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美珠小姐
儿子问:“妈妈,我是谁?”
她回答:“不知道。”
孙女问:“奶奶,我是谁?”
她茫然地望着孙女,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孙女有些失落,继续问道:“奶奶,他是谁?”说完指指临床的他。
她似乎有些羞涩,半晌道:“他,是那个化学家。”
他笑了,一口牙都掉光了,头发雪白稀疏,眉毛也是雪白的,笑起来特别和蔼可亲。
孙女扭头问道:“爷爷,她是谁?”
他有些口齿不清,但仍旧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喜-欢-美-珠-小-姐。”
听他这样回答,满屋子人都笑起来,正在换输液瓶的护士小姐也笑盈盈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开心。
那是1941年吧,他刚20岁,在燕京大学化学系读二年级,家里仅供他读了一年的书,就拿不出钱了。那年暑假,他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钱都凑不齐,更不用说下学期的学费了。他被老乡指引,到老家设在京城的商会求救。
那天,她坐在商会院子的一棵石榴树旁看书,石榴树栽在院子的池塘边上。她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倒影印在池塘的水面上,像一朵静静盛开的睡莲。
他找到商会会长,说了自己的现状和窘况。会长二话没说,立即拍板决定,由商会出资,供他将余下的三年大学读下来。
他开心极了,跳下几级台阶来到院子里,忽然看见她,便开心地冲着她道:“我可以继续读书了!我可以继续读书了!”说完,跑出了商会的大门。
她惊异地看着眼前那个满脸兴奋的年轻人的背影,微微笑了笑,没有吭声。
她那年18岁,在一家女校读书,很少见到如此英姿勃发的年轻男子。他一下子就闯入了她的心扉,她暗自喜欢上了他,但她并不认识他。
商会会长是她的父亲,她从父亲口中知道了他来商会的原委。她请女同学替她向在燕京大学读书的哥哥打听他,得知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商会负责他的学费,并不包括他的日常开销和生活费,她就偷偷卖了几件自己的首饰,然后央求女同学陪她一起去燕京大学。
给他钱时,她说是商会额外给他的生活补贴,她是替父亲跑腿。
第一次和一个妙龄温婉的女子如此接近,他接钱的手是颤抖的,心也是颤抖的……
女同学和女同学的哥哥,成了他俩之间的联络人。四个人一起去看话剧,去颐和园划船,去香山看红叶。
渐渐地,她觉得再也离不开他了,他也是。
她有个从小订的娃娃亲,她找父亲说要退亲。
父亲不明就里,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眼泪像一串串的珍珠,从洁白的面颊滚落到洁白的衣襟上。
父亲很开明,知道她决心已下,点点头,答应了她。
他跟着她去见她的父亲,他只说了一句“我喜欢美珠小姐”,就哽咽住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她等着他,一直等到他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和他结婚。他那年26岁,她也24岁了,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甜蜜的一对儿。
结婚后,他在大学里教书,她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她生下第一个孩子,雇了一个奶妈,就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她对父母说,他会成为化学家,化学家对国家的贡献是很大的,家里有孩子哭闹会影响他。
他在实验室彻夜做实验,她就抱着一保温桶他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坐在实验室外等他。她从来不敢吃韭菜,过敏。
他的业余爱好是网球和京剧,她就陪他打网球,听京剧。
她生活里所有的重心就是为他服务,一丝一毫的怨言都没有,在女校学的钢琴和英文几乎全部忘光了。
他果然成为了化学家,研究成果很多,获奖更多,带出了一批批应用化学人才,75岁那年才光荣退休。
有一天,她外出去菜市场买韭菜,忽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是警察把她送回了家。医生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他不相信,但很快就面对现实了,因为她连儿子和孙女都不认识了,只认得他。
一辈子没有进过厨房的他,立即无师自通会做家务了,熬粥,煮面条,蒸馒头,照顾她按时吃药。
他是化学家,做事很严谨,面粉和酵母的比例、发酵的时间等,被一丝不苟掌握着。他蒸出来的馒头又大又暄腾,鸡蛋羹更是蒸得恰到好处。
儿子不放心,雇了几次保姆,都被他辞退了,说她照顾了他一辈子,他要还债的。
直到一天,他跌倒在卫生间里,中了风,被送到了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她找不到他,嚷嚷着要去菜市场买韭菜,说要给化学家包饺子。
儿子无奈,只好把她也送到了特护病房。她看见他,立即安静了下来。那一年,他94岁,她92岁。
她也在特护病房住了下来,每天醒来,她的脸总是冲着他的方向,他也对她目不转睛。
她的世界里,只记得他是她惟一喜欢过的那个化学家。但他总是盯着她看,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就去看天花板。
他看着她,趁护士不在的时候,会口齿不清地说:“我-喜-欢-美-珠-小-姐。”
他们这辈子互相没说过“爱”这个字。
只是彼此“喜欢”,但足够了。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