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车帮》
 | 杜光辉  2012年04月28日13:58


作者:杜光辉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3月

书号:978-7-5063-6135-4

定价:33元
  作者简介:
  杜光辉,迄今发表各类文字作品约750万字。有3部长篇小说出版:《可可西里狼》、《涌动的浆糊》、《闯海南》,并有散文集《浪迹巴山》,发表中篇小说51部、短篇小说38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中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23次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29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转载。
  任职琼州学院人文社科学院,三级教授、当代文学创作研究所长,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内容介绍:
  西安北郊三家庄马车帮由于弱小,揽货、行路经常受到欺负,大脑兮吴骡子和车户马车柱、侯三意识到,要把马车帮发展壮大,需要在下一代栽培能人,就把吴骡子7岁的儿子吴老大带上道,并请来师父栽培他。吴骡子贪图黄羊镇马车店三姨太玉蓉的热炕,过冰河判断失误,被马车柱夺去大脑兮位置。 吴老大13岁时,租了张富财的车,成了西北五省年龄最小的车户,17岁那年,上山时和甘肃一家车帮相遇,吴老大单身斗过这家车帮,被推拥为大脑兮。吴老大和邻村马车帮的大脑兮刘冷娃,共同阻止了两个村的械斗,把马车帮合并,使三家庄马车帮势力大大扩张。吴老大带领着三家庄马车帮,和沿途土匪、各路人物结交朋友,吴老大声名远扬,马车帮也越来越壮大。吴骡子死后,玉蓉带着和吴骡子生的儿子千里护送吴骡子的灵枢到西安。日军飞机轰炸西安,炸死了吴老大的媳妇和玉蓉。日本军队逼近黄河,向陕西侵发。吴老大与结拜兄弟、土匪孟虎共同抗日。三家庄马车帮在吴老大的带领下,参加保卫中条山战役,和官兵、土匪、河南车户,奋力战斗,终于打垮进犯黄河的日本军队。已经发展到200挂马车的马车帮,毁伤得只剩下30多挂马车,但成为西北五省公认的最强大的马车帮。
  目录:
  正文开篇5000字左右:
  民国八年阴历十一月,三家庄马车帮还在甘肃地界挣扎。一行疲了的牲口,一溜疲了的车户,一串疲了的狗,在古道上喧着疲沓的蹄声和脚步声,还有车轴的吱咛。最前头的吴骡子缩着脖子,狗皮帽子上挂满冰凌碴子。他朝前边看了一眼,前方是银色世界。又朝两边看了,右边是蜿蜒雄伟的祁连山,被雪覆盖得严实。不远不近的地方现出一个村堡,有片土坯房,房顶上冒着烧炕的青烟,勾起车户对家的忆念。
  天还不黑,三家庄马车帮就到了野牛镇,把从酒泉拉的牛皮卸了,吴骡子带着马车柱和侯三,顾不上吃饭,就去找货栈的掌柜,看有啥货朝东边拉。
  齐掌柜正在火炉前品茶,看见他们进来,赶忙站起,抱拳朝门口迎来,高声说:吴大脑兮,快进来暖和暖和,喝茶!吴骡子他们围着火炉坐下,齐掌柜吆喝伙计:驴娃子,快给吴大脑兮拿茶盅!伙计高声答应,一溜小跑进来,手里拿着几个茶盅。齐掌柜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盅,给吴骡子他们把茶倒上,说:刚泡的铁观音,还没喝哩!
  吴骡子的心思不在喝茶上,要是能揽到朝西安拉的贵重货,车帮就会有笔好点的收入。要是揽不到拉到西安的货,或者揽的是便宜货,就挣不了多少钱,白出力气混个肚子不饥。
  吴骡子说:我们这阵没心思喝茶,车都等着装货哩!齐掌柜说:货是有些,能装二十几车贵重药材、兽皮,再配些羊羔皮,拉到西安,脚钱也没啥说的。可惜你们只有四十几挂车,怕守不住这些货!吴骡子赶忙说:我敢应承拉你的货,就不怕土匪劫,货出了麻达,值多少我们赔多少!齐掌柜摇头,说:土匪真的把货抢了,我总不能卸你们的骡子卖你们的车!
  他们正说着,前边柜台上的伙计又喊叫起来:陕西武功的刘大脑兮来啦!吴骡子心里一沉,有了不祥的征兆。
  齐掌柜忽地站起,一边朝门口跑,一边大声招呼:刘大脑兮,啥风把你吹来啦,快进屋里坐!跑到刘大脑兮跟前,拉着人家的手朝屋里拽,骚情得跟狗一样,又喊叫:驴娃子,把这壶茶倒了,重新泡,把那盒西湖龙井泡上!又搬来凳子,摆到人家尻子后头,人家一来就坐到吴骡子的上首。
  吴骡子心里又沉了一下,赶忙给武功的刘大脑兮打招呼:刘大脑兮,一向可好?人家不热不凉地回答:马马糊糊,凑合着过。
  几个人把招呼打毕,伙计把西湖龙井也泡好了。齐掌柜把茶盅捧到刘大脑兮手里,说:喝茶,这可是我平时舍不得喝的好茶!随之,又不失礼节地给吴骡子他们说:都喝,都喝!货栈掌柜还是那么热情,但吴骡子还是看出哪边眉高哪边眉低。同样一壶茶,给自己喝就是刚泡的,给人家喝就要倒掉泡新茶。这也难怪,刘大脑兮的马车帮有八十多挂车,比三家庄多一半,谁都知道猪肉比萝卜好吃。
  刘大脑兮问:吴大脑兮,你们也找货拉?吴骡子答:今天刚把货卸了,找货拉个顺脚。刘大脑兮说:咋这么巧,我们也是刚把货卸了,也想找货拉个顺脚,咱们两家碰到一块啦。
  货有贵贱,脚钱有高低,两个马车帮遇到一块,就有了贵贱高低之分。谁贵谁贱,谁高谁低,就看谁的势力大谁的势力小。吴骡子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的势力没有人家一半大,凭啥跟人家论高低贵贱?齐掌柜见他脸色不好,就说:吴大脑兮,我还有一百多口老瓮,要拉到两河镇。瓮不值钱,又是短途,脚钱不多,好赖能顾住牲口和人的花费,总比放空车强。吴骡子能说啥哩,有东西拉总比没东西拉强吧,只好站起身子,抱拳给货栈掌柜说:多谢齐掌柜关照,我们就不多打扰啦,要赶快装货,明天还要赶路哩。齐掌柜陪刘大脑兮慢慢喝,我们失陪啦。
  吴骡子走出货栈大门,望着苍茫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三家庄马车帮拉着老瓮,吆出了马车店的大门,碾着快进腊月门的冻雪,继续朝东挣扎。车上装着老瓮,老瓮像耻辱的旗帜,伴着马车帮一路东进。在车户们眼里,拉老瓮的马车帮是道上最没名堂的马车帮。
  风,从尻子后头刮过来,不猛烈也不孱弱;飘着零星的雪花,似有似无,天地间多了朦胧,远的景物都看不清楚。有枯叶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了一阵,落在车厢上。路上有了冰雪,吴骡子停下脚步,朝后边眺望,操心车和牲口。马车柱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不放心地瞅后边的牲口和车户。
  吴骡子给马车柱说:路上有雪,小心牲口滑倒!
  马车柱给吴骡子说:让车户们护着辕里的牲口。
  吴骡子和马车柱并肩站在路边,一辆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一个车户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挨个给车户们交待,车户们拉着辕骡的缰绳,辕骡的脚步稳当了。
  马车柱给吴骡子说:你心里不畅快?吴骡子说:你看咱车上拉的啥,我心里咋能畅快?马车柱说:说一千道一万,只怪咱们车帮的势力太小,要把车帮整大哩。吴骡子说:咋着才能把车帮整大?侯三接着说:要把车帮整大,关键是要有把车帮整大的能耐,还要看老天爷抬举不抬举你。老天爷不抬举你,就是有能耐也不行。诸葛亮够厉害了,到底没有把阿斗扶起来。马车柱不说话了,侯三说得对着哩。周文王靠的姜子牙,刘邦靠的汉张良,刘备靠的诸葛亮,三家庄马车帮靠谁哩?
  半晌午,吴骡子看见对面有马车过来,就按道上的规矩,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喊:瓮车过来啦——。车户们都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得震天动地:瓮车过来啦——
  对方没有声息,显然是违了道上的规矩。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这边的车帮抽响鞭子,吼出声音,对方也要抽响鞭子,吼出声息,表示知道这边吆在是瓮车,也算是给这边的问候。
  吴骡子的心又沉起来,在满是冰雪的道上让路,很危险。车上拉的老瓮,车身稍微一斜,瓮就朝一边滚,很容易把车弄翻。对方不抽鞭子不喊叫,就是不想照道上的规矩来。
  吴骡子看了马车柱一眼,心里有了愤怒。马车柱琢磨了一会儿,才说:骡子兄弟,见机行事!
  两队马车相遇,两个大脑兮的稍头牿对上了脑袋。吴骡子抱拳给人家行了礼节,问候:大脑兮,一直可好?对方把吴骡子看了,又把三家庄马车帮看了,见车上拉的是老瓮,只有四十几挂车,脸上就有了不屑的神气,抱起双拳,答:还行!
  吴骡子用鞭子朝车上一指,说:拉的老瓮!道上几百年传下的规矩:空车让重车,油车让瓮车,所有的车都得给拉瓮的车让道。对方把路面看了,全是冰雪,要是让道,稍微靠边就可能掉道翻车,思谋了一会儿,说:我又不是瞎子!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八九十辆马车,凭啥给拉瓮的车让道。
  吴骡子把对方的马车看了,头天在野牛镇货栈受的气一下子涌出来,把鞭子朝车辕上一插,顺手抽出垫杠。对方大脑兮看着吴骡子,冷笑了,说:你想打架,我们两个人收拾不过你们一个人?又走到吴骡子的车跟前,用鞭子敲着车上的老瓮,说:到时候垫杠抡起来,不知道这些老瓮经打不经打?
  吴骡子狠着劲说:老子今个豁出来了,不就是几十条人命一百多口老瓮!扭头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三家庄的车户都掂起垫杠。对方大脑兮把鞭子插到车辕上,也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也把垫杠攥在手里,对方的车户也都掂起垫杠。
  吴骡子看着对方,没有一点怯乎。对方看着吴骡子,同样没有一点怯乎。双方的车户全涌上来,摆开打架的阵势。
  对方大脑兮给手下人发话:一会儿打起来,把老瓮全砸了,一个都甭剩!
  马车柱看着车上的老瓮,心里有了思谋,走到吴骡子跟前,说:这些都是口外的生生货,犯不着跟他们较量。吴骡子也是一口气憋着才做出拼命的架势,经马车柱一点拨,再权衡一下打起来的利弊,吃亏的显然是自己。但势扎出来了,收势就难了,哪个人没有一张脸?
  马车柱走到对方大脑兮跟前,说:兄弟,要是拼起命来,我们四十几号人,收拾你们四十几个人总能做到吧?我们打不过你们,你们也占不了啥便宜,就是谁家吃亏大谁家吃亏小!对方大脑兮不说话了,心里明白得很,真正打起来,他未必占多大的便宜,还在江湖上落下不讲规矩的名声,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们车上装的全是盐包,实在不好倒车。你们把道让出来,我给兄弟们赔个不是!说完,对身后的车户吼:给兄弟们抱过来三坛烧酒!
  吴骡子的脸搁住了,就顺坡推碌碡地对手下的车户吼:倒车!
  三家庄的车户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把车倒到宽点的路面上,把路让开,看着人家牛皮轰轰地把车从他们身边吆过。吴骡子望着人家最后一辆车吆过,自言自语说:咱羞了先人啦!马车柱望着人家走去的背影,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侯三叹着气说:山高皇帝远,这地方有啥规矩可讲!
  第二章
  连着几件事情的折腾,吴骡子心里像坠了石头,沉得难受,就琢磨把马车帮整大的办法,琢磨了一天,胸中还是一团乱麻。
  道上的坑洼冰雪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难走。吴骡子又操心起车和头牯的安危,对着后边的车户喊:都把辕护好,小心把辕骡滑倒!
  车户们更精心地护着车辕。
  侯三的车过来了,他头天黑了在窑子过了一夜,这阵还窝在车辕上睡觉。吴骡子看着侯三,脸一下子黑丧下来,大步走过去。马车柱也加快脚步,和吴骡子只差半步,两个人都摆出恶狠狠的架势。他们最见不得吆车不出力气的懒熊,何况又在火头上。
  吴骡子走到侯三跟前,吼:侯三!侯三没有听见,他睡得太死了。马车柱走过来,用鞭把对着侯三的头敲了一下,也吼:侯三!侯三嘟囔了一句:骚情啥哩,人刚睡着,又窝成一团睡着了。
  吴骡子看着侯三,再没说啥。马车柱用鞭子对着他的脸戳了一下,有血流出来。
  侯三骂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站在跟前的是吴骡子和马车柱,赶忙跳下来,没踏稳差点滑倒。要是滑倒了,车轮刚好从身上碾过。古道上,多少车户在车辕上睡觉,下车时滑倒在车轮下,葬送了吃饭的前程。吴骡子赶忙拽住他,吼:你看看这是啥路!侯三嘟囔:夜黑折腾得太厉害了,这阵骨头都是软的。
  马车柱把鞭子攥了几下,就是没有抽到他身上,大声说:侯三,你要是把辕不护好,牲口有个闪失,我拿你的命顶牲口的命!吴骡子跟着对侯三说: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像你这样子,到死都把车帮整不大!侯三嘟囔:整大能咋,整不大又能咋?吴骡子又把不知劝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咱们三个是一起上道的,我跟车柱都把车置下了,你连个头牯尾巴都没有,把钱都弄了那事情,照这么下去咋能行哩?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去弄那事情,哪有钱置车买头牿,车帮一辈子都整不大!
  侯三看了吴骡子一眼,啥话都没说。吴骡子见他不说话,就不好再数落他。
  三个人并成一排走在牲口旁边,侯三又觉得身子发软,又想朝车辕上坐,手刚搭到车辕上,马车柱又对他吼:你又想坐车啦,我们把你叫醒干啥哩,你知道不知道?侯三迷迷糊糊问:你们把我叫起来干啥?马车柱说:你把驴眼睁大看看人家都在干啥!侯三把前后看了,说:人家都在护辕哩,我也护辕。就把肩膀扛在车辕上,遇到坑洼地方,车辕该咋摆还咋摆,他成了车辕的累赘。
  吴骡子见侯三这挂车的辕牲口有点软,真是软牲口遇到了软车户,就对侯三说:你去护我的车,我护你这车。马车柱挡住就要朝前跑的侯三,给吴骡子说:你把头车交给侯三,他能把路领好?吴骡子琢磨,不让侯三护自己的车,让他护谁的车?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把车交给侯三,等于把牲口和车的命交给侯三,就说:你说咋办哩?不让他护我的车,让他护谁的车?马车柱说: 让他护我的车,我的辕牲口也不赖,不会出麻达。吴骡子说:你那辕骡腰有点软,把车交给他肯定出麻达。你吆你的车打头开道,让侯三护我的车,跟在你后边?马车柱说:自古以后,头车都是大脑兮的,我把车吆到前头算啥哩?我想当大脑兮不错,可要正正经经把你比下去。还是我替侯三护辕,侯三护我那挂车。
  吴骡子说:车柱兄弟,你的能耐不在我下头,要是命好了大脑兮肯定是你的。马车柱说:小心我啥时候把你比下去。我就不信黄羊镇三姨太的热炕只有你能上,我马车柱就上不成。我要是当上了大脑兮,心比你大多咧,我要把咱马车帮整到八十辆!吴骡子说:你才那么点心劲。你知道我是咋想的,我想把咱马车帮整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当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
  侯三看着他们,嘿嘿笑了一下,说:凭你俩的能耐,能把这些车保住,就算烧了碌碡壮的香啦!吴老大和马车柱觉得侯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也就不再说啥了。吴骡子走到马车柱的车跟前,对侯三说:你护辕把力气用上,要是护出个麻达,咋着给车柱兄弟交待。他说这话还有个想法,饭是一口一口吃,钱是一点一点挣,家当是一件一件置。要把马车帮整大,就得一个牲口一个牲口、一辆车一辆车置办。要是还没有把牲口买回来,却把原有的牲口日塌了,马车帮不但整不大,还会越整越小。
  侯三说: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保证不会出麻达。猛然见车帮上拴着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有声音,欢喜就被葫芦里的酒挑逗上来,取下葫芦送到吴骡子跟前,说:车柱的葫芦里还有酒哩!吴骡子没有接,说:你呀,就是猫吃浆子在嘴上挖抓。侯三见吴骡子不接酒葫芦,就揭开葫芦盖子,对着嘴灌了几下,说:车柱这人有心计,旁人的酒都喝完了,他还存这么多。吴骡子说:少喝点,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咋着护辕?侯三赶忙又给嘴里灌了几下,才用肩膀扛住车辕,身子随着车辕的摆动,东倒西歪地向前挣扎,肩膀是软的,腿是软的,腰也是软的,这三个地方一软,全身都软,用软身子护辕,就像用橡皮条做柱子。
  吴骡子护着车辕朝前挣扎,猛然觉得车辕一歪,尽管他用力扛着车辕,车辕还是把他的身子狠狠推了一下。这是段很难走的路,坑洼太大了,弄不好真会出事情,就对侯三大声吼:给后边的人说,都把辕护好!侯三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打磕睡。吴骡子见侯三没有应声,又吼一遍:侯三,听见没有?侯三还是没有回音。吴骡子叹了口气,用鞭子对着侯三的耳朵边抽了一下。侯三在迷糊中听见一声炸响,猛地睁开眼睛,知道自己护辕打磕睡,犯了车户最不该犯的毛病,赶忙装出很卖力气的样子扛着车辕,对辕骡吼了一声:驾——
  马车柱见侯三护辕打瞌睡,就对着他吼骂起来:驾你先人的脚后跟,这路上你还敢吆辕骡使劲,你会不会吆车!侯三这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在这种路上吆车,要让稍头牯使劲,让辕牲口把力气用在平衡车辕上。辕牲口要是使劲拉了,就没有力气平衡车辕,车辕摆动得厉害了,会把辕牲口滑倒。
  侯三扛车辕的肩膀用上了力气,车辕摆得越来越厉害,车辕摆动带着辕骡和他,东倒一下西歪一下,两只脚咋着都迈不出直线,东边踏一下,西边踏一下,心里就有了吃力,要是把辕骡滑倒,就惹下了天大的罪过。于是,就用力扛车辕,想减轻车辕的摆动,但车辕的摆动没有一点缓解。终于,辕头牿又一个摆动,窝倒了。侯三一蹦跳到一边,两手把屁股拍着跳,拼命吼叫:来人呀,辕骡叫压到车辕下边啦!
  吴骡子听见侯三的喊叫,对着辕牲口吼了一声:吁——,连刮木绳都没拉就朝后边跑。跑到摔倒的辕骡跟前,压在车辕下边的骡子快憋死了,眼睛都鼓出来,四条腿也被车辕压在下边不能动弹。吴骡子用刀子割断压在辕骡脖子上的车袢。车袢一断,辕骡就能呼吸了。辕骡的命保住了,吴骡子的心还在喉咙眼跟前悬着。驾辕的牲口要是被重车压了,一般都要压出麻达,不是压断腿就是摔脱胯骨。人养头牯是为了拉车,牲口把腿或胯骨压出麻达,拉不成车,跟死了没有啥两样。侯三还是一蹦老高地喊叫救命。吴骡子对着侯三骂:吼你先人的脚后跟,过来抬车!后边跑过来的车户涌上来,一齐抬起车辕。马车柱跑过来,把辕骡从辕里拉出来。吴骡子对马车柱喊:快把骡子遛遛,看胯骨压出毛病没有?马车柱黑着脸对侯三说:侯三,要是我的辕骡有个麻达,我把你套到辕里当牲口用!
  马车柱牵着骡子走了十几步,骡子右腿的歪趔轻了好多。一直到骡子的后腿不歪趔了,走相和平时一样了,心才彻底放下来。吴骡子走到骡子跟前,用力在骡子的腰上压了几下,骡子闪都没闪,又用拳头在胯骨上用力砸,骡子稳稳地站着。他又僦下身子,把骡子的大腿、关节、小腿都看了,用手在上边捏了,骡子没有痛的样子,才对马车柱说:老天爷保佑咱哩,出了这么大的麻达,牲口没有一点毛病。又转脸给侯三说:你听着,从今以后,只准你一个月逛一回窑子,你敢多逛一回,我把你的家伙割了喂狗!
  侯三急忙说:一个月只逛一回,不把人憋死才怪。吴骡子说:我只知道人不吃饭活不下去,不知道人不逛窑子就活不下去。你要是再缠我,我叫管账的把你的工钱卡住,路上不给你一文钱,回到西安再给你,把钱节省下来,还能置点家当。侯三急眼了,说:你这就管得宽啦,我拿自己的钱逛窑子,没用车帮一分一文,凭啥卡我。马车柱看不过眼了,加上刚才就对侯三有气,蹦到他跟前,用鞭把子对着他的脑袋砸下去。侯三赶忙用手护脑袋,鞭把子砸到手背上,砸出一道血口子,血涌出来。冬天的血旺,流得满皮袄都是。马车柱还嫌不解恨,对着他骂开:你敢给大脑兮顶嘴,看我今个不废了你!
  吴骡子走过来,劝住马车柱,说:算啦,他也就那么大的能耐,在这路上护辕也难为他。这也是人的天性,老辈人都说劝盗不劝娼,那上头的奢好比啥都难改。
  侯三又嘻皮涎脸地讨好他:还是骡子兄弟好------。
  马车柱看着侯三,长叹口气,对吴骡子说: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你这人心太软,干不成大事!
  吴骡子再没说啥,指挥着车户把破了的老瓮卸下来,把车上的老瓮重新绑了。又给侯三手背上抹了刀伤药,伤口不痛了,血也不流了。侯三又看见吴骡子车上的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也有烧酒的晃荡声,心里又有了欣喜,拔开葫芦口上的塞子,仰起脖子朝嘴里灌,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灌完。心想自己惹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落下一点麻达,老天爷在保佑自己,就得意地吼唱起来: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谁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侯三吆车不行,嗓子行。他只要扯开嗓子吼起来,方圆半里地的人都能听见。关中道上的秦腔,雄浑、遒劲、直冲云天,竟把几只归巢的鸟儿惊得拐到一边。
  吴骡子又对侯三有了感慨:这人正经事干不成,弄这事倒有一手。马车柱也说:侯三当初不该选车户行道,要是进了戏园子,凭他那好嗓子,说不定会唱红西北五省。可惜了,咱车户行道多了一个烂熊吆车的,唱戏行道失了一个名角。要不,侯三这阵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娶大的养小的,哪会逛古道两边的土窑子?吴骡子说:这就是命,人常说,女人怕嫁错郎,男人怕入错行,可惜侯三的好嗓子啦。马车柱说:让侯三再吼一段,人跟头牯都没力气了,就当他给人和头牯打气哩。吴骡子说:就让他给咱吼,咱走得就不寂慌咧。说完就对侯三喊:侯三!侯三一溜小跑过来,问:叫我干啥哩?马车柱说:我的葫芦里有酒哩,你喝上几口,给咱们吼上一阵子。
  侯三说:我把酒喝过了,你说我给咱吼啥?他以为自己又犯了啥规矩,见马车柱让他吼秦腔,提起来的心落下去,腰板子梆硬起来,刚才操心的事又翻上来,对吴骡子说:我给咱吼了,你就让我逛窑子。只要不禁止我逛窑子,啥时候要我吼,我就啥时候吼,要是偷懒不好好吼,叫驴把我先人日死!吴骡子苦笑了,无奈地说:我把你真没招了,你先人咋要下你这个不孝顺的子孙。我答应你,你好好给咱吼,我不管你逛窑子啦。可是有一条,第二天的路不好就不能去逛,要养足力气吆车。侯三赶忙说:我给咱唱段《三上轿》。说完,连着咳了几下,把嗓子里的痰清了,就放声念开道白:
  天哪!哎呀苍天哪苍天!这狗官不但不接我的状子,反而将我推下堂来。这时节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我这杀子之仇就这样白白罢了不成?只说这------有了,有了,我就站在这大堂门口,将这狗官大骂一场,方泄我心头之恨也!
  他念完道白,猛地仰起脸,对着阴沉沉的雪天,可着嗓子吼唱起来: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护寻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恸哭声。你枉吃国家俸禄无人性--------
  侯三拼尽全身力气,觉得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不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是从广袤的大地里爆发出来的,是天地交合撞击出的犷悍巨响。吼着秦腔,被马车柱训斥的烦恼,护辕惹下的麻达,人间的不平,吆车的艰辛,日子的贫寒,没钱逛窑子的压抑,全被宣泄出去。随之就是一阵清爽,脑子里的混沌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满腔豪气,甚至身上的疲软都消失了,代之的是勃勃生机。吼完,就自言自语说:把他家的,吼过了这一阵子,才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侯三的吼又涌进车户们的耳朵,在他们的大脑里、胸腔里、肌肉块块里、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涤荡了挣扎了一天路程的艰辛和疲倦,催生了满胸满腔的生机和力量;侯三的吼,也涌进头牯的耳朵里,在它们硕大的脑袋里,在两腿间的胸膛里,在坚瓷的肌肉里,在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这些头牯从古道上挣扎的第一天起,就是听着车户们的吼唱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八百里秦川,走过高峻秦岭,走过干旱河西,走过茫茫戈壁。它们知道,只要主人吼唱起来,就会加快挣扎的步子,就会增加吆喝它们的频率。于是,不等主人吆喝,就加快了脚步,蹄子踏在冻土上的声音有力了许多;侯三的吼同样涌进狗的耳朵,狗是通人性的生灵,同样催生了它们的生机和力量,又欢势起来。在一派喧闹中,马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了。
  推荐语:
  杜光辉的小说构思奇特绝妙,气势磅礴,文笔冷峻,力求把握时空的高度,给人以心灵的关怀和生命的思索。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作品始终关注着人的灵魂的演释,关注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在他艺术探索的历程中,不慕浮华,不被潮流挟裹,终于走了自己的创作路子,突显出独立的艺术个性。他的艺术风格在《大车帮》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陈忠实
  这部小说并非耸人听闻的传奇,而是在极端情景下生存抗争的画卷。作者杜光辉擅长在酷厉境遇下书写灵与肉的冲突交战,他的笔下总有一种苦难的美感和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车帮脚户们的漂泊生涯,大漠古道上的马车帮兴衰,指向了一种被我们相对忽视的来自民间的江湖文化,而它恰恰从另一向度上表现了中国农民的可歌可泣的历史命运。
——雷 达
  往昔岁月内地汉子闯关东、走西口的传奇经历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民族的坚韧和进取精神,而《大车帮》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一番更为新奇、更为粗砺的被历史的尘烟所遮蔽的各色人等和世态物像。
——白 描
  一队大车帮的四处闯荡,写出了关中车夫的穷当益坚与古道热肠;一个吴老大的迅步成长,写出了中华男儿的高情远致与奋发图强;一场中条山大战的血洒疆场,写出了民族英豪的赴汤蹈火与敢做敢当。作者由西安北郊三家庄大车帮的大脑兮的更替与换代,尤其是吴老大的少年有为、秀出班行,从一个独特的角度书写了近代中国底层社会生活的人间万象与人性百态,填补了车夫题材长久以来付诸阙如的一个空白。
——白 烨
  杜光辉笔下的人物,不是用细弱的笔在纸上描画出来的,而是用粗硬的刀在石头上雕刻出来的,也许不够细腻和圆整,但却个性突出,棱角分明。他的语言像自酿的家酒,浑浊而老辣,适合用大碗来豪饮的。整部作品充满西部特有的雄强的传奇色彩和壮烈的阳刚之气,读来给人以高冈振衣、胸胆开张之感。
___李建军
 序
  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西安城北那个叫三家庄的村子,那间宽大简陋的马号,还有马号里的骡子和马。到了冬季,寒风、冻雪、坚冰、冷箭刺骨,马号里燃着炉子,炉子上有水壶,沸水蒸腾,煤烟刺鼻。有二马子的嘶鸣、骡子的响鼻、叫驴毫不掩饰的放屁,咀嚼谷草的脆响,组成了农乡冬夜的交响乐演奏。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它们的模样和名字、脾性。还有奴役又侍服这群骡子和马的车户,抽着旱烟,喝着酽茶,逮蚤捉虱,蚤瘦虱肥,战果辉煌,长满牙黄的嘴里讲着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阅历,和那些酸得人骨头都发软的风流轶事。被薄炕冰的半大娃们,忍受不了冬夜的寒冷,这里便是他们的温馨去处。
  每个上了岁数的车户,都有一段神奇得令人羡慕的经历,苦甜交迸,刀子样镂刻在我尚未谙人事的心灵里。
  我从车户们的嘴里知道:他们常跑的地方是陕南的汉中、安康,甘肃的兰州、嘉峪关,青海的西宁,宁夏的银川,河南的洛阳、郑州。从西安到汉中有两条道,一条经长安县、沣峪口、子午关、宁陕到汉中;一条过宝鸡、凤州、柳巴、褒河到汉中。要是再朝南走,经过西乡、石泉、汉阴就到了安康。从西安到兰州、嘉峪关,基本上是条直线,顺着官道一直朝西。在吴老大和车户们嘴里,这些道上充满了急流、陡壁、冰坎、深渊、大漠、古泽、急弯、大坡、暴雨、狂风、冰雹、冬雪,还有土匪、绑票、贪官、污吏、凶杀、格斗、黑店、赌局、窑子、烟馆,更增加了故事的神奇色彩。
  少年时期的我,脑里成天琢磨车户汉子们挣扎古道的身影,夏天光脊梁,雨天披蓑衣,冬天着老羊皮袄,脚穿千纳底鞋,丈量了大半个中国的千里古道,为生计艰辛艰苦,抛血淌汗;为情义披肝沥胆,伟岸刚烈,站起是座山,倒下是道梁,说话钉钉,放屁砸坑,舍血舍命,不舍仁义道德,真乃豪放人生。
  青年时期,我为吃粮从军,以青藏高原汽车兵的身份转战千里,驾驶着汽车到过车户们说过的好多地方。又结识了曾经参加过中条山保卫战,解放后担任中央西北视察员兼西安仪表厂厂长的李木愚先生,他给我讲了中条山保卫战,军民众志成城,奋勇抗战,尸陈中条,血染黄河,惨烈悲壮,惊天泣地,硬是没让日军跨进陕西半步。在参加此战役的战斗序列中,征用了大量马车给前线运送弹药给养,同样经历了日军轰炸,流血牺牲,为抗击日本,展现了三秦汉子的刚烈本色。
  进入中年之后,我找来中国地图,按照吴老大提供的地名,很容易找到以西安为中心,散射到东南西北的官道,已经被红色的线杠联在一起。昔日的古道不存在了,它们被加宽、铺上石子、柏油,成了国家等级公路甚至高速公路。我不甘心,开上汽车西行兰州、西宁、银川、酒泉、嘉峪关;南到汉中、安康,东出潼关、洛阳到郑州,北出金锁关、经白水到榆林。公路的质量很好,除了个别地方弯急坡陡之外,发动机大部分时间都发出嗡嗡的细响,很动听。公路遇壑有桥,遇山盘旋,官道的痕迹涤荡全无。公路经过的地名几乎和吴老大他们讲的一样;青海的塔尔寺、宁夏的海宝塔和须弥山石窟、甘肃的炳灵寺、古长城和敦煌千佛洞、嘉峪关的大漠、勉县的武侯墓、柳坝的张良庙、汉中的拜将台、安康的香溪洞,但民俗人情吃喝居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吴老大和车户们讲的土匪劫货、窑子、赌局、烟馆、戏院也被非法检查、胡乱收费、路边野店、卡拉OK、电子游戏这些现代东西代替。但我确信吴老大和车户们到过这些地方,而且不至一次地到过这些地方。不然,他们不会娴熟地讲出那些经历。把这些地方跑完,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累得半个月回不过神。真不敢想象,当年的吴老大和车户们就凭着几只牲口,两个木头轮子,加上人的两条腿,在漫长的古道上走过一个一个的来回?他们怎么抵御风雪、冰雹酷阳、土匪野兽的侵袭?一百多挂马车排成一行长龙,人、畜、狗共进的场面是何等的雄伟壮观?
  多少年来,吴老大和车户们的惨烈故事,从未在我的思想中停止过跳动,甚至很强烈的撞击。先人们在千里古道上演绎的伟烈人生,召唤着我的精神奋力振翅,煎熬得我心灵无片刻安静。到了中年的我,居住在浮华都市,远离原始、荒蛮、粗犷、真质,也远离了阳刚、正直、血性、牺牲,脑子里只要浮现出那些千沟百渠饱经苍桑的脸庞,再把它们衔接缀联在一起,那些遒劲悲怆的故事,震撼得我灵魂深处都在颤栗。先人们已经把他们的历史演奏得轰轰烈烈,无愧皇天厚土,无愧列宗列祖。现在,该我做些什么了!
  于是,历时二十年,修改十八遍,写成了这部小说,算是对先人的报答,对自己心灵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