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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 纳博科夫  2010年02月07日03:39


作者:纳博科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书号:

定价:
纳博科夫:
二十世最杰出的小说家和文体家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作家第一部英语小说
一部被忽视的伟大之作
现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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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纳 博科夫是二十世纪公认的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作为移民作家,他将欧洲贵族趣味与传统修养带进美国文化,又持有深刻而世故的批判与讽刺眼光,这使得他的作品 具有特殊的文化品味。擅长反讽、怀旧与滑稽模仿技法;同时又注重语言的锤炼,他以广博学识和文学修养形成令英美本土作家赞叹的英文风格。
一 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纳博科夫出生于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 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学生涯。一九四○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威尔斯理、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身份享誉 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纳博科夫最有名的作品《洛丽塔》由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 出版并引发争议。一九六一年,纳博科夫迁居瑞士蒙特勒;一九七七年七月二日在洛桑病逝。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迷幻文学侦探小说的反常滑稽模仿
作家欧洲流亡时期第一部英文小说
埃德蒙·威尔逊最喜欢的纳博科夫作品
作者: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谷启楠
出版时间:
2010

2

字数:
124

开本:
32

装帧:平装
定价:
25.00

内容简介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部关于寻找作家踪迹、发现作家灵魂奥秘的仿传记体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评论家认为,这部“带有不合理的魔幻色彩的文学侦探小说”以华丽而简洁的方式探讨了时间、爱、死亡、艺术等永恒主题。
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奈特是一个虚构的俄裔英籍作家,他行踪隐秘,特立独行,以擅长写“研究小说”著名,但不幸英年早逝。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
V
是 塞巴斯蒂安的同父异母弟弟,为了反驳传记作者古德曼对已故哥哥的歪曲,他决心为哥哥写一部传记。他仔细研究了哥哥的作品和少量遗留文件,走访了为数不多的 知情人,力图追溯哥哥生前的踪迹。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一个有才华、有个性、有怪癖的小说作家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叙述者本人也在调查和写作过程中思考 人生,思考文学创作,成了书中的又一个主人公。小说结尾,“我”接到作家的病危电报,匆匆赶到医院去见哥哥最后一面。当“我”站在病床前思绪纷飞时,护士 却告诉“我”,那个叫塞巴斯蒂安的俄国人已于前一天去世,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一个不相干的病人。正是在这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 只要你发现它并跟它一道呼吸”,于是,“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也就是说,所谓的客观真实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对个人而言,只有感受过的东西方才具有真 实性。
译者简介
谷启楠,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在英美文学和翻译学方面有着较深的造诣,发表过许多论文和译著。主要译著有:桑德斯《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上、下),弗吉尼亚·吴尔夫《达洛维太太》、《幕间》,斯蒂芬·克莱恩《红色的英勇标志》等。
本书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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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大师纳博科夫用英语写作的第一部小说,被认为是一部被忽视的伟大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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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认为是纳博科夫《微暗的火》的试验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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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出生”颇有传奇色彩:据说,当时纳博科夫 住在巴黎一个狭小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妻子以及刚出生的儿子,他用浴室做书房,在坐浴盆上完成了这本书。虽然“出生”卑贱,这本书却已经显示了纳博科夫对英 语的驾驭能力,并成为著名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最喜欢的纳博科夫作品。
推荐
纳博科夫按照散文创作应采取的唯一方式来写他的散文体作品,那就是:激情的方式。
——约翰·厄普代克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部罕见的优秀作品,罕见而闪闪发光,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讽刺小说。
——康拉德·布伦纳,曾为
1959
年版的本书作导读
这本书用它最独一无二的方式诠释了真实身份与文学传记这一双重主题,是一篇充分展现人类思想活动与写作技巧的伟大之作。
——艾里斯·巴里,最早评论本书的评论家之一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与作者纳博科夫自己最相关的一本小说,他讲述了一个作家是如何被人误读的。
——止庵
精彩书评
旧笔记
作者:
nude
来源:
http://www.douban.com/review/1277050/
对作者来说是小说,对叙述者来说是本传记,对读者来说,可以接受这是本小说却很难接受这是本传记。它的形式合情合理,但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种微妙的复杂,但是又那么轻而易举地发展并结束了。
几 个层面叠合在了一起:它是作者纳博科夫的小说;也就是叙述者写的这本传记;这本传记包含了叙述者为了写这本传记收集资料的曲折的过程;也包含了作为传记该 有的内容——传记对象被几个明显的线索和片断串联起来的一生。而这些片断的展示有时是叙述者亲眼所见,有时是是第三者的印象,有时是一场跟传记对象有关的 谈话,有时是直接插入其间的想象和发挥(也是传记对象所不齿的小说体传记的式样),有时是书评,有时是传记对象在自己写的小说里的自我展示。为了和小说体 传记相区别,叙述者很谨慎的,在每段想象发挥之前或之后,都巧妙地隐含了其资料来源。值得咀嚼的是,任何一个层面之间的过渡都毫无生涩之感。而且在最后, 两个主要的层面(写传记的过程和传记内容本身),竟然在最有现实感的情境下合二为一了:叙述者和传记对象因为叙述者对灵魂存在性的领悟,变成了一个人。这 也成了整本传记之所以写成这样的一个值得玩味的理由。
现在我想了想,之所以我觉得它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因为,我们完全可以不把它当作传记,而仅仅当作写传记的过程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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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 进入某本书里的传记内容的片断来看。我们之所以知道这是本完成的传记,是因为叙述者总在恰如其分的地方跳出来面对读者说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你现在看 的是可是本传记呢”。这种方法其实很常见,并不见得总是高明,但是它出现在这本书里的时候,成了一整块坚实而微妙的粘合剂。
最 突出的人物无疑是尼娜,也就是奈特最后扔下相伴六年的克莱尔不管不顾的理由。虽然她只出现了一小段,而且是伪装成想勾引叙述者的莱瑟夫人出现的。她跟开头 时奈特的母亲无疑是个奇妙的呼应——都是同一种女人,不安分的尤物,聪明,喜欢冒险,善于调情,而且致命。奈特的父亲在他的母亲死了之后,依然为她决斗而 死。奈特追求尼娜,也有种宿命的味道。可惜最后他死得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既没有跟人决斗,也没有如尼娜所认为的那样,作家应该死于自杀。他死于心脏病, 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止庵:我的纳博科夫之旅
来源: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592506/

纳 博科夫所塑造的众多人物中,有一位很值得留意,至少我们开始这个话题时不能不提到他;——对于读过作家的几本小说,又打算就此发通议论者来说,很像预先画 下了惟妙惟肖的画像。此人名叫古德曼先生,出自《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塞巴斯提安·奈特是纳博科夫多少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一位作家,古德曼先生 作为研究者,对他百般曲解。
古 德曼先生的拙劣之处,在于试图把天才塞巴斯提安·奈特纳入既有的文学批评价值体系。正如作者所说:“他的书忙来忙去提供的尽是些早已出现的——以商业的方 式——用以吸引平庸的脑瓜的思想。”这么做当然最容易不过了,无论古德曼先生,还是我们,一概如此。“古德曼先生的写法简单得就像他的哲学观一样。他唯一 的目标就是将‘可怜的奈特’描写成他称之为‘我们时代’的那个东西的产物和牺牲品。”对此,已故奈特的同父异母弟弟——《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 那个第一人称的“我”——代表他表示拒绝,而已故纳博科夫则通过自己生前的一系列言论——包括《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在内——表示拒绝。
纳 博科夫并不是尊神,而是神像的摧毁者,他也经常贬斥那些面对神像胡思乱想、信口开河的人。他所创造的艺术世界的完美——关于这个我们以后还要谈到——首先 就体现在它被设计得如此周密:通过把古德曼先生阻挡在大门之外,保证自己不被玷污,抑或不被歪曲——在一面哈哈镜里,再完美的形象也变得不成样子。作者 说:“有一种‘芝麻开门’看上去更像一把万能钥匙而不像一个魔咒,我怀疑古德曼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可是如果他认为一旦使用这把钥匙他将必有所获,那他就 大错特错了。”纳博科夫根本拒绝文学史上惯有的认识方法和评价尺度。当我们——无论写作抑或只是阅读——打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时,他以俯视的眼光把我们看 作一队莫名所以、蠢蠢欲动的行列。
古 德曼先生的钥匙也许真能够打开几扇“文学”之门,假如那些作者本身也是他这一流人物,亦步亦趋地按照他们那种模式写作,然而这与塞巴斯提安·奈特或纳博科 夫了无干系。承认文学领域——我们姑且把这看成是同一领域——存在着如此之大的差异,乃是我们真正走向纳博科夫的起点。所以在谈论他是怎样的之前,先要明 白他不是怎样的才行。
这 里还应说明一句,纳博科夫不仅拒绝从“我们时代”来,而且拒绝向“我们时代”去,要想从他的作品中看出多少所处年代的影子,恐怕也是徒劳。借用《塞巴斯提 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话说就是:“对塞巴斯提安来说,时间永远不是什么一九一四年或一九二〇年或一九三六年——它永远是一年。……时间和空间对他来说只 是永恒如一的事物的尺度,因此任何一种想以‘现实’的特殊方式去感受古德曼先生所谓‘战后欧洲的氛围’的想法对他来说都是荒谬绝伦的。”至于另外一些东 西,也早已被纳博科夫一口拒绝了:“我的写作没什么社会宗旨,没什么道德说教,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一般思想;我只是喜欢制作带有典雅谜底的谜。”
这 就涉及两种根本对立的价值观:我们视为至关重要的东西,对纳博科夫来说全无用处,在他看来文学别有意义:“一件艺术作品对社会来讲没有什么重要性可 言。……使小说不朽的不是它的社会重要意义,而是它的艺术,只有它的艺术。”实际上已经为我们的话题划定了范围;超越这一范围之外,也就成了古德曼先生, 而他所能说的已经说了。
由 这里起手谈论纳博科夫,好像殊无意思;对作家来说,当然就更没有意思,——无非只是免得把他的意思看成没有意思罢了。纳博科夫与惯有的方法尺度不仅不能相 容,而且相互具有颠覆作用。《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部小说,又是一部虚拟的论争之作,“我”之所以要与古德曼先生理论一番,正因为后者纵然无 才无德,却足以轻易毁掉奈特毕生的苦心劳作。
记得将近十五年前,《洛丽塔》及其作者纳博科夫在中国轰动一时,这书一下子出了好些译本;此后一切烟消云散,很少再见有人提及。兴许大家是把《洛丽塔》当成一部侥幸逃过查禁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然而读过也就算了。其实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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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伦斯以及另一位在我们眼中可以归为一类的《北回归线》的作者亨利·米勒,纳博科夫都曾公开表示蔑视。要想理解纳博科夫,恐怕这倒是个切入点:既然鄙弃另 外两位,何以自己又要写《洛丽塔》呢。彼此之间根本不同之处,也许正是他的天地所在。可惜我们——出于草率匆忙或别种缘故——往往视而不见。另外我也读过 几部美国人写的文学史,讲到别人不无见解,谈及纳博科夫却总显得辞不达意。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简直网罗不住这个人物。如前所述,纳博科夫不能接受通用 标准;若以他为标准,则整部文学史就要重新写了。
以上所说其实都是题外话。

在 访谈录《固执己见》中,纳博科夫说:“你知道诗是如何起源的吗?我总认为诗是这么起源的:一个穴居的男孩跑回洞穴,穿过高高的茅草,一路跑一路喊:‘狼, 狼。’然而并没有狼。他那狒狒模样的父母——为真理而固执己见的人,无疑会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然而,诗却如此产生了。”这是他为自己一再申说的“艺术是 欺骗”举的例证。这句话和这个例子,乍看并无特别新奇之处。另一个古德曼先生有可能借用过来,把一批拙劣之作提升到塞巴斯提安·奈特或纳博科夫的程度——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后者被贬低到古德曼先生所能理解和接受的程度了。
写 《文学讲稿》时,纳博科夫重复了这个故事,并说:“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从 “文学不是什么”的意义来讲,是对古德曼先生再次予以驳斥;然而他所要强调的主要还是“文学是什么”,严格讲这一问题与古德曼先生之流无关。其实“艺术是 欺骗”对于作家自己来说未必是终极表述,因为他从来不曾置身于被欺骗的一方亦即现实的立场。这句话只宣告了纳博科夫与许多同行就此分手而已,他真正关心的 问题是“艺术如何欺骗”。这个故事的真正意义是:当男孩喊“狼,狼”,一切都不同以往了;新的现实诞生了,并延续于继此发生的整个过程之中。男孩如何跑 法,如何喊法,父母反应如何,采取何等措施,都非比寻常——如果纳博科夫是那男孩,一定做得最令人信以为真,引出最复杂周折的故事。即便被发现其实并没有 狼,他也有办法再次把大家置于同样的恐慌之中。所有这一切统统应该包括在他所说的“诗”里。
纳 博科夫说:“一个有创意的作家必须仔细研究竞争对手的作品,包括至高无上的上帝的作品。他不仅生来必须具备重新组合特定世界的能力,而且生来必须具备再创 造这一世界的能力。”在“狼,狼”的故事里,男孩“重新组合”了自己的生活,“再创造”了一个世界。能够成为男孩以及纳博科夫的“竞争对手”的,当然不是 “狒狒模样的父母”以及其他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真的目中无人;然而即便上帝也并非什么时候都能够成为对手,至少在这个故事中,男孩就做得比创造了父 母、他自己和他们原来的生活的上帝更好。
在 那次访谈中,纳博科夫继“艺术是欺骗”之后说:“大自然也是个骗局。”这里他找到了一个最高也是最好的参照物。纳博科夫拒绝反映现实世界,未必不包含下列 原因:现实世界在审美尺度下往往并不完美;如果它是由上帝创造的,那么多少有点漫不经心,远远不如别的时候,那才真是神工鬼斧。关于此点,《文学讲稿》所 说就更明确:“大作家无不具有高超的骗术;不过骗术最高的应首推大自然。……小说家只是效法大自然罢了。”
纳 博科夫的小说除《斩首的邀请》外,从细节到整个故事框架并不超越现实世界的逻辑关系;正是在这一关系之内,它们比现实世界显得更完美——当然仅仅是就审美 意义而言。艺术对于现实是欺骗;反之,现实对于艺术未必不是欺骗,只不过往往因缺乏艺术性而显得粗制滥造罢了。站在“狒狒模样的父母”的立场,会把“狼, 狼”看作骗局;站在男孩的立场,反倒觉得生活原本很是枯燥乏味。而纳博科夫的立场,并不简单地等同于那个男孩,应该说是置身于因喊了“狼,狼”而诞生的新 的现实之中的男孩才对。
纳 博科夫除了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又是著名的蝶类专家,两者之间的关系,作家自己在回忆录《说吧,记忆》中曾有所解释。在他看来,蝴蝶在形状或图案上的摹仿特 征,其精微、繁复,乃至近乎奢华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求生的实际需要,所以不能用“自然选择”或“生存竞争”来解释;用他的话说,它“远远超过了一种食 肉动物的鉴赏力”,好像特意要呈现在一副具有最高审美尺度的眼光之下——那只能说是创造大自然的上帝或纳博科夫的眼光了。对此他说:“摹拟之谜对我有着一 种特殊的魅力。其现象展现出通常联系着人造事物的一种艺术的完美。……我在自然之中找到了我在艺术中寻求的非功利的快乐。两者都是魔法的一种形式,两者都 是一个奥妙的巫术与欺骗的游戏。”如果一定要在他的小说与现实之间找到一种联系,那么就在这里——它们是对达到完美程度的现实的一种创造意义上的摹仿。只 有以创造和完美为尺度,才能理解他何以要这样做,又何以做得这么好;然而完美有赖于意识,创造则需要才能,两者都达到极致,只能说是纳博科夫特有的秉赋 了。
一 九三七年,霍达谢维奇在《关于西林》——“西林”是纳博科夫流亡欧洲时的笔名,此时他只完成了《斩首的邀请》之前的作品——一文中说:“通过仔细研究可以 发现,西林主要是形式上的、写作手法上的艺术家。”以上所谈,都可以归结或落实为这句话。而这同样可以概括纳博科夫此后的小说创作。几年以后,纳博科夫在 《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谈到主人公的一部作品时,仿佛是重复了霍达谢维奇的说法:“我想指出《棱镜的棱》是会让人得到彻底享受的,只要你理解了 此书的主人公其实是一种我们可以粗略称之为‘构成法’的东西。”对此他解释道:“这就好像一个画家说:看着,我在这儿要给你看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画一 幅风景画的各种画法,我相信它们融会贯通起来就能表现出我想让你们看的东西。”这使我想起了一句被说得烂熟了的话: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样写。也许对 纳博科夫来说,未必需要把两者分开,因为“写什么”正在“怎样写”之中,他所写的就是这个“怎样写”。这里最好的例子是《微暗的火》,读过纳博科夫此前的 小说,会觉得他写出这样一本书来,实为题中应有之义。

当 被问到“你自认作为一个作家的主要弱点是什么”时,纳博科夫回答:“缺乏自发的流露。”这似乎是一句谦辞。然而如果联系他的另一段话:“我所有的小说的作 用之一是去证明一般小说并不存在。我所写的书是主观的具体的东西。……我写得用功时,反复琢磨词句,直到我全身心拥有这部作品,拥有快乐。”就会发现实际 上他根本否定了“自发的流露”这一写作方法的可能性。《微暗的火》中的谢德是纳博科夫塑造的另一位有几分自己影子的人物,他说:“我一听到某位评论家说起 某位作家真诚,我就明白不是那位批评家就是那位作家是个蠢货。”
纳 博科夫的作品,都是精心设计而成。当他把创造大自然的上帝设想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时,他相信大自然正是这样制造出来的。讲到这里,我想到中文里的那个“匠” 字。“工匠”也是“匠”,“大匠”也是“匠”,“匠气”也是“匠”,“匠心”也是“匠”,然而其间有天壤之别。这用《奥义书》的话说就是:“剃刀锋利,越 之不易;智者有云,得度人稀。”这里同样没有给另外一个古德曼先生以可乘之机。而谢德所谓真诚,其实只是粗率罢了。
然 而对于纳博科夫来说,这并不是——至少首先不是——一个理论问题。离开他的小说,离开他的小说中的具体写法,讨论这一问题毫无意义。他所说的“我所有的小 说的作用之一是去证明一般小说并不存在”,真正的涵义就在于此;其实毋宁是说:写得不够完美的小说根本不能算是小说。他对于文学史上许多著名作家的批评正 是由此而发的。
我 们读纳博科夫的小说,首先感觉到彼此差别甚大,唯一共同之处是都写得好极了。从一个关注点转向相距遥远、几乎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关注点,对于其他作家来说, 或许具备才智然而无意于此,或许有心一试随即精疲力竭,纳博科夫则显然以此为乐。就题材与人物类别而言,我们很难把它们集中到一点上——譬如称之为“纳博 科夫的”;只能说有人几十年间陆续创造出了这些作品,从而把这种创造称为“纳博科夫式的”,而这也相当复杂,一言难尽。看那些写作时间接近的作品,尤其能 够感到这一点,譬如颇具古希腊悲剧风格的《斩首的邀请》与不无黑色幽默色彩的《绝望》,怎么可能出诸同一作者之手,简直像是随即换了一副面具似的。
题 材与人物永远是纳博科夫最愿意迎接的挑战——不如此他的创造才能与完美意识就不足以体现出来。现在不妨一谈给他带来最高声誉,也造成极大误解的《洛丽塔》 了。他说:“《洛丽塔》是我特别钟爱的作品。这是我最艰难的一部作品——主题是那么遥远,远离我自己的情感生活;在用我的混合才能把它写得真实的过程中, 我感到特别快乐。”按照他的说法,亨伯特和洛丽塔都只是“我设计的人”、“诞生于我的头脑”和“想象力的产物”。写作《洛丽塔》的真正动机——这接近于一 般文学理论中所说的“主题”——在于,这本小说最不容易写。而读者的所有反应,都建立这样一部难以写出然而却被成功写出的作品已经完成之后。纳博科夫造了 一座精美建筑,一座空中楼阁,在从事新的创作之余,他不无得意地回望一眼;至于别人登临之后怎么游玩,他就不管了。但可以明确地说,只在《洛丽塔》中看见 “性”或“变态恋情”的人,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把亨伯特等同于作者纳博科夫,则迹近于一个笑话。创造与完美既是纳博科夫的唯一主题,也是他的唯一题材。
然 而对纳博科夫来说,一切都是具体的,具体到直接呈现于他和我们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之中。所以记者问他:“你用哪种语言思维?”他说:“我不用 任何语言思维,我用意象思维。”譬如,从第一部小说《玛丽》开头那黑暗的电梯中——“阿尔费洛夫大声叹着气,嘴里散发出一个上了年纪、身体又不特别好的人 所有的热烘烘的腐臭味。”——开始,纳博科夫笔下的人物就总带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包括那小妖精似的洛丽塔在内:“尤其是那件粉色套装,质地很薄,有点破 损,衣服中还散发出淡淡的汗臭,我把它贴在亨伯特宽广贪婪的胸口,一种难忍的冲动顿时在我心中翻搅……”在《斩首的邀请》中,辛辛那图斯忍不住要问假冒的 狱友皮埃尔先生:“你为什么发出这种气味?”后者只好解释一番,辛辛那图斯则说:“我喘不上气。”这是纳博科夫塑造的又一位与自己不无关联的人物,作家的 想象和感受在他身上寄托最多,包括对于气味的敏感,——我们读《说吧,记忆》,发现作家正是这样感受生活的:“他……能够在一瞬间让一间大屋子里充满相当 于一支警卫部队的汗臭。”“从他褪了色的大学校服上散发出一股奇特、含糊、幽微,并不全然令人不快的气味。”等等。
纳 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情节都不复杂,只是他把它们写得十分复杂而已。假如我们试着转述他所写的故事,可能就只剩下一个巧妙的构思了。由此也就可以清楚地体会 什么是“纳博科夫式的”叙述才能。如果说构思是宝藏远远发出的光,叙述才能就是通往宝藏的路;这条路也许仅仅属于纳博科夫,但他却从来不愿意轻易取得宝 藏。在二十世纪小说领域,纳博科夫称得上最大的玩笑者,但他首先是对自己开玩笑。《绝望》中文本译者序有句话讲得不错:“从
A
点到
B
点 他采取最绕道最困难的路线。”除了完美对他有着不可违背的感召力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人创造才能实在太大,正所谓“操刀必割”。他从来不匆忙草率从事, 不肯轻易放过任何场景,任何过程,任何细节,人物的任何念头,一定让它们达到自己最充分、最饱满的程度。随便举个例子,《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 译本最后二十页,写“我”得知奈特病危,赶往医院,终于未能见他最后一面,说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居然能被写得如此曲折跌宕、惊心动魄。
然 而另一方面,我们读纳博科夫的作品,却总觉得节奏明快,进展迅捷,毫无沉闷拖沓之感。“好看”是他的小说美学,包括在形式上创新最多的《微暗的火》——该 书由前言、一首九百九十九行的长诗、对长诗的繁琐评注和索引组成——在内。他时时驻足,却不多余停留,总能把握住其间那个最微妙的分寸。完美不仅在于创 造,而且在于节制;对纳博科夫来说,节制具有决定性的、终极的意义。他是智者——如果我们把智者理解为有别于诗人的另外一类创造者的话;然而更准确地说, 他是包容或超越了诗人全部创造力的智者。

《塞 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有番话,不妨借用一下:“可是除他之外我找不出其他还有什么作家,能以同样让人犯难的方式从事艺术——让我这样一个渴望看到作 者的真实面目的读者如此犯难。在虚构的人物个性的模糊光影中很难看到真人的身影,可是更难理解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写的是他的真实感 受,同时又能创造——从让他痛苦不堪的情感中拔出来——一个虚构的、略显荒诞的人物。”以此来形容纳博科夫自己,其实最透彻不过了。
纳 博科夫笔下塑造得特别成功、令人难忘的人物,如《王、后和杰克》里的弗郎兹和玛萨,《防守》里的卢金,《黑暗中的笑声》里的欧比纳斯和玛戈,《绝望》里的 赫尔曼,《普宁》里的普宁,《微暗的火》里的金波特,特别是《洛丽塔》里的亨伯特和洛丽塔,一概都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作家接近他们,从而写得栩栩如生;但 又远离他们,他自己肯定不是这当中的任何一位。
前 引有关《洛丽塔》的访谈中,纳博科夫提到“我的混合才能”;在另一场合,他说:“我认为一件艺术品中存在着两种东西的融合:诗的激情和纯科学的精确。”正 是对此的具体解释。他的另一段话有助于我们的理解:“当代画家中我有一位特别崇拜的,那是巴尔瑟斯,不仅是因为他画了洛丽塔般的人物。”巴尔瑟斯与纳博科 夫的确颇有共同之处。他们都是热衷悖论的大师。在那位画家的作品中,奇特地融合了“极热”与“极冷”两种成分,好像有两个灵魂存在:前者切近到几乎就要发 生某件暴行的程度,后者则以最为克制的态度看待这一切。巴尔瑟斯的绘画艺术如此,纳博科夫的小说艺术也如此。
对 纳博科夫来说,他只是他自己,一个纵横捭阖、应付自如的艺术家;对我们来说,他仿佛是两个人。他用“诗的激情”把人物的情感与感受写得如此逼真,又以“纯 科学的精确”让自己脱身出来,并且时时对这一切加以调侃嘲讽。我们的眼泪还没有擦干,他又让我们忍不住笑了。跟着连袂而行的两位纳博科夫,我们逡巡于他的 小说世界,与亨伯特和其他角色打起交道。这是些活生生的人,又都是可怜的家伙;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行进,或小心谨慎,或大胆妄为,然而在一副俯视的眼 光——这又一次让我们想到了上帝——的注视下,正有如在迷宫中徒劳地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出口。纳博科夫从不排除情感因素,往往写到哀伤绝望的程度;但是什么 也逃脱不了他的智慧观照。他的创造与节制,最高程度上是完成于对人物的上述态度。
这 样两个人,可以说一个置身“此在”,一个远离“此在”。前者属于具体一部作品;后者属于每部作品,更属于高居于所有这一切之上的那个纳博科夫。从根本上 讲,纳博科夫是“非此在”写作的。他站在人类历史的终点,等候着另一个他——相对来说,不过是种创作手段而已——带领亨伯特等一应角色陆续赶来。从这一位 纳博科夫看来,所有局限于“此在”的写作——即便具有宗教、文化或别种背景——都是有欠缺的,为他所无法接受,或者干脆说,无法忍受。他对于陀思妥耶夫斯 基的否定,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
而 当纳博科夫塑造另外一类倾向性较为明显的人物时,他也或多或少难以在上述两个自己——或者说,在“诗的激情”与“纯科学的精确”之间——保持一种理想状态 的距离。霍达谢维奇曾经谈及《斩首的邀请》里的辛辛那图斯等,说他们“不具有卢金和赫尔曼显露出的那些亏缺的特点。所以,他们在被直接地表现出来并显示出 艺术家的本质的同时,用语文教师的语言可以表达为,他们可以成为正面人物。但这里显然也会给作者造成特殊的、在该情况下额外的困难”。如果纳博科夫对这世 界有个总的看法——尽管他从来无意于清晰地表述出来——的话,我相信只能是负面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与其认同于辛辛那图斯,不如认同于亨伯特,这可能 更符合作家的本意。
但 是纳博科夫所要强调的,并不是亨伯特或辛辛那图斯的道德取向,而是他们的复杂性,或者说自主性。他在《透明体》中说:“人类的生活可以被喻为一个人用各种 各样的方式在围绕自我跳舞。”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对弗洛伊德贬斥不已,称之为“维也纳的江湖郎中”。当他说:“他和他的旅行伙伴们驾着他们三流的思想之 车摇摆行进,穿过性神话的警察国家——独裁者们无意中忽视了精神分析是个多大的错误呵——本来可以用那种方式如此轻易地腐蚀整整一代人!”所反对的是把人 物的意识活动和心理活动纳入任何一种既定模式。
纳 博科夫所面对的不是现实,而是现实的最大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更多是通过人物的想法来实现的。正如他所说:“现实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可能发生而又没有发生 的事情,与已经发生的事情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纳博科夫并不曾混淆二者之间的界线,我们在读他的小说时,却宁肯相信这一界线并不那么泾渭分明。虽然他 的人物与情节很少超出现实生活的逻辑关系,但是我们经常看到它们——带着这种逻辑关系——伸展到现实生活之外。纳博科夫给他的人物设置的障碍,总是要比给 他们安排的去处大得多,他们往往处于一种成竹在胸却一筹莫展的境地。这时想象替代了现实,情节因此得到新的进展方向,虽然人物其实站在原地不动。好些计划 仅仅在设想中付诸实施;相比之下,现实不过是给人物提供了一个立足点而已。他笔下的进展往往是没有进展的进展,然而读者却觉得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了。这在《斩首的邀请》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按照霍达谢维奇的解释,这部看似描写辛辛那图斯的狱中最后日子的小说,除了这个人物和他的创作梦呓之外,其 实什么都不存在。

即 便纳博科夫有心仿效上帝,要想达到后者创造大自然那种完美程度,单单依靠自己的力量也是困难的。作家纳博科夫需要一个合谋者,而这个人的确存在,他就是读 者纳博科夫。他们在文学领域携手完成了上帝的事业。——这就好比在另一个世界里,古德曼先生一定也有一位与他心心相印的摇笔杆子的人一样。
作 为国际象棋爱好者以及《防守》一书的作者,纳博科夫说,如同象棋难题中的竞赛并不真正在白方与黑方之间,而是在制作者与假想的解题者之间一样,在一部第一 流的小说里,真正的冲突不是在人物之间,而是在作家与读者之间。“卢金的防守战”发生在这位棋手的头脑之中,对手正是他自己——一个非要与他一决高下的 人,而坐在棋局对面的图拉提不过是个影子而已。《防守》所描述的这一场景,展现于纳博科夫的整个创造历程之中。正如他所说:“我想一个艺术家不该去管读者 或观众是谁。他最好的观众是每天早上刮胡镜里看见的那个人。一个艺术家想象的观众——当他想象这种东西时——是一屋子戴着他自己的面具的人。”不妨把他的 作品看成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更准确地说是自我争论;而我们不过是偶然听到罢了。在作家纳博科夫的对面或旁边,甚至没给我们预备座位:“作家之所 以同读者发生冲突是因为作家本人是自己的理想读者,而其他读者往往是动动嘴唇的魔鬼和健忘症患者。”
如 果可以把创造与完美暂且分开的话,不妨说创造属于作家纳博科夫,而完美属于读者纳博科夫。后者所看到的,正是他要求前者写的;当读者纳博科夫对我们说: “文学,真正的文学,并不能像某种对心脏或头脑——灵魂之胃或许有益的药剂那样让人一口吞下。文学应该拿来给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你才会在手掌中闻 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于是,也只有在这时,它那稀有的香味才会让你真正有价值地品尝到,它那些碎片也就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 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你对那种美也已经付出了不少自己的精力。”是因为在文学的另一端,“付出精力”的是作家纳博科夫。
对 纳博科夫来说,大自然之所以完美,是因为上帝把它的每个细微之处都创造得完美。一双粗糙的眼睛看见的只能是粗糙。作家和读者不可能彼此会面于整体,而在构 成整体的细部擦肩而过。古德曼遇见的是古德曼,纳博科夫遇见的是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他说:“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应当注意和欣赏细节。”
纳 博科夫重新提到《洛丽塔》时,所强调的也是这一点:“每当我想到《洛丽塔》,我好像总是记起了那些特别愉悦的画面,比如塔克索维奇先生,拉姆斯戴尔中学的 同学录,夏洛特轻声说‘是防水表’,洛丽塔动作缓慢地走向亨伯特赠予的礼物,装饰加斯顿·戈丁那间颇有风格的阁楼的那些图片,卡斯比姆的理发师——他花了 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洛丽塔打网球,艾尔斯芬通的那家医院,那个苍白、可爱、腆着肚子、不可救药的朵丽·席勒在格雷斯达奄奄一息——格雷斯达乃是书中的死 亡之城,山谷小城传向山中小径的丁当声……。这一切正是小说的筋腱。这些神秘的要点和潜在的对应构成了本书情节结构的关节——尽管我非常清楚地明了这些画 面将被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或者未被注意,甚至干脆没被读及。因为这些人在读书伊始时就有这样的印象,书中的内容大抵是什么‘快乐女人的传记’或‘绅士的热 恋’之类。”看过这部小说就知道,这些其实只是细枝末节,它们仅仅与小说最终所实现的艺术效果相关。由此我们明白,纳博科夫此时是站在什么立场。对他来 说,完美不是“一”与“一百”的关系,而是“九十九”与“一百”的关系,而那“九十九”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作家纳博科夫与读者纳博科夫就相逢于“九十 九”与“一百”之间,这才是他毕生开掘并大有斩获的领地。把“一”或者负数的区域留给古德曼先生们去经营罢。
然 而在纳博科夫看来,完美仅仅对应于“一百”,除此之外,根本不存在比较完美或相对完美这回事。如果不能真正达到“一百”,“九十九”就与“一”或“〇”没 有任何区别。他之所以特别强调细节,意义就在这里。而这也是他曾经在《绝望》中所表达的主题。为了诈骗保险金,赫尔曼谋杀了一个在他眼中跟自己长得一模一 样的人,警方却没有看出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继而当发现自以为策划实施得天衣无缝的谋杀案其实并不完美时,他才彻底绝望了。用霍达谢维奇的话说就是,“在这 部长篇小说中西林展示了一个真正的、对自己要求严格的艺术家的痛苦。这个艺术家死于自己在一部作品中所犯下的唯一的错误、唯一的失误,而这部作品耗尽了他 的全部创作力量。”扮演读者角色的赫尔曼不能原谅始终处于他监视下的那个人——一个罪犯或艺术家。也许可以在赫尔曼与塞巴斯提安·奈特、谢德和纳博科夫自 己之间建立一种联系:他们为这部小说撰写了与赫尔曼不同的结尾。

读 者纳博科夫除了注视着作家纳博科夫外,目光也投向他的四周。纳博科夫以自己的标准在文学史中指认出某些志同道合者,也从这一殿堂里扔出去太多的塑像。属于 前者之列的有威尔斯、布郎宁、济慈、福楼拜、魏尔伦、兰波、契诃夫、托尔斯泰、勃洛克、柏格森、乔依斯、普鲁斯特、普希金、罗伯–格里耶和安东尼·伯吉斯 等,而在他看来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体著作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变形记》、别雷的《彼得堡》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的第一部分。后者 则是一长串名单,包括曾经提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弗洛伊德,还有康拉德、海明威、加缪、洛尔加、卡赞扎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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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伦斯、托马斯·曼、托马斯·伍尔夫、高尔斯华绥、德莱塞、泰戈尔、高尔基、罗曼·罗兰、萨特、庞德,等等。司汤达、巴尔扎克和左拉被称为“三个可厌的庸 人”。他曾当着几百个学生的面撕碎《堂吉诃德》“这本粗糙的老书”,还说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是“愚蠢的著作”,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满 是脏话和笑料”,福克纳写的则是“玉米棒编年史”。而当有人把他和贝克特、博尔赫斯联系在一起时,他说:“那位戏剧家和那位小品文作家现在红得发紫。与他 们并排,我觉得自己是两个基督中间的强盗,尽管是快乐的强盗。”并说:“他们最好把贝克特同梅特林克相联系,把博尔赫斯同阿纳托尔·法郎士相联系。”
此 前此后,大概没有一位作家像纳博科夫这样,在关注文学的同时,如此关注文学史。两种关注显然都具有颠覆作用,而此时受到打击的当然不止是古德曼先生。当我 小心翼翼地走过经他扫荡之后的废墟时,想到其间的取舍标准,大概与语言才能、写作技巧以及前面提到的作家是否置身“此在”写作有关。也许可以归结他说过的 一句话:“世上只有一派诗人:天才派。”这是一个能够自圆其说,却又让人很难追随的立场。至少我暂且不想也不敢失去太多,甚至觉得纳博科夫对于这个世界来 说没准是个阴谋。
此外我们不要忘记纳博科夫与所夸赞或贬损过的许多作家的不同之处:他是一位全球意义上的作家,不为某一地域或某一语种所局限——其独特的经历背景与语言背景保证了这一点。
然 而当记者问到索尔仁尼琴等人时,一向直言不讳的纳博科夫语调变得委婉了:“我只从文学角度谈论同行艺术家,……我觉得这种客观的评论对勇敢的俄国人不公 平,他们忍受着政治迫害。”另外一次,他则谈及曼德尔斯坦姆“在被疯狂夺去他的天赋之前英勇地写下的那些诗是对人类心灵最深最高的表现,令人崇拜”。他 说:“当我读着曼德尔斯坦姆写的那些诗篇时,我感到一种无可遏制的羞愧,我在自由世界是那么自由自在地思想、写作、讲话——只有在这个时候自由的味道是苦 涩的。”这里我看到以前有点忽视了的纳博科夫深沉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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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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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答应写这篇文章,说来另有一点私心:藉此可以把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重读一遍。能找到的共计十二种,按照写作时间顺序一一看过,不知不觉我的二〇〇三年已经 过去几乎六分之一了。尚有五种没能读到,包括作者相当看重的《天赋》和《阿达》;所写五十二篇短篇小说,也一概未曾寓目。这好比旅游赶上某些景点不开放, 虽然不算白跑一趟,谈起观感总归要打点折扣了。其实对于纳博科夫,“观”已足矣,“感”则谈不谈两可,甚至不谈为妙,有古德曼先生的前车之鉴。也许我所做 过的唯一能让冥冥之中那位独具才华又不无刻毒的作家满意的事情,就是如他所说:“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
二〇〇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内容摘录
我已经踏上满是水洼的小路,小心 翼翼地择路而行。“哎,你听着,”塞巴斯蒂安的朋友在我身后喊道,“我忘记告诉你了。那天院长告诉我有人给他写信,问他塞巴斯蒂安是否真是三一学院的学 生。哎呀,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啊,糟糕……我的记忆力已经缩了水。不过我们刚才确实把它好好清洗了一遍,对不对?不管怎么说,我估计那个人正在搜集 资料,要写一本关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书。真有意思,你好像没有——”
“塞巴斯蒂安·奈特?”薄雾中一个声音突然说,“谁在谈论塞巴斯蒂安·奈特?”
说这话的陌生人现在走近了—— 啊,有时我多么渴望看到行云流水般的长篇小说里描述的那种轻而易举的变化啊!我会多么舒心啊,如果这说话声音属于某个快活的老教师,他的长耳垂上长着细绒 毛,眼角上的皱纹代表智慧和幽默……一个信手拈来的人物,一个受欢迎的过路人,他也了解我的主人公,但了解的角度不同。“现在,”他会说,“我要给你讲一 讲塞巴斯蒂安·奈特大学生活的真实故事。”然后他就讲了起来。可是,唉,这类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个薄雾中的声音在我心中最黯淡的通道里清脆地震响。它不过 是某种可能的真实情况的回响,一种及时的提醒:不要过于相信你可以从“现在”口中了解“过去”。要小心那最诚实的中介人。要记住,别人给你讲的故事实际上 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讲故事的人整理成型的部分、听故事的人再整理成型的部分、故事中已死去的人对前两种人所隐瞒的部分。“谁在谈论塞巴斯蒂安·奈特?”我 意识里的那个声音又说。是谁在谈论呢?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和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是一个远离生活的文雅学者和一个正在遥远国度访问的困窘的游客。那么第三方 在哪里呢?他在圣达姆耶镇的公墓里平静地腐烂。他笑着活在他的五卷著作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无影无形,正在我肩膀后面窥视(尽管我敢说,他十分怀 疑“死后永生”的老生常谈,就是现在他也不相信自己有鬼魂)。
不管怎么说,我得到了友谊所能产生的成果。我还了解到塞巴斯蒂安那个时期的短信中几个随便提到的事实,以及他的几本书里偶然提到的大学生活情况。然后我就回了伦敦,先前我已在那里简略地计划了下一步的行动。
我与塞巴斯蒂安最后一次会面时, 他无意中提到,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四年间他有时雇佣一个助手,类似秘书。像过去很多作家一样,也像现在很少作家一样(也许我们只是不知道那些没能用明智的 劝说方式来处理自己事务的人),塞巴斯蒂安在处理事务方面出奇地笨,常常束手无策,因此他一旦找到一个顾问(此人说不定是个骗子或傻瓜——或两者兼备), 就十分放心地把一切全交给他。如果我问塞巴斯蒂安,他是否能肯定那个替他处理事务的某某人不是个爱惹麻烦的老无赖,他会匆忙改变话题,因为他生怕发现了别 人的恶意之后自己就不能偷懒了,就不得不亲自干事了。简而言之,他认为有个最差的助手也比没有助手强,他会让自己和别人相信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我说这些 是想尽可能强调这样一个事实:从法律观点看,我的话没有一句是诽谤,而且我马上就要提到的人名并没有出现在这一段里。
我想从古德曼先生那里得到的,与其说是对塞巴斯蒂安最后几年情况的描述——这我还不需要(因为我想按阶段逐步追溯塞巴斯蒂安的生活,而不是超前),不如说是几条建议,希望他告诉我什么人可能了解塞巴斯蒂安离开剑桥大学以后的情况,我应该去访问谁。
于是,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我去舰队街古德曼先生的办公室访问了他。在我描述这次会面的情况之前,请允许我说一点题外的话。
如前所述,我找到了塞巴斯蒂安的 一些信件,其中有些是他与出版商之间的通信,商讨某部小说的出版事宜。事情看起来是这样的:塞巴斯蒂安的第一部作品《棱镜的斜面》中有一个次要人物,是对 一个塞巴斯蒂安认为必须批评的仍健在的作家的讽刺,极其滑稽,极其无情。那个出版商自然马上就明白这个人物影射的是谁,他觉得很不自在,就劝塞巴斯蒂安把 整段修改一下,塞巴斯蒂安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最后还说要到别处去印行这部书——后来他确实这样做了。
“你似乎不明白,”塞巴斯蒂安在 一封信中写道,“究竟是什么能让我这样一个含苞待放的作者(这是你的话——可是这个词用错了,因为你所谓的真正含苞待放的作者一辈子都含苞待放;而其他作 者,比如我,则一下子就绽放了),你似乎不明白,让我重复一遍(这并不意味着我为上面那个普鲁斯特式的插入语道歉),你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举起一个像精 美陶瓷似的忧郁的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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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让我想起集市上的廉价瓷器,它们是那么诱人,让你欣喜若狂,最后会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碎掉),又让他从我的散文体作品的高塔上跌进下面的阴沟里。你告诉我这位作家备受尊敬;他的书在德国和在这里几乎同样畅销;他过去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刚刚入选《现代杰作》;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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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起被看做‘战后’一代作家的领军人物;最后的(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点,他作为评论家是个危险人物。你似乎暗示,我们大家都应该替他保守不可告人的成功秘 诀,那就是,用三等舱的票坐二等舱旅行——或者说是,如果我刚才的比喻不够清楚的话——迎合读者群中最差的一类人的欣赏情趣——不是指那些酷爱侦探故事的 人,上帝保佑他们纯洁的灵魂吧——而是指那些被一点弗洛伊德学说或‘意识流’或别的什么思想以现代方式所震惊,而购买了充满陈词滥调的最糟糕的书的人们 ——而且他们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今天勇敢的玩世不恭者都是玛丽·科里利的侄子。我们为什么要保守那个可耻的秘密呢?这种共济会式的约束,或者说三神 论的约束,算个什么东西?打倒这些假冒的神祇!后来你来告诉我说,如果我攻击一个有影响、受尊敬的作家,我的‘文学生涯’从一开始就要受阻,是没有希望 的。可是即使确实存在‘文学生涯’这样的事,而且我仅仅因为骑自己的马走自己的路而不符合作家标准的话,我还是拒绝修改我的作品,一个字都不改。因为,请 相信我,任何即将实施的惩罚都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我放弃对快乐的追求,特别是当这种快乐意味着真理的年轻坚实的怀抱之时更不能放弃追求。事实上,生活中 没有多少东西能与讽刺的快乐媲美,我常想象,那个虚伪的人读到(他会读到的)那一段并且像我们一样知道那说的是事实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每当我想 到这里,总是高兴极了。让我再说几句,如果我不仅忠实地展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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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内心世界(那不过像交通高峰时段 的地铁车站),还展现了他讲话的技巧和姿态的话,那么我敢说,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读者,都不会从那段让你感到如此惊恐的文字中发现一丝庸俗的痕迹。所以 就别让这事再困扰你了。你还要记住,如果你真的因为我这本并无恶意的小书而‘惹上麻烦’,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的,无论是道义责任还是商业责任。”
我引用这封信的目的(除了因为它 自身的价值——表现塞巴斯蒂安那种快乐的大男孩般的情绪,这种情绪后来一直是他最阴郁的故事里划破暴风雨昏暗的一道彩虹)是为了解决一个微妙的问题。一两 分钟之后,有血有肉的古德曼先生就要出现了。读者已经知道我多么不赞成那位先生写的书。然而在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访谈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作品 (权且把快速编纂的东西也称为作品吧)。我是怀着毫无成见之心去找他的;不过现在我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很自然,这肯定会影响到我的描述。同时我又想不清 楚,我怎么才能既谈我对古德曼先生的访问,又不涉及古德曼先生的举止(也不涉及),就像我审慎地谈论塞巴斯蒂安的那位大学朋友那样。我能就此打住吗?当古 德曼先生读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他会不会因为理所当然的懊恼而突然脸色大变呢?我研究了塞巴斯蒂安的信,得出的结论是:塞巴斯蒂安·奈特可以允许自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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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做那样的事,但不允许我对古德曼先生那样做。塞巴斯蒂安的天才中有一种率真,而我却不可能有;他能做得很巧妙的事,我却只会表现得很粗鲁。因此,我走进古德曼先生的书房时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地迈好每一步。
“请坐,”他说,一面客气地招手,示意我坐到他书桌旁的单人皮沙发上。他衣冠楚楚,尽管绝对带有一种城市人的情趣。他的脸上戴着黑面罩。“你有什么事吗?”他仍然透过面罩上的眼洞窥视着我,手上仍拿着我的名片。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名字没有传达给他任何信息。塞巴斯蒂安早已改用了他母亲的姓氏。
我回答:“我是塞巴斯蒂安的同父异母弟弟。”一阵短暂的沉默。
“让我想一想,”古德曼先生说,“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你指的是已故的塞巴斯蒂安·奈特,那位著名作家吧?”
“对呀。”我说。
古德曼先生用食指和拇指摸着脸……我是说他摸着面罩底下的脸……若有所思地从上往下摸。
“对不起,”他说,“可是你能肯定没弄错吗?”
“绝对没有。”我回答,并用几句话简要地解释了我与塞巴斯蒂安的关系。
“啊,是吗?”古德曼先生说,他陷入了沉思,“真是的,真是的,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事。我当然清楚塞巴斯蒂安是在俄国出生长大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忽略了他的姓氏。是啊,现在我明白了……是啊,他的姓应该是俄国人的姓……他的母亲……”
古德曼先生用好看的白皙手指头敲着吸墨纸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事情已经做了,”他说,“我是说,现在想加上一个……已经太晚了,”他匆忙地接着说,“我很抱歉事先没有调查这件事。这么说你就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啦?哎呀,很高兴见到你。”
我说:“首先,我想解决一个商务 方面的问题。奈特先生的文件,至少是那些关于他的文学职业的文件,非常之乱,我又不太了解具体情况。我还没去见他的出版商,可是我估计其中至少有一个出版 社——出版《有趣的山》的那个——已经不存在了。我想,在进一步调查这件事之前,最好先和你谈谈。”
“的确是这样,”古德曼先生说, “事实上,你可能不知道我对奈特的两本书感兴趣,一本是《有趣的山》,另一本是《丢失的财物》。在目前情况下,我最好是告诉你一些细节,我可以写在信里, 明天早上派人给你送去,连同我和奈特先生的合同副本。或者我应该称呼他……”,古德曼先生在面罩下笑着,并试着念我们那发着简单的俄语姓氏。
“我还有一件事,”我接着说,“我决定写一本关于他的生活和工作的书,急需一些信息。也许,你能不能……”
在我看来,古德曼先生似乎变得僵硬了。然后他咳嗽了一两声,甚至从他那显得很有特色的书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选出一块黑醋栗润喉止咳糖。
“我亲爱的先生,”他说着突然连人带座转了方向,还甩着拴在带子上的眼镜,“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我肯定比任何人都了解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可是……哎,你开始写那本书了吗?”
“没有,”我说。
“那你就别写了。你必须原谅我说 话这么直截了当。这是老习惯了——也许是坏习惯。你不介意吧?唔,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说呢?……你明白吗,塞巴斯蒂安·奈特不是一个可以称作伟大作家 的人……啊,是啊,我知道——一个优秀的艺术家,等等——可是对一般公众没有吸引力。我不想说你不能写关于他的书。可以写。但是应该从一个特殊的视角写, 让题材有吸引力。否则的话,作品肯定会流于平庸,因为,你要明白,我确实认为塞巴斯蒂安的名气不够大,不能给你想写的这种书提供有力的支持。”
我被他脱口说出的这一连串话吓了一跳,我没有说话。古德曼先生接着说:
“我相信我这样直截了当没有冒犯 你。我和你的同父异母哥哥是那么好的哥们儿,你会理解我对这事的感受。我亲爱的先生,你最好是别写,最好是别写。把它留给哪个专业作家去写吧,留给一个了 解图书市场的专业作家——他会告诉你,任何人想完成对塞巴斯蒂安的生活和工作的详尽研究(如你所说的),都是在浪费自己和读者的时间。哎,就连某某人写的 关于已故的……[他说了一个名人的名字]的那本书,包括那么多照片和复制资料,还卖不出去呢。”
我 谢谢古德曼先生给我提出的劝告,并伸出手去拿帽子。我感到事实证明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我跟踪了虚假的线索。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让他详细讲述他和塞巴斯 蒂安是“那么好的哥们儿”时的情况。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请求他讲讲他给塞巴斯蒂安当秘书的事,不知他会如何回答。他很有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把黑面 罩交给我,我把面罩放进了口袋,因为我想在别的场合它可能会派上用场。古德曼先生送我到最近的一个玻璃门,我们就在那里分手。
我正要下楼的时候,一个看起来精力很充沛的姑娘从后面跑了过来,我先前就注意到她在一间屋子里不紧不慢地打字。她叫我停一下(真奇怪,塞巴斯蒂安那个剑桥大学的朋友也是这样叫我回去的)。
她说:“我叫海伦·普拉特。你们刚才的谈话我听见了一些,听见了我能听得下去的部分,我有一件小事想问你。克莱尔·毕晓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想弄清楚一些情况。最近几天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肯定地说:可以。于是我们约定了时间。
“我和奈特先生很熟,”她又说,一面用明亮的圆眼睛看着我。
“啊,是吗?”我回答,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啊,”她接着说,“他是个让人惊奇的人物,我不妨告诉你,我讨厌古德曼写的关于他的书。”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哪本书呀?”
“啊,他刚写完的那本。上星期我一直和他一起看校样。哎呀,我得走啦。太谢谢你啦。”
她一溜烟跑了,而我则慢腾腾地走下楼梯。古德曼先生那又大又软的粉红脸庞活像母牛的乳房,现在还像。
古德曼先生的书《塞巴斯蒂安·奈 特的悲剧》得到了报刊的好评。多家主要日报和周刊都发了长篇评论。有评论说这本书“给人印象很深,很有说服力”。也有评论赞扬作者有“深刻的洞察力”,能 看清一个“本质上是现代的”人物。有的评论还引用了他书中的许多片断,说明他能有效地使用简明的话语。一位评论家甚至向古德曼先生脱帽致敬——让我补充一 句,古德曼先生已经把自己的帽子当成了胡说八道的话筒。简而言之,人们本应敲古德曼先生的指关节教训他的,却拍着他的后背表扬了他。
就我而言,如果《塞巴斯蒂安·奈特的悲剧》只 不过是另一本糟糕的书,到第二年春天就注定要和同类的书一起被遗忘的话,我根本不会理睬它。我知道“忘川文库”里虽然收入了不计其数的书籍,可要是缺了古 德曼先生的书就不够完整,就太可惜了。可是这本书虽然写得不好,还有别的意义。由于它的题材特点,它肯定会自动地变成炫耀另一个人长盛不衰美名的卫星。只 要人们记得塞巴斯蒂安的名字,总会有博学的研究者勤快地爬上梯子,去寻找在书架上半睡半醒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悲剧》,这本书被排在戈弗雷·古德曼的 《人类的堕落》和塞缪尔·古德里奇的《生平回忆录》中间。所以,如果我继续喋喋不休地谈论这个题材,那完全是为了塞巴斯蒂安·奈特。
你只要读一读《丢失的财物》的前 三十页,就能明白古德曼先生(顺便提一下,他从来不引用任何可能与他那充满缪见的著作的主题相悖的材料)是如何无动于衷地误解了塞巴斯蒂安深藏于内心的对 于外部世界的态度。对于塞巴斯蒂安来说,“时间”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一九一四、一九二〇或一九三六年,而总是“第一年”。在他看来,报纸的大标题、政治理 论、流行的观念不过是印在某种肥皂包装纸或牙膏包装纸上的喋喋不休的说明书(用三种语言写成,至少两种里有错误)。肥皂或牙膏的泡沫很多,说明书也很令人 信服——可是仅此而已。他完全可以理解那些敏感而聪明的思想家因为中国发生地震而睡不着觉;可是,以他的性格,他不能理解那些人想起许多年前(年数与距离 中国的英里数一样多)发生的类似天灾时为什么全然感觉不到同样的反感和痛苦。对他来说,时间和空间都是测量同一种永恒未来的尺度,因此,如果有人认为他是 以任何特殊的、“现代的”方式对古德曼先生所谓的“战后欧洲的氛围”做出反应,这种想法是荒谬绝伦的。塞巴斯蒂安来到这个世界,有时感到快乐,有时感到不 自在,就像一个旅游者可能因看到海上的景象而激动万分,而几乎同时又晕船。无论塞巴斯蒂安可能生在什么时代,他都会既惊喜又难过,既高兴又恐惧,就像一个 看哑剧表演的小孩子不时想着明天不得不去看的牙科医生。塞巴斯蒂安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他在一个不道德的时代里讲究道德,也不是因为他在一个道德的时代里 不讲究道德,更不是因为他的青春在一个充斥着过分迅速产生的一系列葬礼和焰火的世界上没有充分自然迸发而产生压抑感,而是因为他逐渐认识到自己内心的节奏 比其他人的要丰富得多。就是在那时候,在他的剑桥大学阶段行将结束的时候,也许再早一点,他就知道自己最细微的想法或感觉总是比邻室学友的想法和感觉多出 至少一个维度。如果他生性爱故弄玄虚的话,他很可能会炫耀这一点。可是他的本性并非如此,所以他只因为自己是玻璃当中的水晶、圆圈当中的球体而感到尴尬 (但是与他最后安下心来从事文学创作时的经历相比,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塞巴斯蒂安在《丢失的财物》中写 道:“我是那么羞涩,不知怎么总是犯我最不想犯的错误。我极力去适应周围的环境,与其保持颜色一致;在这灾难性的努力中,我只能被比作一条患色盲症的变色 龙。对我和对别人来说,我的羞涩本来更容易忍受,如果它是正常的、黏黏糊糊、疙疙瘩瘩的那种:很多年轻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而且谁都不会真正介意;可是在 我身上,羞涩以一种病态的隐秘形式表现出来,这与青春期的痛苦没有任何关系。酷刑房里最陈腐的发明中,有一项是不让犯人睡觉。大部分人度过一天时,大脑的 这部分或那部分会处于昏昏欲睡的快乐状态:一个正在吃牛排的饥饿的人只对自己的食物感兴趣,而不会有兴趣,比如说,去回忆一个他七年前做过的关于戴高礼帽 的天使的梦。但我的情况是,我大脑里所有的百叶窗、盖子和门全天候同时打开。大多数人的脑子星期天都休息,而我的脑子却连半天休假都得不到。这种全天清醒 的状态特别痛苦,而且它的直接后果也是痛苦的。我理所当然必须做的每一个普通动作都显得那么复杂,在我的脑中引起了那么多的联想,而且这些联想是那么微妙 和费解,对于实际生活毫无用处,因此我要么放下手头的事不做,要么因为神经紧张而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一天上午,我去见一家评论杂志的编辑,我想他有可能 刊登我在剑桥时写的诗。我听着他结结巴巴的说话声,看着外面由房顶和烟囱构成的图案中的多个斜角组合,它们由于窗玻璃的瑕疵而显得有些扭曲,再闻到房间里 一股发霉的怪味(是玫瑰花在字纸篓里腐烂的气味吗?),我的思想开了小差,去执行费时间的复杂任务去了,所以我没有说出原来想说的话,而是突然对这个初次 见面的人谈起了我们两人都认识的一个朋友的文学创作计划;那个朋友曾叫我替他保密,可是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我的意识经常开小 差,很危险,因此我害怕见人,害怕伤害他们的感情,害怕自己在他们眼里会显得可笑。但是这个如此折磨我的特性或者说缺点,在遭遇所谓“生活的实际方面”的 挑战时(虽然你我都知道,记账和卖书在月光下都显得那么怪,那么不真实),却变成了一种产生极大快乐的手段,每当我向孤独让步的时候都是如此。我深深地爱 着这个国家,它是我的家园(只要我的本性能够承受“家园”的概念);我有吉卜林那样的心境,有鲁珀特·布鲁克那样的心境,有豪斯曼那样的心境。无论是哈罗 德百货公司附近一个盲人的狗还是一个街头画家的彩色粉笔,无论是去新福里斯特乘车游览时见到的棕色树叶还是贫民区黑砖墙上挂着的一个锡制澡盆,无论是《笨 拙》周刊上的一幅画还是《哈姆雷特》中的一个华丽段落,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和谐,在这和谐之中,我也占有一席之地。对于我在伦敦度过的青年时代, 我记得那些次无休止的、漫无目的的游逛,记得一扇被阳光照耀得晃眼的窗户突然刺穿蓝色晨雾的情景,记得一根根黑色电线上雨珠流动的美丽景象。我似乎迈着缥 缈的脚步越过一片片鬼影绰绰的草坪,穿过一个个充斥着夏威夷音乐刺耳音响的舞厅,经过一条条名字好听但毫无生气的小街,最后来到一个温暖的山谷,那里有一 个与我的自我最相像的东西蜷缩在黑暗之中。”
可惜古德曼先生事先没有闲空仔细阅读这一段;即使他读了,他是否能抓住其中的含义还值得怀疑。
古德曼先生很大方,给我寄来一本 他的书。在附带的信函里,他用极其诙谐的口吻(以及让人从字里行间能体会出的和善的一眨眼)解释道:如果我们那次访谈时他没提这本书,那是因为他想让这本 书给我极度的惊喜。他的口气、他的大笑、他的言辞浮夸的妙语——这一切都暗示:一个声音粗哑的老世交出现了,并且给最小的孩子带来了珍贵的礼物。可是古德 曼先生不是一个好演员。他也根本不是真的认为我见到他写的书会高兴,不是真的认为我会因为他特意给我家的一个成员扬了名而高兴。他一直都知道他的书是垃 圾,他知道这本书从封皮、护封,到护封上的简介都骗不了我,报刊上的任何评论和短评也都骗不了我。我不太清楚他当时为什么认为不让我知道这事更为明智。也 许他以为我会调皮地坐下来以飞快的速度写我的书,好赶上与他那本书同时出版。
可 他并不只是给我寄来了书。他还按照承诺给我写了细节说明。这里不是讨论那些事情的地方。我把那些材料交给了我的律师,他已经告诉了我他的结论。在这里我只 能说,塞巴斯蒂安在实际事务方面的真诚态度被人以最粗暴的方式利用了。古德曼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正规的文学代理人。他只是在书籍上下赌注。他当然不属于那 种智慧的、诚实的、努力工作的职业人士。这事我们就说到这里;但是对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悲剧》,或者不如说是《古德曼先生的闹剧》,我的话还没说完 呢。
我妈妈去世后过了两年,我又见到 了塞巴斯蒂安。在那两年期间,我除了收到他执意寄来的支票外,只收到过他的一张带有图片的明信片。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或十二月,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我正 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向星形广场走去,突然间,透过一家大众餐馆的玻璃门脸,我看见了塞巴斯蒂安。我记得我最初的冲动是继续往前走,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来到巴 黎却没和我联系,感到很痛心。我想了一下,还是进了餐馆。我看见塞巴斯蒂安那光亮的深褐色的后脑勺,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的低下的脸。那姑娘正 在看一封信,我走近的时候,她淡淡一笑,把信递给了塞巴斯蒂安,又摘下有角质镜架的眼镜。
“内容不丰富吗?”塞巴斯蒂安问,就在这会儿我把手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
“啊,
V.
,你好,”他抬起头来说,“这是我弟弟,这是毕晓普小姐。坐下吧,坐舒服点儿。”毕晓普小姐很好看,很文静;面庞白皙,稍有雀斑,面颊有些凹陷;眼睛蓝灰色,有点近视;嘴唇很薄。她穿着裁剪得体的灰衣服,戴着蓝围巾和一顶三角小帽。我相信她是留着短头发。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塞巴斯蒂安说。我想这恐怕不是真话。“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只待一天,明天就要回伦敦。你想喝点什么?”
他们两人正在喝咖啡。克莱尔·毕晓普在她的手包里摸索着什么,她的眼睫毛上下颤动。她找出一块手绢,轻擦粉红色的鼻孔,先擦一个,再擦另一个。“感冒加重了,”她说,并“啪”的一声关上了手包。
“啊,很不错。”塞巴斯蒂安说,他是在回答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事实上,我刚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我选定的那家出版商给我寄来一封鼓励信,从这封信判断,他好像很喜欢这本书。看起来,他甚至对小说的标题《知更鸟反击》表示赞同,尽管克莱尔不同意。”
“我觉得这标题听着就傻,”克莱尔说,“再说一只鸟也不会反击啊。”
“这是从一首有名的童谣来的。”塞巴斯蒂安说,他是解释给我听的。
“愚蠢的典故,”克莱尔说,“你的第一个标题比这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棱镜……棱镜的……”塞巴斯蒂安低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标题……可惜‘知更鸟’那么不让人喜欢……”
“一个标题,”克莱尔说,“必须传达书的色彩,——而不是它的题材。”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塞 巴斯蒂安在我面前讨论文学上的事。我也很少看见他如此轻松愉快。他显得干净利索,身体健康。他那轮廓优美的白皙面孔,以及面颊上的一点阴影——他是那种为 了去外面吃饭不得不每天刮两次脸的不幸的人——没有显出一丝往常的不健康的灰暗颜色。他那对有点尖的大耳朵颜色火红,就像他快乐得激动时的样子。而我却一 句话都说不出来,而且有些僵硬。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介入了不该介入的谈话。
“咱们去看个电影,或者干点什么,好吗?”塞巴斯蒂安问,同时把两个手指头伸进西装背心的口袋里。
“随你吧。”克莱尔说。

Gah-song
。”塞巴斯蒂安说。在这之前我就注意到,他努力像一个真正健康的英国人那样念法语词。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在桌子底下和长毛绒座位底下找寻克莱尔的一只手套。她抹了一种清凉味的好香水。最后我找到了手套,是灰色仿鹿麂的,有白色衬里和带流苏的喇叭形护腕。我们通过旋转门时,她慢慢地戴上了手套。她个子很高,后背挺得很直,脚腕很漂亮,穿着平跟鞋。
“哎呀,”我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了。很抱歉,我有别的事要处理。也许……可是你具体什么时间走?”
“啊。今天晚上,”塞巴斯蒂安回答,“可是我很快还要来的……我真笨,没有早点告诉你。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陪你走一小段路……”
“你熟悉巴黎吗?”我问克莱尔……
“我的包裹。”她突然停下来说。
“呃,好吧,我去拿。”塞巴斯蒂安说。他走回餐馆。
我和克莱尔两人沿着宽阔的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我怯生生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是的,比较熟悉,”她说,“我在这里有些朋友——我要和他们一起待一段时间,直到圣诞节。”
“塞巴斯蒂安看着身体挺好的。”我说。
“是啊,我想他的身体是不错,”克莱尔说,一边回过头张望,然后朝我眨了眨眼,“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
“那是什么时候?”我大概是这样问的,因为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回答:“今年春天在伦敦,在一个很糟糕的聚会上,可是那个时候他在聚会上总是显得穷愁潦倒的。”
“你的
bongs bongs
在这儿,”我们背后响起了塞巴斯蒂安的声音。我告诉他们,我要去星形广场地铁站,于是我们从左边沿着广场的边缘走。我们正要穿过克莱贝尔大街时,克莱尔差点让一辆自行车撞倒。
“你这个小傻瓜,”塞巴斯蒂安说,一面拽住了她的胳膊肘。
“鸽子太多了。”克莱尔说,这时我们走到了人行道的边缘。
“是啊,太多了,它们还有一股味。”塞巴斯蒂安补充说。
“什么味?我的鼻子堵了,”她问道,同时吸吸鼻子,仔细端详着在我们脚边大摇大摆走着的一大群肥鸽子。
“鸢尾花和橡胶味。”塞巴斯蒂安说。
一辆大卡车在避让一辆运家具的小 货车时发出低沉的长音,吓得那些鸽子飞了起来,在空中打转。它们落在凯旋门的珍珠灰色和黑色的雕带上。当一些鸽子扑打着翅膀再飞起来的时候,带浮雕的柱顶 部有些地方似乎变活了,像雪片纷飞。几年之后,我在塞巴斯蒂安的第三本书里找到了描绘这种情景的画面:“那石头化成了翅膀。”
我们又穿过了几条大街,来到地铁站的白色扶梯前。我们在那里分了手,大家情绪都很愉快……我还记得塞巴斯蒂安的向后倾斜的雨衣和克莱尔的蓝灰色身形。她挽起他的手臂,调整了步伐,跟上他那摇摇晃晃的大步。
现在,我从普拉特小姐那里了解到 很多事,这让我渴望了解得更多。她要求和我谈话的目的在于弄清楚塞巴斯蒂安的遗物里是否还有克莱尔·毕晓普写的信。她强调这不是克莱尔·毕晓普让她打听 的;事实上克莱尔·毕晓普并不知道我们两人的谈话。克莱尔现在已经结婚三四年了,她过于高傲,不愿意谈论往事。普拉特小姐是在塞巴斯蒂安的死讯见报后过了 约一星期才见到克莱尔的,可是这两个女人虽说是老朋友(也就是说,她们相互知道对方的很多事,多得超出对方的想象),克莱尔都没有详谈这件事。
“我希望他没有太不快活,”克莱尔平静地说,然后又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保存着我的信。”
克莱尔说这话时的姿态、她眯眼睛 的样子、她改换话题前的一声叹息,使她的朋友相信,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信已被销毁会大大地松一口气。我问普拉特小姐,我能不能和克莱尔取得联系,我能不能说 服克莱尔给我讲塞巴斯蒂安的事。普拉特小姐回答说,她了解克莱尔,她甚至不敢把我的要求转达给克莱尔。“没希望,”这是她的回答。一刹那间我产生了一个不 道德的想法,我很想暗示:那些信都在我手里,我愿意把它们交给克莱尔,条件是允许我去访问她;我是那么强烈地渴望见到她,只是为了看到我要提的那个名字的 阴影怎样从她脸上掠过。可是不行——我不能用塞巴斯蒂安的往事进行敲诈。绝对不能。
“那些信都烧了,”我说。然后我继续请求,一遍又一遍地说,试一试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当她告诉克莱尔我们的谈话情况时,难道不能让克莱尔相信我的访问会很短,并无恶意吗?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普拉特小姐问,“因为,你要知道,我本人就可以告诉你很多事情。”
她给我讲了很长时间,都是关于克莱尔和塞巴斯蒂安的事。她讲得非常好,尽管她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在回顾往事时总想进行道德说教。
当她的故事讲到某一点的时候,我打断了她:“你的意思是,谁都没有发现另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普拉特小姐说。
“可是我怎么找她呢?”我喊道。
“你永远找不到她。”
她谈到塞巴斯蒂安的病情时,我又打断了她:“你说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
“哎呀,”她说,“我不大清楚。 我看见他发病的那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时我们从一个饭店出来。天很冷,他找不到出租车。他很紧张,很生气。他朝着一辆停得远一点的出租车跑过去。然后他 停下来,说觉得不好受。我记得他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药丸或什么东西,包在他的白丝围巾里用力捏,好像还把它往脸上摁。那一定是一九二七年或二八年的 事。”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她仍然是那么认真地逐个回答,然后继续讲她那忧伤的故事。
她走了以后,我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可那是死的故事,死的故事。我必须见到克莱尔!只要看上她一眼,和她说上一个字,只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足以让往事鲜活起来(而且必须这样,绝对有 必要)。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也不明白;正如我总也弄不明白,在几个星期之前的难忘的一天,我为什么那么相信,如果能找到一个垂死的但还有意识的人,就 能了解到迄今为止没有人了解的事情。
后来,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去了克莱尔的家。
女仆把我领进一间小客厅。克莱尔 在家里,我至少从那个脸色红润而且处事自然的年轻女仆那里了解到这一点。(塞巴斯蒂安在什么地方提到过,英国小说家们在描写家庭女仆的时候总是用某种一成 不变的口气。)另一方面,先前我从普拉特小姐那里得知,毕晓普先生每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在伦敦城里忙公务;奇怪——克莱尔·毕晓普嫁给了一个和她同姓的男 人,而且还没有亲戚关系,完全是巧合。她不愿意见我吗?我应该说,他们的家境比较富裕,但不是很……也许二楼有一间
L
形 客厅,对面有几间卧室。整条街上都是这种结构紧凑的狭窄房子。她下个决心花的时间可真够长的……我来之前是不是应该壮着胆子先打个电话呢?普拉特小姐是不 是已经把那些信的事告诉她了?突然我听见有人下楼梯的轻柔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房间,他穿着一件镶有紫色帖边的黑色晨衣。
“很抱歉,我穿着这样的衣服,”他说,“可是我得了重感冒。我叫毕晓普,我想你要见我的太太。”
我突发奇想,把感冒传染给他的是不是我十二年前见过的那个鼻子粉红、声音沙哑的克莱尔呢
?
“啊,对,”我说,“如果她没忘记我的话。我们在巴黎见过一次。”
“哦,她倒是记得你的名字,”毕晓普先生说,并直视着我,“可是我很抱歉,她不能见你。”
“我晚点再来行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毕晓普先生问:
“我猜你的来访跟你哥哥的死有些 什么关系吧,我说得对吗?”他站在我面前,两手插在晨衣口袋里看着我,他的浅黄色头发像是用一把愤怒的刷子往后刷的——一个好人,一个体面的家伙,我希望 他不介意我在这里这么说。我要补充一句,最近在很悲伤的情况下我和他通了几封信,这些信消除了我们第一次谈话时可能产生的任何不好的感觉。
“她会因为这事不见我吗?”这回是我发问了。我承认,那是句蠢话。
“你无论如何不能见她,”毕晓普先生说,“对不起,”他又说,语气变得缓和了一些,因为他感觉我正在安全地退出。“我相信在别的情况下……可是你要明白,我的太太对回忆过去的友谊过于敏感,而且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就不应该来。”
我步行回去,一路上懊悔自己把事 情搞糟了。我想象着如果我发现克莱尔独自在家我会对她说什么。不知怎的,我这时竭力说服自己,如果她是独自一人的话,她会见我的:看来一个没有预见到的障 碍会使你事先设想的那些障碍变得微不足道。我本来会说:“咱们不谈塞巴斯蒂安。咱们谈谈巴黎吧。你对巴黎很熟悉吗?你还记得那些鸽子吗?告诉我你最近在读 什么书?……谈谈电影怎么样?你现在还丢手套、丢包裹吗?”或者我可以用一个更大胆的方法,直接发起攻击。“是啊,我知道你对这事的感受,可是请你给我讲 一点他的事,我求你啦。为了他的形象。为了那些小事,如果你不让我把它们写进关于他的书里,它们就会溜走,就会消逝了。”哎,我相信她永远不会拒绝的。
两天之后,我坚定地怀着这最后的 意图又做了一次努力。这一次我决心要更加慎重。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色还早,我能肯定她不会总待在屋里。我会在她那条街的拐角处占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等 着她的丈夫出发去伦敦城,等着她出来,然后上前和她搭话。可是事情并没有完全像我期待的那样发展。
我离预定的地点还有一小段距离, 克莱尔·毕晓普就突然出现了。她刚刚从我这边穿过马路,到了另一边的人行道上。我马上就认出了她,尽管我是多年前见的她,而且只和她一起待了短短的半小 时。她的脸现在苍白清癯,身体圆鼓鼓的,样子很怪,可我还是认出了她。她走得很慢,脚步沉重。当我过了马路朝她走去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已经怀孕好几个月 了。由于我生性好冲动(这常让我误入歧途),我不自觉地朝她走过去,脸上带着欢迎的微笑,可就是在那几分钟里,我那十分清醒的意识占了上风,我认识到无论 用什么方法我都无法和她谈话,无法和她打招呼。这跟塞巴斯蒂安没有关系,跟我的书没有关系,跟我对毕晓普先生说的话也没有关系,完全是因为她庄重的聚精会 神的样子。我知道我甚至不应该让她认出我来,可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的冲动本性驱使我过了马路,让我在走上人行道的时候差一点撞上她。她脚步沉重地往边上 躲闪,并睁大了患近视的眼睛。感谢上帝,她没有认出我来。她的面孔苍白,上面有锯末似的斑点,表情肃穆,有些令人痛心。我们两个人都停下脚步。我出于一种 可笑的心境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我摸到的第一件东西,并说:“对不起,这是你掉的吗?”
“不 是,”她说,并冷漠地笑了笑。她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看了看,“不是,”她又说,一面把它还给我,然后继续往前走。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好像我刚从 人行道上捡起来似的。那是塞巴斯蒂安的公寓的碰簧锁钥匙,我感到一阵奇怪的心痛,我认识到,她刚才是用自己无辜的、没有知觉的手指头去触摸它的……
我 正在很快地接近塞巴斯蒂安感情生活的关键时刻。我想了想我仍面临的任务,当我根据它来考察已完成的工作时,深感忐忑不安。到目前为止,我对塞巴斯蒂安生活 的描述公正吗?是否像我先前所希望做到的那样?是否像我现在描述他最后阶段生活时所希望做到的那样?使用外语惯用语的困难和文学创作经验的缺乏,都不会让 人感到过分自信。可是尽管我在写前几章的过程中可能犯过错误,我还是决心写下去,支持我的是一种隐密的认识:塞巴斯蒂安的幽灵正用某种循循善诱的方式努力 给我提供帮助。
再有,我现在已得不到那么多精神上的帮助了。诗人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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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尔登在一九二七至一九三〇年间曾与克莱尔和塞巴斯蒂安交往甚密。我那次与克莱尔仓促相遇后不久便去拜访了谢尔登,他很和善,愿意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 两个月之后(当时我已开始写这本书了),又是谢尔登告诉了我克莱尔的死讯。克莱尔看起来是那么正常、那么健康的年轻女人,她怎么会因大出血而死在空空的摇 篮旁边呢?谢尔登告诉我,在《成功》证明了它的标题名副其实的时候,她有多么高兴。因为《成功》这次确实成功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本优秀的书会失 败,而那本同样优秀的书却会得到应有的承认,其原因将永远是个谜。与塞巴斯蒂安的第一本小说的情况一样,塞巴斯蒂安并没有为了让《成功》受到热情的宣传和 热烈的赞扬而动一根手指头,也没有拉关系走后门。当一家剪报社开始不断地给他寄来赞扬他的书评样张时,他拒绝订购那些剪报,也绝不感谢那些好心的评论家。 在塞巴斯蒂安看来,一个评论家说出自己对一本书的看法不过是履行职责,对这样的人表示感谢是不恰当的,甚至是侮辱,因为评论家做出的评判本来不带任何感情 色彩,如果感谢他,就意味着对他那冷若冰霜的平静态度报以温暖的感情。再说,塞巴斯蒂安一旦开始感谢某个评论家,就不得不对其以后的每一行评论文字感谢来 感谢去,唯恐突然停止感谢会伤害人家;最后,这种潮湿眩晕的温暖会发展下去,因此,无论这位或那位评论家多么以讲实话著称,心存感激的作家可能永远无法确 知评论的字里行间是否悄悄掺杂了个人的同情。
塞巴斯蒂安回伦敦后,一直收到俄文信件,是他在布洛贝尔时遇见的一个女人寄来的。她曾住在他下榻的那个旅馆。其他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六个星期之后(在一九二九年九月)塞巴斯蒂安又离开了英格兰,直到第二年一月才回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谢尔登猜他可能去了意大利,“因为恋人们通常去那里。”他并没有坚持自己的猜想。
塞巴斯蒂安是否对克莱尔做过最后 的解释,他走时是否给克莱尔留下了信,这都不清楚。克莱尔走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无声无息。她换了住处,因为原来的住处离塞巴斯蒂安的公寓太近了。十一月 里一个阴郁的日子,普拉特小姐从一个人寿保险营业厅出来往家走,在大雾迷漫的路上碰见了克莱尔。从那以后,这两个姑娘时常相聚,可是很少提塞巴斯蒂安的名 字。五年之后,克莱尔结婚了。
塞巴斯蒂安从那时就开始写《丢失 的财物》了。这本书似乎是他的文学发现旅程中的一种暂停:做一下总结,数一数人生道路上丢失的东西和失去的人,确定一下方位;无鞍套的群马在黑暗中吃草发 出的咀嚼声;一堆营火的闪光;抬头可见的星星。这本书里有很短的一章描写一次空难(只有一个乘客幸存,飞行员和其他所有乘客都遇难了);幸存者是一个上了 年纪的英国人,在离事故现场较远的地方被一个农夫发现了,当时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蜷起身子坐在那里——简直就是一幅悲惨痛苦的画面。“你伤得重吗?”农 夫问。“不重,”英国人回答,“就是牙疼。一路上牙都疼。”他们在农田里找到了六封散落的信,都是航空邮件袋的残存物。其中有两封是非常重要的公务信件; 第三封信从地址上看是写给一个女人的,可是开头却写着:“亲爱的莫蒂默先生:现回答您关于第六批……”说的是下订单的事;第四封是生日祝贺信;第五封是一 个间谍的信,在犹如乱草的闲话里藏有冷酷的秘密信息;最后一封的信封上写的是给一家商贸公司的,但信纸装错了,是一封情书。“我可怜的爱人,这封信会让你 痛苦。我们的野餐结束了;黑暗的道路坑洼不平,汽车里最小的孩子要呕吐了。一个讨厌的傻瓜会告诉你:你必须勇敢。可是,我能对你说的表示支持或安慰的话, 肯定都会像奶油布丁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一向明白我的意思。有你在身边,生活是可爱的——我说可爱,指的是鸽子和百合花,还有天鹅绒,以及中间那 个柔软的粉红色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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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舌头卷起来发出的拉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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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是富有诗意的,当我想到所有的小事因为我们不能再分享而将要死去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仿佛也死了。也许我们是死了。你明白吗,我们的幸 福越大,它的边缘就越模糊,它的轮廓似乎在融化,现在已经完全消解了。我并没有停止爱你;但是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我在雾中看不见你……这些都是诗 歌。我在对你撒谎。我缺乏勇气。一个诗人绕着弯子说话,没有什么比这更怯懦了。我想你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该死的老一套——出了‘另一个女人’。我跟她 在一起非常不快活——这可是句真话。我想关于这件事的另一面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我情不自禁地觉得,爱情有本质 上的错误之处。朋友之间可以吵架或者逐渐疏远,近亲之间也可以这样,可是没有这种痛苦、这种感染力、这种与爱情紧紧相连的濒死状态。友谊从来没有那种垂死 的样子。哎,这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停止爱你,可是因为我不能继续亲吻你那朦胧亲爱的脸,所以我们必须分开,我们必须分开。为什么这样?这种神秘的排他性 是怎么回事?你可以有一千个朋友,但只有一个爱侣。成群的妻妾跟这事毫不相干:我说的是舞蹈,而不是体操。或者,你能想象一个高大的土耳其人像我爱你这样 爱他四百个妻子中的每个人吗?因为如果我说‘二’,我就已经开始计数了,那就会没完没了。世上只有一个真正的数字,那就是‘一’。很明显,爱情是这一奇特 性的倡导者。
“再见了,我可怜的爱人。我永远 不会忘记你,也永远不会让别人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如果我试图让你相信,你才是纯真的爱人,而我对那个女人的激情只不过是肉体的喜剧,那我就太荒唐了。 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纯真的。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和你在一起很幸福,现在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很伤心。生活仍将这样继续下去。我将和办公室里的小伙子 们开玩笑,享用我的大餐(直到我消化不良为止),阅读小说,写诗歌,留心股票的行情——总的来说,我将按照我一贯的行为方式去做事。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没有 你我会幸福……每一件会让我想起你的小事——你对屋子里(你曾在那里拍打过靠垫,跟拨炉火的人说过话)的家具表示不满的眼神,我们一起看见过的每一件小事 ——对我来说将永远像半个贝壳、半个一便士硬币,它们的另一半由你保存着。再见吧。你走吧,走吧。不要写信。跟查理或者别的叼着烟斗的好男人结婚吧。现在 把我忘掉,可是以后你要记住我,在你忘掉我们恋情的这段苦涩部分之后。这信纸上的污渍不是眼泪造成的。我的自来水笔坏了,我用的是这个肮脏旅馆里的一支肮 脏的笔。天实在太热了,我还没做成我应该‘令人满意地结束’(莫蒂默那家伙常这样说)的那桩生意。我想你那里有我写的一两本书——可是那并不很重要。请 你不要写信了。
L

如果我们从这封虚构的信里把所有 关于那位假设作者的私生活信息都抽取出来,我相信其中有很多是塞巴斯蒂安所感受到的,或甚至是写过的,写给克莱尔的。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总爱给他笔下的 人物,甚至是最怪异的人物,加上他本人有过的这种那种思想或印象或愿望。他的主人公的信很可能是一种密码,他用这种密码表达了他与克莱尔关系中的一些真实 情况。可是我说不出来除他之外还有哪个作家在展现自己的艺术时用过如此令人困惑的方式——在我看来是令人困惑的,因为我很想看一看藏在作者背后的那个真实 的人。在一片具有想象性质的微光之中,很难看出个人真实情况的光芒,可是更难理解的是这样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一个写出自己创作时真实感受的作家,竟能利 用那些使他内心痛苦的东西,同时创造出一个虚构的、有些荒唐的人物形象。
塞巴斯蒂安在一九三〇年初回到伦 敦,心脏病严重发作后就躺倒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还能继续创作《丢失的财物》,我想这要算他最容易写的一本书了。当时只有克莱尔一个人负责处理他的文学事 务,我们应该把这一点与后来发生的事联系起来理解。克莱尔走了以后,这些事务很快便乱成一团。在很多情况下,塞巴斯蒂安根本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进展的,不知 道自己与这个或那个出版商的具体关系。他是那么糊涂,那么无能,那么健忘和无奈,他想不起人名或地址,想不起东西放在哪里,现在他陷入了最荒谬的困境。奇 怪的是,克莱尔在处理塞巴斯蒂安的事务期间,她那少女般的健忘竟被完全清晰稳定的目的性取代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失控了。塞巴斯蒂安从来没学过使用打字机, 现在神经太紧张又没法学。《有趣的山》在两家美国杂志同时发表了,而塞巴斯蒂安却不知所措,记不清他是怎么把这部小说卖给两拨人的。然后又出了一桩复杂的 事,有一个人想把《成功》拍成电影,已给塞巴斯蒂安预付了定金(塞巴斯蒂安却不知道,因为他读信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要拍一个缩短的“加强”版本,而塞 巴斯蒂安从来没想过要拍这样的版本。《棱镜的斜面》又上市了,但塞巴斯蒂安却不知道这回事。他甚至对任何邀请函都不予回复。电话号码成了让他难以把握的东 西,他常常要东翻西翻,寻找记有这个或那个电话号码的信封,这让他筋疲力尽,比写一章小说还要累。后来——他的心又开了小差,跟踪着一个不在身边的情人, 等着她来电话,——电话很快就会来了,否则他本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悬着心的状态;这时就会出现罗伊·卡斯韦尔有一次见到的情景:一个瘦削憔悴的男人,穿着 宽上衣和卧室的拖鞋,登上了一节普尔曼车厢。
就是在这个阶段的初期,古德曼先 生出现了。塞巴斯蒂安渐渐地把自己的文学事务全都交给了他,并为遇见这样能干的秘书而感到非常松心。古德曼写道:“我平时发现他躺在床上,像一只面带怒气 的豹子(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想起《小红帽》里那只戴着睡帽的狼)……”古德曼先生在另一段里接着说:“我一生中从来没见过看上去如此沮丧的人……我听说, 奈特有意无意模仿的那个法国作家马·普鲁斯特也很喜欢做出某种无精打采的‘有趣的’姿态……”他还说,“奈特很瘦,面色苍白,手很敏感,他喜欢像女人卖弄 风情那样给人看他的手。有一次他对我承认他早晨洗澡时喜欢往澡盆里倒半瓶法国香水,可是尽管他做了这些,看起来还是打扮得很怪,很不得体……奈特非常自 负,跟多数现代派作家一样。有一两次,我碰巧看见他往一个漂亮昂贵的簿子上粘贴剪报,肯定大多数都是关于他的作品的评论。他把这本剪报簿子锁在书桌的抽屉 里,也许他感到有些羞耻,不愿意让我的批判目光看到他的人性弱点所产生的结果……他常常出国,一年两次,我敢说他大概是去了
Gay Paree
……但是他对此秘而不宣,还故意表现出拜伦式的倦怠。我不禁感到他去欧洲大陆的多次旅行构成了他的艺术项目的一部分……他是个十足的‘
poseur
’。”
古德曼先生开始论述较有深度的事 情时,变得非常雄辩。他的想法是展现并解释“艺术家奈特与他周围的繁荣世界之间的致命的分裂”。(显然是道圆形裂缝。)“奈特不善于与人相处,这是他失败 的原因,”古德曼解释说,并且在打字机上敲出三个圆点,“冷漠是这个时代最主要的罪孽,因为困惑的人类向作家和思想家紧急求助,要求他们即使不能医治人类 的痛苦和创伤也要关注它们……人们不能忍受‘象牙塔’了,除非它被改造成灯塔或者广播电台……在这样一个时代……充满亟待解决的问题当……经济萧条……抛 弃了……欺骗了……无家可归的人……极权主义的增长……失业……下一次超级战争……家庭生活的新特点……性……宇宙的结构。”正如我们所见,古德曼先生的 兴趣还挺广泛。他接着说:“请注意,奈特绝对不肯关注当代的问题……有人让他加入这个或那个运动,让他参加某个重要会议,或者只是让他在众多名人已签名的 某个揭示重要真理或谴责不公正行为的宣言上补签名字……他都断然拒绝,不顾我多次的劝说,甚至不顾我多次的请求……的确,他在最后的(也是最鲜为人知的) 一本书里确实审视了这个世界……可是他选取的角度和他注意到的方面却与严肃的读者对严肃的作者所必然期待的大相径庭……这就好比一个认真调查某大企业的运 作和机械装置的人,被别人花言巧语地领着去看窗台上的一只死蜜蜂……我有时会叫他注意这本或那本刚出版的书,我因为它有普遍的或重要的意义而着迷,这时他 总是孩子气地回答:那本书是‘毫无价值的蠢话’,要不然就是说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话……他常把‘
solitude
’与‘
altitude
’ 和拉丁文的‘太阳’混为一谈。他没有认识到那不过是个阴暗的角落……然而,由于他极度敏感(我记得过去我抻手指头抻得关节咔嚓作响时——这是我想事时的坏 习惯,他会马上皱起眉头),他不由自主地感觉有什么事出了错……感觉他正在逐渐斩断与‘生活’的联系……感觉他的日光浴室的开关不起作用了。塞巴斯蒂安起 初是个真诚的年轻人,他因自己易激怒的青春被抛进了粗野的世界而对世界做出了反应,开始感到痛苦。后来他成了作家,取得了成功,他的痛苦仍在继续,作为一 种时髦的假面具表现出来,现在这种痛苦已经成了新的丑陋的现实。他佩戴在胸前作为装饰的牌子上,已不见了‘我是孤独的艺术家’的字样;无形的手指头已将它 改成了‘我是盲人’。”
如果我对古德曼先生的聪明而肤浅 的措辞妄加评论,就会亵渎读者的理解判断能力。假如塞巴斯蒂安是个盲人,那么他的秘书无论如何会怀着强烈的欲望扮演起吠叫着拉着他走的导盲犬角色。罗伊· 卡斯韦尔在一九三三年曾为塞巴斯蒂安画过像,他告诉我,他还记得听塞巴斯蒂安讲过与古德曼先生的关系,还记得自己曾哈哈大笑。如果古德曼先生没有变得有点 过于雄心勃勃的话,塞巴斯蒂安大概永远不会打起精神甩掉这个自负的人。一九三四年,塞巴斯蒂安从戛纳给罗伊·卡斯韦尔写信,说他偶然发现(他很少重读自己 的著作)古德曼更改了“天鹅”版《有趣的山》中的一个修饰语。“我把他解雇了,”塞巴斯蒂安补充道。古德曼先生谨慎地避免谈及这个次要细节。他把多年积累 的各种印象都说尽之后,得出结论说,塞巴斯蒂安的真正死因是:他最后认识到自己“在做人方面是失败的,因此在艺术方面也是失败的”。然后,古德曼快乐地提 到,他结束秘书工作是因为他转入了别的行业。我将不再提古德曼的书了。那书已经作废了。
可是当我观看罗伊·卡斯韦尔创作 的那幅肖像画的时候,似乎看见塞巴斯蒂安的眼睛里有一丝闪光,尽管其眼神流露出悲伤。画家神奇地画出了眼睛的深灰绿色虹膜,给人以潮湿的感觉;眼球周边一 圈颜色更深,并且似有金屑装点其间。眼皮较厚,也许有点红肿,发亮的眼球上似乎有一两条血丝。这样画眼睛和脸是为了给人以清水中的倒影的印象,宛如那喀索 斯的倒影一般——还有,在面颊较瘪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涟漪,那是因为一只水蜘蛛刚刚停在上面并向后漂浮。一片枯叶落在倒影的额头上,额头上有皱纹,就像一 个人聚精会神地看东西时皱眉头的样子。额头上凌乱的深褐色头发有一部分被另一个涟漪散开,而太阳穴处的一绺头发在发潮的阳光下发出一丝暗光。在两条平直的 眉毛之间有一条深沟,另一条深沟则从鼻子延伸到颜色暗淡的、紧闭的嘴唇。画面上只有头部。脖子的部位被猫眼石色的阴影遮掩着,仿佛身体的上半部分在逐渐消 失。总的背景是一种神秘的蓝颜色,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用树枝做的精美的植物攀缘支架。塞巴斯蒂安就是这样端详着水潭中自己的倒影。
“我本来想在他的身后或头顶上方画点什么,暗示有个女人,——也许是一个手影,也许是……什么东西……可是后来我想那就成了讲故事,而不是画画了。”
“唉,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女人。连谢尔登都不知道。”
“她毁了他的生活,这一句话就总结了她起的作用,对不对?”
“这还不够,我想知道得更多。我想知道所有的情况。否则的话,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永远不会完整,就像你的画像那样。啊,你画得非常好,简直像极了,我喜欢那只飘浮在水面的蜘蛛。特别是它的畸形足在水下的影子,可是那张面孔只不过是偶然的倒影。任何人都可能往水里看。”
“可是你不认为他看得特别仔细吗?”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找到那个女人。她是塞巴斯蒂安发展过程中一个失去的环节,我必须找到她——这是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
“我拿这张画和你打赌,你找不着她。”罗伊·卡斯韦尔说。
纳博科夫作品系列已出书目(共
12
种)
《说吧,记忆》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王家湘
ISBN: 9787532747139
页数
: 393
定价
: 28.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9

4

《防守》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逢珍
ISBN: 9787532747184
页数
: 213
定价
: 23.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9

3

《微暗的火》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梅绍武
ISBN: 9787532742783
页数
: 367
定价
: 26.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8

1

《魔法师》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金绍禹
ISBN: 9787532743988
页数
: 99
定价
: 15.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7

12

《眼睛》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蒲隆
ISBN: 9787532744121
页数
: 80
定价
: 15.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7

12

《透明》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陈安全
ISBN: 9787532744350
页数
: 130
定价
: 18.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7

12

《普宁》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梅绍武
ISBN: 9787532737444
页数
: 251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定价
: 22.00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7

1

《玛丽》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王家湘
ISBN: 9787532741151
页数
: 13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定价
: 15.00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6

12

《绝望》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朱世达
ISBN: 9787532738229
页数
: 193
定价
: 18.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6

4

《斩首之邀》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陈安全
ISBN: 9787532738649
页数
: 194
定价
: 18.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6

4

《黑暗中的笑声》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龚文庠
ISBN: 9787532738533
页数
: 234
定价
: 20.00
出版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6

4

《洛丽塔》
作者
: [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
主万
ISBN: 9787532738151
页数
: 503
定价
: 27.00
装帧
:
平装
出版年
: 2005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