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的一座山
30年前,我第一次进城,也算跟着二哥开阔眼界,一路步行,青草气和牛粪味扑鼻,走到呼台村,土路突然变宽,两侧是齐刷刷的干粗叶茂的水桐树,快到小城时,靠东的高山顶上有很多匠人,顶着暴晒,打石头卖钱,“当当当……”洪大而沉闷的声音一直回响。
顺着炸开的高石山上望过去,有一座更大的山仿佛在飘荡,有两个孔是通的,令人神往。“那是什么?”我露出惊讶。“像不像羊?”二哥逗我。我说:“不像,羊有两个大拧角,这个没有。”二哥说:“绵羊也没有角嘛!”我一下愣住了,缓过神来,猜了很多,结果他都说不是。
看我迫不及待的样子,二哥神秘地说:“是龙!”我吓了一跳,他又说:“这个是吉祥的、治水的、祈福的……”我不知奥妙在哪里,小眼珠盯着他。“龙身上有很多庙,最显灵了!”这话从二哥的嘴边跑出来,把我吓得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开。
二哥告诉我:“这个叫龙眼山。”看着这座高大威猛的神山,我的双腿在发抖。我心里想,龙头大得招风,沙尘暴袭来,电闪雷鸣,它怎能傲然挺立呢?
我再没多想,只感到天出奇的热,城里人看见我都张大了嘴巴:“五月天,这乡巴佬怎么还穿着棉裤?”
和龙眼山再次相逢,我已念上了高中,但感觉神木还没有多少发展,城市格局不大,老派落俗,小街整修过了,但依然尘土飞扬,狗在街上旁若无人地散 步。那时,枯燥的校园生活之外,最自由、最浪漫、最激情的事,就是拿着书本和同学们一起登山。坐在“龙眼”上,阳光普照,凉风拂来,远眺诸神满座的二郎 山,心境自然开阔,精神无限抖擞。
我的三哥悄悄为我“助考”,在龙眼山向祖师庙求祈,拿回一张黄签纸,偷偷压在我的枕头下。我考上师范,三哥送我一个大红木箱子,和四哥像鸡啼一样,邀请出黎明,坐上一辆大巴车,把我送到学校。
每每想家,我总会想起龙眼山,想起它昂首奋勇的样子。我身不能至,但心一次次抵达,抵达那个精神的圣殿。毕业时,我们像被逐出城市的麻雀,全部落户乡村。我登上龙眼山,悲从心来,独自在庙院的长垫上跪着,直到夕阳在我的心头落下。
也正是在这样的朝拜中,我领受了神灵的一个词:护佑。路过一小段黑夜,巨龙身下,居民自建了很多房子,已亮起了灯火。
终于有机会,我从乡村调入小城谋生,房子租在古佛洞下,抬起头就会看到龙眼山。仲夏拨开天幕,轰隆隆将雨水倾倒,小石头像长着眼睛,一块块飞落下来,但没有打人和伤房。为了排除隐患,龙眼山下居民全部被要求搬迁,但有了小空,他们总会回来,在老宅附近转悠。
人生有了转机,我去北影和鲁院进修,思乡是一门必修课,我像放飞的风筝,总被亲人牵着,那条线里的祝福,一定深藏着龙眼山,深藏着我心中的信 念。雨果说:“生命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错误,一场与生俱来的痛苦。”我想将所有的不快抛在脑后,一改痛苦为快乐,并在快乐中提升幸福指数。别看我瘦小,可 身体里盛着一座山——神木的龙眼山。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