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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课》
 | 秦巴子  2011年04月08日11:53


作者:秦巴子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3月

书号:978-7-5063-5669-5

定价:26.00元
  作者简介:
  秦巴子,诗人,作家。1960年生于西安。发表诗歌、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和评论等三百多万字,曾多次获奖,在国内二十多家报刊开设过随笔专栏,诗歌作品被翻译成英、日等语言。著有诗集《立体交叉》、《理智之年》、《纪念》;散文随笔集《时尚杂志》、《西北偏东》、《我们热爱女明星》;文化批评随笔集《有话不必好好说》等;主编有《被遗忘的经典小说》(三卷本)等。
  内容介绍:
  “文革”时期,少女康美丽与雕塑家陶纯猝然相遇。朦胧的梦中,两人的情感和身体经历了一次奇妙的碰撞,康美丽由此获得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身体高潮。三十多年后,随着一尊女性裸体塑像的神秘出现,康美丽封存许久的青春记忆被唤醒,她陷入难以自拔的精神危机,丈夫和女儿也被拖进莫名的紧张之中,原本平静的家庭笼罩在一片阴云下。情感、性、身体,这些最平常最切身又最微妙的元素,将如何左右他们的生活?女性裸体塑像从何而来,又将如何还原到往事的沟壑中?
  目录:
  第一章:眼睛,观看与窥视
  第二章:鼻子的美学
  第三章:嘴巴:亲吻及其它
  第四章:耳朵,或被动
  第五章:乳房:美与性、哺育
  第六章:手,手感,或者劳动
  第七章:神奇之门
  第八章:脚,以及鞋子和逃跑
  第九章:最完美的身体
 正文:
  第一章  眼睛,观看与窥视
  “观看先于言语。儿童先观看,后辨认,再说话。”
——约翰·伯格《观看之道》
  有一个小女孩,名字叫花朵。花朵生下来便双目失明了,但是花朵幸运地获得了某死刑犯捐赠的一双眼睛。有一天,花朵与外公一起散步,抬头,面对蓝天白云喃喃自语:“上帝,你原谅他吗?我正用他的眼睛看你!”
——一则多年前的报道
  1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停止了。屈指算算,他们已经相识三十一年,结婚二十六载,虽然他们的性生活多年来已经是蜻蜓点水式的一月半月进行一次,但那毕竟还算是有实质性内容地维持了夫妻之间的亲昵。虽然有点程式化,却也不乏温情;既有温情,同时却也含着互相间的迁就与应付,夫妻之道的本质,便是如此?但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夫妻的生活宣告结束了。这是由康美丽单方面结束的,就像合同双方的一方单方面终止合同的执行一样。
  星期五是康美丽最忙的一天。像以往的每个星期五一样,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之后,她提前离开了单位,开着她那辆红色的马自达去了超市。丈夫、女儿以及女儿的男朋友,都会在周五的晚上回来,她得准备好全家人周末的吃喝。在单位她是令同事们尊敬的大姐,而在家里,她是个非常称职的妻子。全家人每个周末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会让为人妻为人母的康美丽有一种幸福的成就感。很多年了,她把周末的家庭聚会,看得比工作还要重要,潜意识里,她一直拿家庭当成事业在经营呢。
  回家之后,她就把保姆打发走了,让那小姑娘欢快地去过她的周末。康美丽非常看重这种没有外人夹杂其中的全家人亲密相处的时光,对于家庭主妇来说,那是一种私密而又温馨的家的感觉,有保姆夹杂其间,会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和往常一样,保姆走了之后,她会放上一张CD,和着唱片的音乐,哼着歌儿在厨房里择菜洗菜剖鱼备料。一切准备就绪,康美丽冲了澡,然后回到音乐弥漫的客厅沙发里坐下,等待丈夫和女儿回家,像一个内心满足的青蛙,守候在她的夕阳下幸福平静的金色池塘。
  然而生活并非池塘,而是一条河流,无论是江阔水深的平静,还是波光潋滟的河湾,在那被人们误以为是金色池塘的平静的表面之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潜流涌动。女儿林茵带回的一张报纸,剧烈地搅动了康美丽的内心之水,那是康美丽生命中的一个暗角,三十多年来并没有人光顾过那里,甚至连她自己也从未触动过那个早已封存的角落,以至于她以为那地方早已被时间消蚀,仿佛不存在了。但是林茵带回的那张报纸上的消息,却轻而易举地就挑开了她以为已经被打结封存的记忆,内心里剧烈的震颤,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林茵和她的男友陈青五点半准时到家。林茵娇嗔的一声“妈妈”和陈青羞怯的一声“阿姨”,让康美丽心里特别舒坦。
  “茵茵,给爸爸打电话,问他几点到家。”康美丽说完,就进了厨房。他知道丈夫会在六点钟回来,但她还是习惯性要地让女儿打个电话,她并不觉得多余,她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温情之所在。她做了丈夫爱吃的清蒸鲈鱼、芹菜香干,女儿爱吃的红烧鸡翅、炝炒花白,饭菜端上餐桌的时候,丈夫还没有到家。林茵和陈青在看电视,康美丽坐在沙发上,拿起林茵带回来的报纸,不经意地翻着,等着丈夫。康美丽看报纸总是从广告看起,然后是副刊,她很少去看第一版的新闻。女儿提示了她一句,“郊区的建筑工地,挖出了一个窑场,竟然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白瓷女裸体,像西方的古代雕塑似的,非常美,在第一版,有我拍的照片,妈妈你看看。”
  康美丽翻回到第一版,看到那瓷制的女裸体照片的时候,她的内心骤然紧缩了一下,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仔细地看了很久,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震颤与慌乱。
  她疑惑地问了女儿一句:“茵茵,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中国古代哪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林茵说,“不过专家们正在研究呢。”
  这时候门铃响了,林解放回来了。
  2
  1967年夏季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少女康美丽跟着美院附中高年级的十几个同学,身穿黄布军装,佩戴着“红卫兵”袖章,坐公共汽车从城里赶往郊区的一个小镇,他们要去批斗躲避到乡下镇子上的艺术研究院陶瓷艺术家陶纯。
  三十多年过去了,康美丽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他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找到陶纯位于镇子边上的小屋。但是这些满怀着虔诚的“革命”激情的少男少女们,并没有找到被他们认为是在躲避批斗的反动艺术家,这使他们更加相信了“敌人是非常狡猾的”的说法,同时也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斗志。“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为首的那个人愤怒地说,“今天不找到反动艺术家誓不罢休。”
  康美丽记得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们几经打听,终于在镇子外的一处窑场找到了陶纯。窑场的屋门口挂着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的“陶艺工作室”字样已经模糊。穿着蓝色工作长褂的陶纯被他们揪出来,有人按住了他的头,在脖子上挂上事先写好的牌子,开始了现场批斗。康美丽已经不记得当时批斗的内容了,几个小时的奔走与暴晒,加上饥渴,让她的神思有些恍忽,在这支批斗者的队伍里,她像个小尾巴似地随着他们摆来摆去。
  当别人声嘶力竭挥拳舞臂的时候,少女康美丽却游离于那热烈的气氛之外,目光投向了架子上满满当当的那些陶瓷作品,迷恋于那些浑圆的形体与瓷质的光泽。她并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但她却被吸引着。她的观念使她对它们怀着拒斥的心理,但出自天然的本能的艺术感觉却使她对那些作品感到惊奇。在神秘、好奇、拒斥、渴望和艺术直觉的混合中,她的目光在那些作品间流连着,甚至情不自禁地时不时要动手摸摸它们。
  她不记得批斗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她恍恍惚惚地跟着他们回到了镇子里。那时候天色将晚,他们在镇子里的小饭馆每人吃了一碗面条,天就已经黑了。他们回到陶纯在镇子边上的小屋,为首的那个人让女同学睡在屋里,男同学睡在屋外的空场上。
  累了一天的同学们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康美丽却一直在半梦半醒之中,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些陶艺作品。恍惚中她又来到了陶纯的工作室里,她在那里仔细地抚摸每件作品,她觉得自己和它们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她迷恋它们的形态与质地。……也许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梦游,她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在夜里到过这里,只是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梦,她很想再去看看它们。
  第二天,他们再次批斗陶纯的时候,她悄悄地绕出了那个棚子,进入了另一个所在,那是棚子后面的一间泥屋。她看到了长着乳房的瓶子,画着人脸的盆子,还有人体的片断,手、脚、胳膊、大腿、乳房,甚至还有女人的阴部和男人的阴茎,看得她脸热心惊,呼吸急促,但她还是不能自抑地颤颤地伸手小心地摸了摸那个东西。当她从后面转回来,再次看到被批斗的陶纯的时候,她感到血流在加速,脸倏地羞红到了耳根,仿佛自己偷窥了别人不该被看到的东西。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她一下,她觉得他似乎看到了她的内心,甚至有种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赤裸的站在他面前了,就像小偷当场被捉一样尴尬。她不敢再看他的脸,而是把目光向下移动。她觉得他的那个部位似乎在动,就像她刚才摸过的那个。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紧缩,乳房在膨胀,下身骤然抽动,有种快活的热流想要冲出来。
  她再次抬头看他时,他也在注视着她。她嘴唇干渴地翕张着,下面一阵热流涌动,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而又新鲜的快活,这快活让她感到眩晕,然后逃也似地从棚子里出来,站在外面炫目的阳光下大口地喘气儿。
  3
  不断传来的消息,让躲在乡下窑场里以为可以侥幸逃脱的陶纯渐渐地惶恐起来。起初的消息只是说艺术研究院已经完全停止了正常工作,艺术家们被新权力机构的人领着揭批老领导机构的罪行,院长家门已经被贴满了大字报小字报;接着又听说院长被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游街,被拉到市中心的东方红广场批斗。再后来听到的则是院长被逼疯了,似乎跳了一次楼,但是自杀未遂。
  陶纯在扑朔迷离的消息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他不能确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会是什么,但他知道是躲不过的。惶惶然中的陶纯,试图靠不断地工作来让自己安静下来,但那并不是很奏效。终于,在那天中午,一队红卫兵的到来,让他释然了。他们冲进他的工棚的时候,他甚至长舒了一口气,该到来的终于到来了。惶然与忐忑一扫而去,他甚至很奇怪,自己倒是很愿意顺从地接受他们的处置。
  他顺从地配合着他们,弯下腰让他们给他脖子上挂上牌子,哈腰垂立着,等待着接受他们的审问与批斗。但是他们并没有审问,他们一遍遍地呼着“打倒……”的口号,然后有人拿出了稿子,慷慨激昂地念起来。显然,他们对他是有所了解的,他的作品,他做过的事情,他们都很了解,仿佛他们从城里赶到乡下来,就是要当面宣布他是个多么坏的人,就是要告诉他他是个黑线艺术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看着他们围着他挥舞拳头慷慨陈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很像是一个游戏,像一个警察和小偷、官兵和贼的游戏。对方那一群很投入的在表演,沉浸在自己的角色塑造里,表演青春,表演激情,表演愤怒,他觉得自己也应该配合一下,于是他很顺从地低首垂立,不断地回答着“是,是,是……是很黑。”
  当然,他注意到了也有不参与表演的。那个总是在旁边走来走去,目光迷离的漂亮小姑娘就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后来竟然转到一边去看他那些摆在架子上的作品了,他甚至看出了她对那些东西的喜欢,这倒让他感到意外了。他原以为他们对艺术之美是漠视蔑视甚至是会敌视的,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这样的时候却对着那些作品流露出一种迷恋的目光,他倒有些迷惑了。
  这天的批斗一直持续到傍晚,红卫兵们离开以后,陶纯筋疲力尽地颓然坐地。这天晚上他没有回到镇子上的小屋,就在工作室里和衣而卧,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就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到了夜里,他又被一阵响动惊醒了过来。借着天空微弱的月光,他吃惊地发现,竟然是她,那个白天里看到的漂亮的少女。她只穿着内衣内裤,微弱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体上,让她的身体有了一种惊人的美,她像个精灵一样在工棚里的作品间飘忽不定。他只恨自己的手中现在没有笔与纸,否则他一定会画下她的美来。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在她一件件地抚摸着他的作品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少女是为艺术而生的,这个少女自己就是一件完全的艺术作品,只是,她生错了年代。
  他并不知道她是在梦游,但他看到的场景,让他相信那是他作品的魅力所致,他感到些许的欣慰。他的目光悄悄地跟随着她,为了不惊动她,他小心地不弄出任何声响,仔细地观察着她,他把她身体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放在记忆里。她的身体太完美了。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要按她的身体做一个陶艺作品。
  4
  男女之情从眼睛的顾盼流连、目光的缠绕撩动开始,到目盲(或者说盲目)结束。在开始和结束之间,过程取决于目光里最初的指向。如果最初的看是指向对方身体之美或者性的,那过程常常会是绚丽华美却又短暂的,艺术家借此升华过程以臻艺术之境,普通人借此葆存美好记忆以资回味;如果最初的看是指向其它方面,那过程就会变得无趣而漫长,中间的虚与逶迤、推敲周旋、重重机心、种种周折,都将还原为疲惫而又无奈的悔无可悔。简单的说,前者像激情饱满的短跑,后者则是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
  陶纯的激情被少女康美丽淡淡月光下的身体点燃的那个晚上,他的身体有一种被惊艳之美触动的震颤,但是他的处境不允许也不可能让他把这震颤传达给她,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体,所有的细节只能收纳于头脑之中,安置在艺术的殿堂。说是刻骨铭心也并不夸张。
  第二天再次看到她的时候,他仍能透过她不怎么合体的黄军装,看到她身体的细节甚至皮肤的光泽。他是用目光剥光了她的衣服,用想象亲近着她的身体,他的下部甚至因为冲动而硬挺,但那时他的脖子上挂着牌子,身体微躬地在接受批斗,周围是不时挥动的拳头和着激烈的喝斥之声。这情形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甚至有种不可言说的嘲弄意味。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滑稽可笑与无情嘲弄,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讪讪笑意。
  在那一群激昂的批斗者中间,只有少女康美丽注意到了他嘴角的笑意。那时刻的康美丽是紧张而又羞怯的,也许还有些羞愧。那时候她刚从后面的泥屋里转出来,虽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批斗现场的短暂消失,但是刚刚看到的那些让她耳热心惊呼吸急促的东西,却在剧烈地冲荡着她的青春的身体,而那些东西就是出自面前这个被批斗的陶纯之手。她不敢看他,她羞于看他,但她又控制不住地看了他。她恰好看到了他嘴角那不易觉察的一丝笑意。她觉得那是他在嘲讽自己,她觉得他一定是看透了自己的内心所以才那样笑的,她顿时面颊绯红,目光躲闪着向下移动。很不幸地,她竟然看到了他的两腿间那个部位的动静。她再次闪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去看他的脸,那一丝讪笑仍然挂在他的嘴角。
  就是这一刻的这一丝笑意,让她记忆深刻,难以释怀。那时候的康美丽不可能知道,多年以后,她会在另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那一丝同样的笑意。那是她命运里的一丝笑意,虽不是致命的笑意那么夸张,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比致命更具有柔软绵长的力量。诗人北岛说“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命运对她来得突兀,烟云却是一生的缠绕,开始已经注定了结局,即使不追寻却也逃不开躲不掉那一刻的强烈冲击。
  康美丽整个一生的苏醒,都源于他的一瞥中的一丝笑意。那仿佛是嘲弄的笑意,强化了她身体当时的冲动,朦朦胧胧的混乱之中,她有一种被照亮,被开启,被唤醒的快感。那快感,不仅是心理的,更是一种生理的快感。几十之后,当她终止了和男人的性亲近,回味起来,她觉得比她一生中任何一次做爱时的性高潮都要来得强烈。在那一瞥之下的快感的泛起中,她有点晕眩,她感到身体绵软,缓缓地像一块巨大的山体坍塌着,但那是一种快乐的坍塌,她的眼前一片桃花,香气灿烂。后来,她的一生中,都在试图重寻这种感觉,她想在丈夫的身上把那种快感找回来,但她一生都没有再达到过那种美妙的高潮。
  下一次的快感,很奇怪地的,竟然是在看到那塑像的时候。
  5
  晚饭时的气氛,让林解放察觉到了康美丽的异样。往日里其乐融融的家庭晚餐在这天因为康美丽的沉默而变得凝重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阴霾在聚集,连平时口无遮拦的林茵,这时也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她奇怪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拘谨的陈青此时变得更加拘谨,只顾低头吃饭。康美丽习惯性地仍然不忘给每个人挟菜,但却并不说话。往日里的这个时候,是她跟女儿聊天,问丈夫公司里的琐事的时候,但她今天只是默默地缓慢地吃着。还不仅仅是沉默,林解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也是飘忽的,目光游移不定,她看他的时候不像以往那么直视,而是躲躲闪闪的。
  林解放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吗?”
  “哦?”康美丽如梦方醒般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找到台阶似地说道,“是,是有点不太舒服。”
  林解放关切地说:“哪里不舒服?”
  “也没、没什么,就是头有点晕,可能是天太热,有点中暑吧。”
  “要不要看看医生?吃点药啊?”林解放说。
  “不用了,我上楼去躺一会儿。”
  康美丽看了丈夫一眼,就离开饭桌上楼去了。林解放感觉到她那眼神是怪异的,但他无法确定那眼神里是什么样的内容,于是想到,她大概更年期到了吧。但他还是问了女儿一句:“茵茵,妈妈怎么了?”
  林茵淡淡地回了一句:“可能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吧。”
  领导着有十多亿资产的企业,周旋于商场与官场多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林解放当然不相信康美丽只是身体不舒服。二十多年的夫妻,有过争吵,有过矛盾,但他却从未看到过妻子那样奇怪的眼神。他相信她一定是心中有什么事情,或者,他和其它女人的关系被她察觉到了?但他又不能确定。
  晚饭后林解放和女儿和陈青边看电视边聊天,林茵送陈青走的时候,他上楼去看康美丽。“好点了吗?”他问。
  “我没事,躺躺就好了,”斜倚在床上的康美丽背对着他,淡淡地说,“你去洗澡吧。”
  “你去洗澡吧。”这样的话,在以往的周末里是一种夫妻间默契的求欢的信号,尽管是程式化的,但是夫妻做到二十多年,能像他们这样的,也算很和谐了。对于另外有女人的林解放来说,更多的是做丈夫的义务,而他是个愿意对她尽义务的丈夫。
  洗完澡之后,林解放穿着睡衣进了卧室。康美丽靠在床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走进卧室,那目光让他感觉到一丝丝寒凉。康美丽说,“我们分床睡吧。”语气冷淡而坚决,让他有些尴尬。她显然并不是身体不适,但他揣恻不出她到底是怎么了,于是讪讪地退了出来。
  林解放在客厅的沙发上靠着,失神地望着电视。林茵回来的时候,很奇怪他怎么一个人在看电视,而不是和母亲在卧室里。“爸,你怎么还没睡?”
  “哦,很晚了吗?”
  “都快十二点了。”
  “我就这上楼去睡。”
  林解放悄悄地推开妻子卧室的门,站在门口看着她。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但她面朝里躺着,给了他一个不能判断的姿势。她的身上随意地搭着一件丝睡衣,她丰腴迷人的身体曲线毕呈,摆在那里就是一种诱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自己的老婆,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全新视角,甚至,有种偷窥的感觉。他心中不由感叹,自己的老婆到这年纪了仍然是迷人的。这让他的身体有了一点冲动,但他此刻却止步不前,他被她那句“我们分床睡吧”拦在了她卧室的门口。
  她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的身体。她担心他会走过来拥住她,她知道他要维持一个恩爱的场面,在外面如此,在家里也如此,他已经虚伪到习惯。她担心他这会儿会过来,会拥住她,轻声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想如此面对,她得找一句礼貌而冰冷的话回击他的伪善。如果他现在过来,她应该说什么呢?“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看到我的身体。”她心里在想,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看到我的身体——在我失去知觉之前。这样想的时候,她假装翻了一下身,她现在是面朝着外面躺着了,丝质的睡衣从身上滑落,她的身体现在是一个性感慵懒的姿势。她想,你好好看吧,这是最后一次。
  当然这只是作者我的视角,我的观看,我的想法。也许,康美丽当时并不是这样想的,她只是不经意地躺成了《裸体的马哈》那样的姿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躺成了马德里斯画中那些有着“神秘的性感”的女人的姿势,她并没有刻意的要诱惑谁(林解放,或者读者,或者作者)。那所谓的诱惑的意味,只不过是林解放、读者(经作者的诱导)和作者本人以各自不同的观看角度看出来的罢了。
  6
  林解放第一次看到康美丽的时候,还是在插队期间。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遥远的夏天已经晃若隔世。那时候林解放他们正斜靠在田头的树下休息,身边是通往邻村的土路,康美丽和她的同伴,当时从路的那头走过来,就像是从天边走过来的。这正是平原上感觉,后来林解放曾对林美丽说过自己的感觉,说她是从天上来的女人。三个女孩子一起经过林解放他们身边。康美丽款步而行的样子,与她的同伴完全不同,即便是在田埂上走着,那姿态也是优雅的,林解放放肆地直着眼睛盯着康美丽。那会儿,他就像个小流氓看到美女那样因为惊艳而吹起了口哨。当她从身边经过之后,他仍然不肯罢休,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让他倏地站了起来。他赶到她的前面,直视着她,感觉像是被点燃一般,顿觉眼前一亮。那是一双周围长满了水草的深潭般的眼睛,正是陕北民歌里所唱的“毛眼眼”,林解放带着点涎皮赖脸地盯着她死看。康美丽被他盯得有点荒乱,神情紧张地说,“你,你,你干什么?”
  就是这时候,林解放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嘲弄的笑意。而这一丝丝笑意,让康美丽觉得似曾相识。她的头脑在快速地搜寻着,“我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她知道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少女时代,在那个郊区小镇的午后,同样的嘲弄似的笑意在那个被批斗的艺术家掏纯的嘴角出现过。当她想到这似曾相识的笑意的出处时,她的脸倏地一下胀红了。林解放这时候说话了,“你在哪个村里插队?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老知青林解放和新知青康美丽就这样认识了。
  人们通常认为,男女之情是通过深入的了解,交流交谈甚至谈判,然后才逐渐产生的。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那只是以婚姻为目的的男女交往,而不是男女之情。是婚姻目的让男女关系变得复杂起来,而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单纯的,也是简单的。简单到就只是从看到互相看见,然后把对方从人群中拎出来放在自己的心里,在互相看见的过程中,刹那间有被对方点亮的感觉,心骤然缩紧,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如探针般地试图刺入对方眼睛的更深处,男女之情就已经产生了。“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池塘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林解放和康美丽这一对儿,他们认识之后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歌,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共同感觉。
  林解放一路哼着“河里青蛙从哪里来”,到邻村去找池塘里的爱情,而那池塘,就是康美丽的眼睛。那时候林解放总是看不够,他很想深深地沉入那个池塘,像一只青蛙畅游其中。当他这样对康美丽说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潮湿的,一缕淡淡的水汽,使康美丽的眼睛变得更加迷人了。
  7
  林解放站在卧室的门口,有点进退两难。接理说,他不应该现在来推这扇门,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康美丽说了要分床睡的。但是夫妻之间,在睡觉的问题上,似乎也不存在什么道理的,何况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完全也可以不必把她刚才的话当真。然而,林解放非常清楚,妻子康美丽那句话肯定不是随便说的,她不是随便说话说过就忘的那种女人,也更不会用这样的话做为夫妻周末生活的前戏来制造气氛。他能感觉到她的认真,但是他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他习惯性地推开卧室门,是让女儿知道他回房睡觉了;另一个原因则是想试探一下妻子康美丽刚才的话到底认真到什么程度,即便是不同床,他也很想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当他推开门,看到躺在床上的康美丽的时候,他却有些心虚的迟疑了。
  康美丽并没有睡着,她一定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她卡好时间,在他推开门的时候翻了个身。随着翻身的动作,搭在身上的丝质睡衣有意无意就随身体的转动滑向了一侧。她并没有睡着,她完全可以把睡衣拉上身体,但是她没有,她假装睡着的样子,让自己裸露的身体弯曲成一个性感迷人的姿势。她知道他停在门口看着自己,她心里的意思是你好好看看吧,也许是最后一次。她的姿势是招惹人的,而她的态度,是拒绝的,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完美策略。
  林解放站在门口,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妻子的身体,丰满的乳房,略显丰腴的腿,曲线完美的腰肢,卧室柔和灯光下瓷白的肤色,以诱人的姿势裸露着,强烈地刺激着男人的眼睛,进而刺激神经,焕起生理冲动。即便是多年的夫妻,即便他经历过许多女人,但林解放还是很感叹地承认,妻子康美丽依旧非常诱惑人。他在找她的眼睛,身体只是一个姿态,而眼睛才是会说话的,在嘴巴闭上的时候,眼睛就是代替嘴巴说话的器官。但是,他看到那眼睛现在也是关闭着的。如果仅仅是睡着了的关闭也很正常,而林解放看到她眼皮下的眼球其实是在动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睡着,她是故意关闭了眼睛不看。这样的眼睛当然也会说话,林解放听懂了她的意思,那就是说我不想看你。以招人的姿势诱惑,同时用眼睛的语言拒斥,这让林解放更加心虚,摸不着头脑。走上前去还是就此退出来,他有些迟疑。
  林解放聪明的大脑在快速地转动。是她发现了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是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她自己有了别的感情或者男人?如果是前者,那他现在走近她就是自讨没趣;如果是后者,那他将再次遇到冷冷的拒绝;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现在都应该退回到书房去睡觉。如果是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呢?那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去问候安慰并想办法解决。林解放很快排除了第一个原因,因为若是康美丽对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有所察觉,那应该是早就表现出来了,而不是在今天。没有表现出来,说明她没有察觉,或者她不愿意察觉,或者她有所察觉但并不认为这事情很严重。至于第三个原因,林解放以和康美丽二十多近三十的共同生活中的了解,他确认基本不可能发生。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身体出了问题,但那完美如初的身体似乎又在说没什么大事情发生,仅仅是天热中暑吗?又不至于严重到分床的程度,况且以前她偶有身体不适,表现出的却多是寻求他的呵护的娇嗔与信赖。聪明如林解放,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仍然没法得出确定的结论,但他知道不能就这样一直站着把问题理清,他必须选择走近还是退出。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词:更年期!难道她的更年期到来了?
  林解放小心地走到床边,拿起搭在床头的毛巾被,给妻子盖在身上。他看着她,静静地停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装睡,但康美丽既没有眼开眼睛,也没有动一动身子,他能感觉到她甚至故意屏住了呼吸。完成了这个丈夫式的体贴之后,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带上卧室的门去了书房。
  8
  父母在晚饭时的表现,已经让林茵觉得蹊跷,往日周末快乐的家庭气氛没有了,她知道父母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饭后和男友陈青一起去酒吧,喝完酒回来,看到深陷在沙发里的父亲颓然的样子,她有些吃惊,她很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座别墅总共有三层,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和保姆的房间,二楼是父母的卧室,书房和一间客房,林茵的房间在三楼。她和父亲一起上楼,父亲进他卧室的时候,她上三楼。上楼的时候她似是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父亲停在了卧室门里,既没有回身关上门,也没有再往前走,她觉得奇怪。上楼之后林茵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把头伸到楼梯口下向看,观察着父母房间里的动静。这行为很像是一个跟踪者对跟踪对象的偷窥,而现在的情形是女儿在偷窥父母的动静。林茵这么想了一下,觉得有点滑稽,但她仍是很不放心地观察着父母卧室的动静。
  其实,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偷窥父母了。林茵从小就是个聪明而又不安分的孩子,当她在青春期里刚开始对男女之事好奇的时候,就通过门缝偷窥过父母的房间;去年她还跟踪过父亲和他的女人,那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个模特。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父亲开着车接那女孩,林茵打了出租车一直跟到郊外,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父亲楼着那女孩进了电梯间。林茵这种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子,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惯不惊,即便是做为知名企业家的父亲有这种事情,她也并不觉得意外。知道了父亲的隐私,但她并没有声张,也没有告诉母亲,只是小心地不让母亲受伤,而她也了解父亲,不会让这种事情影响到他们的家庭。见多识广而且很不安分的林茵,其实是很了解人性尤其是男人的,她自己的观念非常开放,对上一代人的生活,也抱以宽容的理解。但是现在父母间似乎出了点问题,她倒有些担心了。
  此刻林茵看到父亲站在卧室门里,脚步迟疑不前,她突然对父亲有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怜悯。在外面是那么强大的一个企业家,站在卧室门里,面对床上的妻子,却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再强大的男人,也有他的软肋,虽然她并不知道那软在他身体里的什么位置,但她知道那软是因为母亲。父亲停在那里,几乎有两三分钟,然后她看到父亲进去了一下,又退了出来,带上卧室的门去了书房。也就是说,父亲可能是被母亲赶了出来。
  在家里,这是林茵从未见到过的事情。从小到大,她曾经看到父母吵架,看到他们生气闹别扭,但从来没有看到他们晚上不睡一个房间,而且又是在周末,所以她现在觉得父母间的问题似乎有些严重。最近这几年,随着父亲的企业越做越大,他在家的时候并不是很多,但是每次回来,都能看到父母间那种老夫妻式的亲热。周末的家庭晚餐,母亲总是非常用心,她甚至觉得母亲不仅是在照顾父亲的胃,同时也在施展她的女人的魅力。那时候不仅父亲是轻松快乐的,连林茵都能感觉到母亲的温婉温柔和温暖。
  而今天家里气氛的变化,实在是来得过于突然,像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般。但是事先却并没有什么迹象出现,母亲的情绪变化是在瞬间的,有点猝不及防,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林茵以她记者的职业敏感,嗅到了这气氛中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定是在母亲那方面,有什么重要的状况出现了。但那到底是什么状况呢?
  推荐语:
  ·三口气读完。结论:可予(作者)颁发生理科、心理科、讲理科三料博士。
——邹定国
  ·今天上午收到近期《花城》后,就被长篇《身体课》吸引住了,中午也没休息直到现在在会场一直把它读完了。牛啊!鄙人认为,这是近年来中国最好的长篇。我已给文友们发了信息,不读这样的长篇,就不要玩文学了。
——红日
  ·《花城》第四期,头条是秦巴子长篇《身体课》,是一个融哲理性与可读性于一体的优秀作品。
——《花城》杂志
  ·(《花城》2010年第4期已经出版了,还没收到样刊,不过在网上看到了目录。我最关注的是秦巴子的长篇小说,又一个诗人小说家出现了。
——刘春
身体是认识的终点与起点
李昌鹏
  阅读秦巴子的长篇小说《身体课》(《花城》2010年第4期),我想起美国学者彼得·布鲁克斯的著作《身体活》。彼得·布鲁克斯认为,现代叙述热衷于显露身体,来揭示一个只能以肉体书写的真理。小说《身体课》所述的故事,肇始于“文革”期间,那时,个体的意义是该年代的一种禁忌。
  借助身体策略传达集权、暴力对女性权力和性欲的扭曲与长期伤害,是《身体课》的隐性主题之一。而艺术之美则完成对身体的解放和启蒙,小说中的少女康美丽随“红卫兵”去批斗陶瓷艺术家陶纯,看完人体艺术品后,性欲被唤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紧缩,乳房在膨胀,下身骤然抽动,有种快活的热流想要冲出来”。身体的忠实反映和时代格格不入,标志着人的个体意义依旧存在,无论在任何恶劣的意识形态主流之内。
  女性身体中所蕴含的创造性资源,则被艺术家陶纯发现。少女康美丽梦游至陶纯的工作室,陶纯看到了康美丽完美的身体,心境颓唐的艺术家被震醒,决定按照少女康美丽的身体做一个陶艺作品。这件作品将少女康美丽的身体保存了下来,被掩埋入土中。几十年后,它出土的消息成为新闻,而此时的康美丽已是一个中年妇女,几十年来再没曾得到过性高潮。对于生活早已经生厌的她,不愿再为家庭敷衍下去。来自作为少女的“她的身体”的消息,勾起了回忆,也使康美丽决定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
  翻译《身体活》的朱生坚曾在该书后记中写道:英文版《圣经》写亚当和夏娃交合,用的动词是“know”,“know”做及物动词用的十一个义项里,前九个与“认识、理解、熟悉”有关,第十个与“支配、影响”有关,第十一个则是古代英语里“与……交媾”的意思。“know”的意思分明是说:只有在身体的交合之后,异性之间才算达到了真正的认识与理解,甚或可以说,才算刚刚开始了真正的认识与理解。概言之,身体是认识的终点与起点。
  在秦巴子的《身体课》中,身体也是认识的终点和起点。康美丽是通过性梦和艺术家陶纯交流,得到的是身体的,也是精神的缓释,身体的需要成为她精神需求的镜像;康美丽的女儿林茵是富二代,新时代思想解放的女性,她通过自己的身体认识了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男人,已婚的早年男友冯六六;康美丽的丈夫林解放是忙碌的“事业男”,需要的是友谊加性——生活中一个异性的合作者,所以,他和康美丽的婚姻波澜不惊。而林解放的女友、大学教师刘苗苗需要的也是友谊加性,他们便显得更加合拍。
  这部长篇小说和印度作家洛伊的《微物之神》一样,第一章写完了所有的故事,暗示了小说的结局。洛伊说过:故事的秘密在于没有秘密。《身体课》中叙述的故事不以悬念取胜而具有悬念,但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以深致的心理剖析,社会学、文化学、美学的剖析水乳交融而取胜。作品如旋转的三棱镜,映照的是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人物形象和看不见的形象的成因,分毫毕现于读者面前。如果说《微物之神》靠叙事颠倒了众生,那么《身体课》则深入而浅出,做到了引人入胜。
  彼得·布鲁克斯教授的著作《身体活》是一部有趣的文艺理论著作,而秦巴子的《身体课》是一部“知性小说”。在《身体活》中,彼得·布鲁克斯分析了卢梭、巴尔扎克、玛丽·雪莱、福楼拜,到乔冶·爱略特、左拉、亨利·詹姆斯和玛格丽特·杜拉斯,以及马奈和高更到梅普尔索普,作家和艺术家们都迷恋于身体——灵魂的无可回避的他者。和《身体活》一样,《身体课》也探讨和身体有关的命题,但采用的是将探讨夹杂在故事的一次次重述之中。秦巴子一再重新讲述第一章就已经写完了的故事,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乳房、手、阴部、脚,最后是全方位的身体的角度。
  读完《身体课》估计男性和女性读者,会不同程度发现对身体感到的陌生。我们其实不大了解身体的,甚至自己的身体:身体是私人的,同时也是社会的。同一个故事,秦巴子讲了很多遍,这使得小说有复调意味,《身体课》是为我们多方位认识身体提供的多棱镜。
身体的感性描写和理性阐释——秦巴子的《身体课》
疏延祥
  前些年文学对身体的描写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激烈批评,对这些作品有一个贬义的名词——下半身写作。确实,这些作品中有不少只沉迷于生理的感觉,不免流于肤浅和无聊。但身体是人的物质载体,思想、感情、言语、行为,皆要靠身体才能运作,因此,它们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以它为表现对象,本是文学的一部分,是不该遭到谴责的。秦巴子的《身体课》(《花城2010年第4期》)就拈了这样一个主题,在感性描写和理智议论中把人的诸多器官一一展示在读者面前,可谓大胆而特别,也较为深刻。
  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老生常谈。在秦巴子看来,观看先于言语。1967年的康美丽正是通过观看,被雕塑艺术家陶纯所塑的艺术品震撼,以致于在神情恍惚中梦游,一件又一件抚摩陶纯的每件作品和泥塑的人体片段。
  只穿内衣内裤的康美丽也被陶纯看到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康美丽的身体有一种惊人的美,陶纯的目光追随她,记住了她身体所有的细节,最终按照她的身体完成了一件陶艺作品。
  康美丽的丈夫林解放是在插队时和她结识的,他们同为知青,但不在同一个知青点,第一次见到康美丽时,林解放就被康美丽那一双长满了水草的深潭般的眼睛所吸引,嘴角露出一丝丝嘲弄的笑意。这笑意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其实,林解放就是陶纯的儿子。林解放在成为知名企业家后,虽然妻子仍然美丽,但多少有些审美疲劳。他很少再去认真打量妻子的身体,甚至和其他两个女人发生了婚外性关系。“看”也即视觉神经在妻子那儿,基本是关闭的,而当初与康美丽初恋的时候,他看一眼也消魂啊!
  鼻子
  在《身体课·鼻子的美学》这一章中,秦巴子引用了两个大人物的话语。一是曾国藩:“鼻者面之山”①,二是《思想录》的作者帕斯卡:“要是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长得短一些,整个世界的历史就不得不重写”②。曾国藩推崇高鼻子,认为不高则不灵。康美丽的鼻子是属于不高不低不大不小鼻梁适中没有特点的样子,陶纯在给她做陶塑的时候,想不起她的鼻子是什么形状,反复回忆,方想起见到她的那天下午她脸色羞红显出些慌乱的瞬间,那时她的鼻翼似乎是翕张的,有一种跳动的感觉,这种动态远比安静更能表达美,遂选择了这样的表达。
  林解放没有在妻子的鼻子上找到感觉,但他的婚外情的两个对象郝媛和刘苗苗的鼻子都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郝媛是广告模特,那微微翘起的俏皮的鼻子,使她的脸变得生动可爱,他一见她,就有一种非常放肆的轻松感,她成了他的开心宝贝,和她相处可以调节他的工作节奏,缓解不良情绪。
  刘苗苗是大学教师,林解放读在职管理学硕士时,她是他那个班的辅导员。这个班都是政府官员和企业领导,在结业时有一个小型的联欢会,没有人上台表演,气氛沉闷。刘苗苗上台秀鼻子顶,先是钢笔直立在自己的鼻子上,再是金属杆的教鞭,最后是一把大雨伞。她叉开双腿微蹲,两手伸展,在人群中间晃晃悠悠挪碎步的样子滑稽可爱,尽管她长的是塌鼻子,不存在什么美感,林解放认为这番动作使她的面孔生动了许多,否则那张脸就端庄有余,活泼不足,让人难以接近。她的即兴表演尤其是后来他们交往时的知性谈话,强烈地吸引了林解放,他和她做爱,有什么需要拿主意的事情都找她谈。
  不过鼻子就是鼻子,人的美是综合的。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长在她的脸上,才能使世界历史那样演进,换在另一个人脸上,可能就是丑陋的,毫无吸引力的。康美丽和林解放的女儿林茵本来对情人冯六六充满依恋,可当她得知冯六六在她家对面租了房子,用望远镜观察她和她家里人一举一动,她认为这是在跟踪她,窥视她,就非常生气,觉得冯六六那突出在外面的黑洞洞的长满了鼻毛的鼻孔,看上去是那么丑恶。可见情感、情绪在人的审美视觉中是多么重要,要不怎么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经典名言呢?
嘴巴
  嘴巴是用来吃饭的,但更重要的是传情达意,呼口号和接吻都是它的表现形态。它是人的面部表情最丰富,最容易引人注目的部位。雕塑嘴巴几乎成了雕塑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当年陶纯在完成康美丽的嘴巴时却充满了激情,塑造她嘴巴的过程几乎成了他的手和她嘴之间的一场交谈,嘴巴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仿佛是她和他说着不同的意思。
  林解放和康美丽插队的时候,虽然从外国小说和电影中知道接吻,可他们那个年代是把这种事情当成流氓行为,未婚男女干这事,只能悄悄地私下进行,因为有了这样的时代背景,林解放第一次想吻康美丽并没有成功。
  到了林茵这一代,就不同了。林茵初遇男朋友陈青是在一个画家宽敞的画室,那是新千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好多年轻人在一块喝酒,在一起狂欢。陈青在和林茵酒瓶相碰后,就拉她跳舞,并且很用力地吻了她。当陈青再没话找话地和林茵说时,林茵突然主动贴近他的脸,充满挑逗地吻了他,而且是像情人那样的长吻,搞得陈青极其被动,狼狈死了。
  冯六六的初吻是在校园,那是一个集体游行的夜晚,大学生的群体政治狂热,人们演讲、鼓动、唱歌、欢呼、怒吼,呼口号,呈现的是一种口唇快感,“那是嘴巴的狂欢,语言的狂欢,身体的狂欢。”③冯六六跟着游行队伍,一条街还没有走通,就感到厌倦,于是拉着女朋友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虽然他的女朋友说这样不太好吧,可两个人还是兴奋地完成接吻和性事。诗人冯六六事后以诗歌纪念这次行动:“在旗帜和口号的旁边/我和我的女人/悄然完成自己的成人仪式。”④
  林解放和刘苗苗也接吻,但那是应付,是中年对青年的模仿,很多时候都没有年轻人的性冲动,只能说是练习浪漫。与接吻相比,他们在一起吃饭时倒真诚一点,哪怕是在大排挡,放开嘴巴做食客,也有食客的快感,甚至这种草根饮食调动了他们打小习惯的口腔记忆,免除了酒店应酬时的礼仪和角力,吃得更为放松。
  秦巴子还发现,吃喝也可以宣泄情绪,所谓“一吃解千愁”,尤其是女性,和疯狂购物、做爱、改变发型一样,大吃一顿也是排解坏情绪的常见方式。所以当林茵知道冯六六窥视自己,情绪坏到极点,就命令陈青陪她去吃烤肉。
耳朵
  大家都知道凡高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妓女的故事。中国人喜欢大耳朵,双耳垂肩,那是富贵相,老子、刘备都是大耳朵。在1961年夏天那个神奇的夜晚,陶纯对美少女康美丽的耳朵倾心不已,“她耳朵微翘,耳轮如月,圆润饱满,耳垂丰满但并不鼓突,在朦胧月色下她的耳廓透着微弱的光,甚至能看到耳窝边缘若有若无的细细绒毛。”⑤
  《身体课》没有写林解放和康美丽在恋爱时,由耳朵传达出的两人感情的愉悦,而是写他们结婚多年后,双方由耳朵感受到对方细微的存在,可由此产生的只是厌烦、痛苦。康美丽听林解放在另一个房间发出声音,要用枕头压住耳朵,中指塞进耳洞。同样,林解放听到老婆从卧室发出的声音,会心生畏惧,生出逃逸的强烈愿望。近三十年的夫妻,他是拉着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握右手,性爱基本没有了,有的是手足般的亲情。
  秦巴子写了文革时高音喇叭使人的耳朵起茧那一幕,那些大道理令人反感。那是一元化的时代,如今是一元和多元并存,很多时候是众声喧哗,多频道的电视和广播、自由的网络,铺天盖地,耳朵在这些泛滥的声音中往往莫衷一是,容易迷失,对于这一点,《身体课》并没有触及,小说在这里,无疑还有很大的空间。(关于后一点,书稿版中是有的,只是在杂志发表版中做了删节,单行本出版时会保留。——秦巴子注)
  乳房
  从审美的角度,男性的乳房没有什么美感。文学艺术描写乳房,几乎无一例外地指向女性。
  《身体课》提到了《红嫂》和《沂蒙颂》,这是根据小说改编的京剧和舞剧。本来是八路军战士生命垂危,哑妇明德英喂其乳汁,经过她的悉心照顾,战士痊愈。可编剧却自作聪明地把直接喂乳改成将乳汁挤到水壶,然后再喂给战士。这种改编后的演出,体现了一个时代对乳房的排斥和失语。
  康美丽的乳房是那种丰满的半球形状,是老乡们称为“大白蒸馍”那种,乳头坚挺。林解放在和康美丽谈恋爱时,就借打开《赤脚医生手册》中的乳房图案之机,要求看康美丽的乳房,虽然康美丽佯怒带嗔说林解放你坏,还是缓慢而羞涩地撩起了自己的衣服,给林解放惊艳一瞥,看得林解放眼红心躁,情不自禁地去摸和吻。
  诚如秦巴子所说:“乳房既是母亲的象征,是婴儿的食袋,承担着哺育的责任,同时又是女人的性敏感区域,能够调动女人的欲望并被男人所喜欢。”⑥冯六六出生于1966年,母亲那时是革命的对象,没有时间对襁褓中的他加以照顾,六个月的时候,他就被强制送到农村。幼年对乳房的缺失,使他成年后对女性的乳房特别依恋。他老婆是个平胸的女人,他没有什么感觉,林茵的乳房叫他爱不释手,总是引起他的痴迷和癫狂,除性的因素外,这里显然还有审美的欣赏和不自觉地追求儿时的心理补偿的因素。
  手
  手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非同小可,人的活动尤其是劳动,都是通过手来完成的。在中国古代,纤纤玉指是美的,“手如柔荑”、“纤纤出素手”、“皓腕卷轻纱”是也,到了文革时期,只有长满老茧的手才是美的。可康美丽插队的时候,连农村老大娘都来看她的手,赞颂她那双手柔嫩、细腻无比。
  男女性器——神奇之门
  秦巴子认为,男人身体那道神奇之门的打开,起于第一次遗精,而女人身体上那道门的打开要三次,第一次是初潮,显示女人身体发育完全,第二次是和异性的性行为,第三次是生育——为人母的开始。
  康美丽和林解放的第一次性生活是被动的,那是在林解放上大学的前夜。在林解放是混合爱欲的占有,在康美丽是被动的预定爱情,仿佛通过此,她和林解放的爱情仪式完成了。婚后,生了林茵,她感受到为人母的幸福和痛苦。从此以后,她没有主动想象和林解放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的关系,只是在事隔几十年后,陶纯当年给她做的雕像拉回的当夜,她梦见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快感,陶纯就在她的身体上面。而她自己和林解放,除了越来越少的例行公事的性生活外,那种男女的幸福早已没有了。
  林茵和陈青性关系平淡而缺少激情,和冯六六做爱,很大程度上贪图的是身体的快感,各自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一种爱慕,但也有情感的牵挂,尤其是林茵。她曾经在海南体验了和一个帅哥的一夜情,可事毕后,她马上逃离,这说明她不是那种彻底的性解放主义者。
  林解放在婚姻之外,有两个固定的性伙伴。刘苗苗对林解放那种成熟的男人味有一种迷恋,而林解放只乐意他们之间这样一种调情的氛围和实质性的身体接触。刘苗苗有一个观点,阴部与阳物在不少人眼里就是女权与男权,男人通过政治和经济的权利统治世界,而女人通过性权力来统治男人,因此,在性爱时,这样的女人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弄得那些自我意识浓烈的男人有阉割的沮丧,她认为这些都没有必要。因此,她和林解放做这事时,先是很主动,由她来导演,继而又表现出小鸟依人的娇羞。
  《身体课》通过几对男女写了性呈现出的复杂态势。作者不认为这是不重要的并引用了恩格斯的观点,“男女两性,只有排除了其他一切外界因素的纯粹是基于两个人的爱情的结合,这样的性才是美好的,从而也才是道德的。”⑦根据这样的观点,作者在书中举出的一个例子就耐人寻味。八十年代初中越自卫反击战时,有一个战士在战斗中失去性能力,人瘫痪了,一个姑娘出于对英雄的崇敬,和这个战士结婚,承担起照顾战士起居的烦琐的任务。想来有关部门和媒体肯定对此一片叫好,把鲜花和掌声送给这个女孩。可十多年后,这女孩认识了另一个男人,还是离开了残废军人,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去了,原因是无法忍受无性的婚姻。这个故事很像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康妮的丈夫克里福德·查特莱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下体受伤,失去了性能力。康妮出轨,爱上了看林人梅洛斯并有了七次性关系。对此,劳伦斯是赞成的,认为这是遵循自然之道。而克里福德·查特莱是工业机械文明的象征,他的瘫痪和性能力的丧失,喻示着人类背弃和肆无忌惮地开发自然而结出了工业文明的怪胎。只有看林人生活在大自然中,还葆有自然的生命力。这样的题材在中国很长时间都是敏感题材,尤其是事情涉及到英雄的时候。
  脚——婚姻的反抗者
  康美丽和林解放的婚姻只剩下了形式,早已没有了爱的内容。康美丽不能忍受,有了第一次出逃,她任由双脚推动着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开往太白山森林公园的客车,又和一班驴友走了一截路,经过这次出逃,她坚定了离婚的信念,林解放为此断绝了和两个女人的婚外关系,想修复和妻子的关系,也于事无补。康美丽要彻底还自己自由之身。
  女人为无爱的婚姻出逃,男人更多的时候是不能忍受婚姻的平庸,所以魏尔伦在买药的途中离家出走,还拐走了诗人兰波——“生活在别处”的诗句提出者,当然也有人讲两个诗人搞同性恋。魏尔伦失踪后,妻子在巴黎找了三天,登报,连停尸间也找了。《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妻子把他的皮鞋、背带和外套都藏了起来,小说家穿着衬衣和拖鞋,还是出走了。这一走,给我们留下了《好兵帅克》。老托尔斯泰也这样,可惜他年老体衰,否则,又会产生惊人的作品也未可知。
  冯六六也离家出走,连家宅外的房子也有了。只是此举并没有给他的写作带来什么突破。
  最完美的身体
  在陶纯眼里,康美丽是最完美的身体。他在批斗的艰难生活中邂逅康美丽,他把这种美转化成艺术品。康美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美,可陶纯为她所作的塑像,唤醒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感知,由此,她热爱自己的身体,欣赏自己的身体。艺术品和她的创作对象就是这样相互激发,互相创造。
  《身体课》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比较相象,每一章写身体的某个部位,恰如《马桥词典》中的一个词条,在词条下,有文学描写,有议论,这议论往往是历史的、文化的、现实的,透着机智和锋芒以及理性的思想光辉,像是精彩的随笔文字。我们不能说,这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有意的模仿,只能说,作家为自己的小说题材找到了适合的艺术形式。
①转引自秦巴子《身体课》,《花城》2010年第4期21页
  ②转引自秦巴子《身体课》,《花城》2010年第4期21页
  ③《花城》2010年第4期32页
  ④《花城》2010年第4期33页
  ⑤《花城》2010年第4期41页
  ⑥《花城》2010年第4期52页
  ⑦《花城》2010年第4期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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