,标准降低一点,你就能有一个不错的前程。”但他不肯将就。

关于那所北方的美术学院,每隔两三年都会有人考上,大部分人是不敢奢望的,老老实实在自己的水平范围内选择报考院校,包括我。

2

我们画室在一栋破旧的7层高的居民楼里,1楼和2楼分别是初级班和学院班,3楼是宿舍,因为就要拆了,3楼以上都没有人住。那段时光非常快乐,一群孩子像野人似的在楼里窜来窜去,老师不在的时候喧闹声更甚,以至于因为吵闹声太大,附近的居民都颇有微词。

可我们不在乎,肆意地在残破的墙上涂鸦,有漫画、有人物肖像,还有一连串用印象派手法描绘的风景。明明是一栋即将被拆除的旧楼,却被我们装点得犹如罗浮宫,远远望去,在一片灰蒙蒙的建筑中,它显得格外美丽。

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是这栋楼的天台。

以这里为中心,方圆一公里没有更高的建筑,所以天台的视野很开阔。画室的课程如工厂的流水线一般,压力大且令人疲倦,几个伙伴常常三三两两地站在天台上眺望远方,谈论着明天的梦想以及将来若发达了莫相忘。

但钟霄一直沉默寡言,即使私底下聚会,他也带着一个速写本,在我们谈天说地的时候,把我们的形态收拢在纸上。不过,每当有人提起那所他梦想中的美术学院时,他总会插上一两句话。

他说,在国庆节放假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去了北京,在那所大学校园里转了转,学校里有很多画展、摄影展,道路两边的树木也很高大,他画了不少速写。说完,他把画拿给我们看,一张张翻过去,似乎能看到一个年轻人清澈的心底。

我自知不是天才级别的画手,便人云亦云地报考了普通院校,可当他那么痴狂地讲述在那所大学里的所见所闻时,我竟然也动心了。

初夏,天台的风凉快极了,啃干净的西瓜皮被扔得到处都是,谁都没喝酒,可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到了后半夜,不知谁指着天空说:“看,月亮!”然后,我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轮月亮,它是红铜色的。在黑暗的夜空中,它犹如一颗发亮的纽扣,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那一瞬间,我们都有些忧伤。

3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美术高考前夕,画室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画笔划过纸面时的沙沙声,持续十几个小时的作画令所有人的精神都麻木了,好像明天就是考试,大家都不敢偷闲片刻。

忽然有一位同学喊:“钟霄,外面有人找你。”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了,脸晒得土黄,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背着一个布兜。看见钟霄出来,老人黯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犹如点了一盏灯。

他们站在画室门口,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老人几次把布兜交到他手里,但钟霄都不接,硬推回去。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老人生气了,一跺脚,“咦”了一声。他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似乎要留老人吃饭,但老人执意要走。

待他回来后,我问他:“那是你爷爷?”他面无表情地说:“是我爸。他知道我明天要考试,给我送从庙里求来的馒头,说吃了能耳聪目明,一准能考上大学。”

当我转身拿铅笔时,发现他正在默默地流泪。看得出,他在努力憋着,不让自己放声大哭,憋得眼睛、脸颊都红了,因为用力抿着嘴,他的下巴上有一片小小的褶皱。在呼吸的瞬间,他还是没能忍住那一声呜咽,全画室的人都知道他哭了。

这一年,他没有参加考试。他坚持了8年,却在第9年的时候放弃了。

画室的老师很守诺言,果然让他做了老师,带基础班的孩子。而这一年,我却意外地收到了他梦想的那所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所有的人都过来祝贺我,钟霄也不例外,那张单薄的纸被他摩挲了好多遍。“真羡慕你,真的,羡慕你……”他像复读机一样,反复讲、反复说,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我问他。他有些为难地笑笑说:“我怕我今年考上了家里拿不出学费,任性考了这么多年,是时候给家里挣点钱了,等攒够钱了我再考。”

我想尝试着安慰他,却发现自己词穷。

4

我们这一届毕业后没多久,画室就被拆了。轰然一声响,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我们的“罗浮宫”倒塌了。

老师将全体学生带到市中心,租了一层公寓。钟霄那时候已是老师的合伙人,所以他执意把地点选在有天台的顶楼。

再去看望他时,他发福了,似乎长高了一些,气色也好了很多,很像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他邀请我去画室看一看。上了顶楼后,我震惊了,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我会以为时光倒流了。顶楼的墙壁上全是孩子们的涂鸦,像极了当年我们的“罗浮宫”,尤其是天台,被装修得几乎一模一样,看得出,所有的设计都出自他手。

他站在一片彩绘前对着我笑,既像从前那个执着的青年,又像一个全新的人。“我现在可厉害了,虽然没有考上那所美院,可美院现在会聘请我讲课,也值了……”他也不似从前那样寡言,谈起自己的事业时滔滔不绝。这时,不远处一个写生的学生喊他,他简短地向我告别,去学生那里指导了。

我一个人沿着彩绘墙慢慢地走,忽然发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幅残破的画,走近一看,我笑了,又是他的恶作剧,让人误以为是贴上去的。可是当我看到画的内容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是六七个少年坐在天台上看月亮,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半空,唯独他一手拿着画笔,两只眼睛却看向我们。

速写画旁边,有那么一个真人比例大小的彩绘,是一个蓝色的阿凡达。他手持长矛,神情警戒,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他们的潘多拉星球,以及我们曾经的“罗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