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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方丽娜   2016年03月07日23:07

   傍晚,摆脱了两只黑脸长尾猴的纠缠,折身闪入灌木丛中的一条红泥小道,而后沿幽暗处的一道缓坡,拾级而上,就到了远近闻名的海明威酒吧。

  这是肯尼亚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一角,SOPA酒店的后花园,一座19世纪早期遗留下来的典型的殖民建筑。客房、餐厅、泳池、乃至公共娱乐设施一应 俱全,考究而舒适。非洲式的粗犷兼具英国式的细腻,两种风格既相映成趣,又相得益彰。酒店的角角落落,点缀着活灵活现的蜥蜴、麋鹿和羚羊角,释放出一股野 性而奇异的美。

  酒吧里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地埋进沙发,在莫扎特的小夜曲里低声聊着。黄褐色泥墙上挂着两张海明威的照片:一张是胡子拉碴的海明威坐在野外豪饮 时的黑白照;另一张是他穿着马裤、手持毛瑟枪半蹲在自己的战利品——一只垂死的雄狮背后,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海明威的一生,总是伴随着惊险跟刺激。他冒 险的欲望,穿透内心的黑暗,超越情欲和生命,在一种晦暗不明的境界中,寻求精神突围的路径。

  酒吧外的树篱前,升起了一团篝火。廊外的实木桌上摆着干果蜜饯和几样开胃小菜。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踱到吧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Martini或 Melange端在手里,靠向篝火一端的栏杆,边饮边聊。苍茫雾起的旷野上,仿佛有着亘古的静谧和蛮荒。远处的丛林背后,隐隐约约好似有长颈鹿的剪影。在 我的印象中,欧美许多动情的故事,都是经由了这样的氛围,酝酿,蒸煮,而后顺着他们手里的红酒,徐徐流淌。

  四周阗寂无声。几天来,乞力马扎罗山始终隐身浓雾,了无踪迹。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能够作出解释。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1933年,34岁的海明威携第二任妻子宝琳首次来到非洲,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兜了个大圈子,住进这家酒店,并和一只豹子周旋于乞力马扎罗山脚 下。彼时的海明威,对世俗生活厌倦至极,受一个在非洲做过职业猎手的白人的蛊惑,大动干戈地踏上了他的非洲之旅。1953年,海明威带着他的第四任妻子玛 丽再次踏上非洲。这个时候的海明威简直是个酒鬼,健康状况、狩猎技巧和判断力都远不如前。两次来到非洲,海明威踯躅于肯尼亚、坦桑尼亚和乌干达一带,狩 猎、旅行,聆听狮豹的吼叫,与各种动物斗智斗勇。丛林与狩猎、野兽与猎枪,激起他快感的同时,也带给他新的创作灵感。《非洲的青山下》《伊甸园》和《乞力 马扎罗的雪》等一系列不朽之作,不仅惊艳了世人,也成为20世纪中后期美国名流贵族的精神向导。

  夜深了,四野起了阵阵的风,酒吧外的篝火奄奄一息。客人们多半陷入微醺状态。但是每个人都明白,一场好戏即将拉开帷幕。前方深入旷野的草甸子 上,笼罩着一道人工投射的暗光。昏黄的光晕中竖着一道木架,木架上搭着两三块生肉。这是为吸引夜间出没的野生动物而特地备下的。这不,一只黄褐色的猫鼬循 着肉味来了。紧接着,是薮猫。它们蹿跳着撕下木架上的肉,哼哼唧唧地撕嚼着。不多时,远处的草丛里一前一后奔过来两只鬣狗。它们的个头大得多,也更凶猛。 两只鬣狗一面吃,一面气势汹汹地争抢。我们站在高处,看它们在探照灯下争得不可开交,如同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

  海明威一定不屑于这样的表演。他一直努力充当一个响当当的猎手,并且专门对付凶猛的野兽。这个著名的硬汉,一生都在实践着酷烈的运动,战争、斗牛、拳击、打猎……库·辛格说:“海明威笔下的死,比生更现实,也更真实。”

  海明威当年在肯尼亚盘桓过的村庄和线路,而今已模糊得无迹可寻了。但他的精神气质似乎无处不在。当我们与期待中的猎豹和狮子狭路相逢时,我似乎 感受到海明威当年情感上荡起的阵阵波澜。他来非洲时,也许已然带着死亡的焦虑。频繁的狩猎,使得海明威时刻面对死亡。他正是通过战胜对手,来领略死亡前夕 的种种欢愉和恐惧。

  20世纪初,军人和作家出身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也是东非旷野上的一名出色猎手,对海明威影响深远。这位精力过剩的作家兼领袖,在非洲狩 猎时几乎不睡觉,如果每天看不到狮子、大象和野猪,他就跑进丛林去观察鸟类,疯癫得像个孩子。遇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别人打盹儿,他读《圣经》,有时候也读 莎士比亚和马克吐温。到了晚上,他会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碗象鼻汤,手捧一杯威士忌就着羚羊舌头或者鸵鸟肝儿,跟他的向导聊个通宵。

  实际上,海明威在西班牙观赏斗牛士与死亡抗衡的过程中,就想通过征服恐惧来支配死亡,升华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他高昂的战斗姿态,终究没能躲 过死亡的阴霾。当他的身体日渐虚弱,无法体验生命的魅力并续写死亡的传奇时,海明威再一次成为自己的主人,为自己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归根结底,海明威是死在了自己钟爱的写作上。他说:“当你爱上写作之后,只有死亡才能中止它。”

  在SOPA酒店的最后一个早上,我和先生被一阵噼噼啪啪的敲门声惊醒。敲门声伴着狂喊,Kilimanjaro!Kilimanjaro!我们 立刻意识到,它现身了。于是慌忙起身,推开门直奔酒店的开阔地带。正前方——它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晨光熹微中高耸、宏大、雪线纷披,白得令人目 眩。哦,终于看到你了,乞力马扎罗!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