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烟雨
蝉的鸣叫与溪水的湍急混合在一起,聒噪、追逐。官至副都御史、衣锦还乡的游震得看到家人新建的房屋占了半边溪,感觉身后有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的 背脊,于是拆了半边房屋。溪水畅流了,游震得在济溪也有了“让溪”的故事。让溪,是父老乡亲的一种赞许,游震得时刻记在心上,并把“让溪”作了自己的名 号。无论是在家乡讲学,还是在异地为官,他都愿意被称为“让溪公”。
400多年前的溪水,早已不知所踪,而宽阔清澈的济溪依在。游震得在《让溪甲乙集》(收录于《四库全书》)中不会提到“让溪”的故事,这样的故 事只会在他的父老乡亲和后辈中口口相传。游震得做事“一根筋”,我在村支书游春成提供的一份《震得公兄弟分书》(嘉靖三十二年十月,影印)得到了证实,他 家五兄弟,《基地分书》(分宅基地)精准到以步计数。
济溪的水如此清亮,我去赣浙交界的济岭山,只找到了济溪水的源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济岭山边界的准确位置,我只有从茅坦、大溪、低源、高源,一 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走。济溪村的源头却藏在故纸里。清乾隆丙戌年(1766年)的《济溪游氏宗谱》中载记:始祖游愆于南唐间(937年)从青州迁此。济溪 村至今已有1000多年历史。济溪村塾师在书院馆舍的教导、莘莘学子拥有初级功名后的外出游砚,仿佛给村庄“时族富盛,聚庐栉比”,甚至“科举鼎盛”埋下 了伏笔。很难想象,一个从南唐开始聚族而居的小山村,能够在明清两代中进士7人,可见当时济溪文风的兴盛。游震得嘉靖十七年(1538年)中进士,他是济 溪游氏第一位进士。自游震得及第后,氏族对教育更加重视了。游震得看到家乡读书风气浓郁,在他外出为官的15年后,欣然留下了“山川钟秀,文行兴贤”的题 刻。时隔12年,村中游应乾(号“一川”)登进士第,历任宁波知府、两浙都盐运使,后在户部侍郎的职位上退休,著有《四明水利图说》等。“朝出樵,暮归 读,斧声书声朗山谷……”村里的晚清秀才游锡珍在《浣香居遗稿·代董藻全题负薪读书画图》中留下了村中学子负薪耕读的情景。正是这样经年的情景,让《济溪 游氏宗谱·艺文志》留下了丰厚的著述:游震得八部,游应乾五部,游逊、游悦易、游大各四部……
而这些,都是济溪的历史底片。
我早年去济溪,村庄水口的半截牌坊——郡宪坊,宛如村庄历史的一面供桌,留给后人朝觐。在济溪人的心中,先祖游廷用像一个远去的符号,很难还原 为一个真实的人物了。从牌坊的字面上可以读出,在明朝嘉靖年间,游廷用曾在广东南雄府和福建兴化府任过推官。他为何承沐后恩,受到旌表,其背后的故事,像 牌坊石梁上的题刻,已日渐模糊。其实,游廷用原名游应卿,他“天性简静阔节……以文取高等,授广东南雄司……过家不旬,日捐馆舍……”对于人的一生,谱牒 上的文字是近乎吝啬的,即便有再大的功绩,还是删繁就简。
济溪的风貌、风俗遗存古风,就像村前土坦上立着的明代石狮那样不同寻常。从游震得在嘉靖甲辰春为宗祠写的《祠规序》,以及现存的游氏宗祠“孝思 堂”,我解读到了村庄崇祖睦族的传统。挨近祠堂,就是济溪小学,我在游氏先祖的容像前听到了村里稚童的朗朗书声。济溪民居沿溪两岸而建,鳞次栉比,一家接 着一家的村民在从事砚台雕刻。那刻刀下所呈现的,不仅仅是山水意象,还应是村庄一脉相承的灵性与村民骨子里的性情吧。
济溪,俨如江南水乡遗漏的名字。每次去,那一溪清水,村妇在水埠上的洗浣,还有村民安宁的日子,于我都是亲切慰藉的。雨雾中,我沿着溪边走,感 觉溪水流淌的声音宛如舒缓的乐曲。不经意间,一只“啄鱼鸟”扑棱棱地撩过溪面,留下一线披展的波纹。雨雾,仿佛被它引向弧形的水口溪面,随着风,一溪烟雨 在往济溪“郡宪坊”飘去。溪岸,田野,还有拥着济溪村庄的山峦,仿佛都在雨雾里飘忽、蒸腾。村前的溪面上,漾起飞檐与香樟的倒影。倏地,悠游的荷包红鱼, 还有游弋的鸭子,让倒影在一溪烟雨中漫开。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江西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