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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下的西藏》
 | 阿来等 著  杨献平 主编    2013年09月20日14:23


作者:阿来等 著  杨献平 主编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月8月

书号:978-7-5399-6311-2

定价:39.00 元
  【内容简介】
  《笔尖下的西藏》是由旅行作家杨献平主编,集合了阿来、于坚、裘山山等知名作家书写西藏的经典作品。编者独具匠心地以西藏为主题,力求以文字之美重塑西藏之美、之厚重,立意新颖,别具一格之外又紧跟当下文化潮流。书稿收入阿来、裘山山、马丽华、于坚等作家书写西藏——大藏区的散文作品。其中作品涉及纳木错、山南、布达拉宫、果洛、盐井、玉树、甘南、川藏线、青藏线、阿里、香巴拉、墨脱等著名景点和人文遗迹最多的地方,是一本有助于西藏自助深度旅游,并对民族文化、自然风貌有着实证性质的书写,呈现了藏民族和汉民族在人间高地上的种种身体与心灵印迹。
  中国文学界描写西藏的作家和作品有很多,其中以阿来最为突出,他曾以描写西藏风情史的《尘埃落定》拿下第五届茅盾文学奖。此次编者杨献平将包括阿来、裘山山、于坚在内的十几位知名作家书写西藏——大藏区的散文作品收录在本书当中,以各个作家的角度蔚为壮观地展现一个笔尖下的西藏,文人眼中的西藏。
  本书通过阿来、裘山山等作家描写西藏的作品,从文学的角度展现出一个人文历史层面的西藏,以文字呈现出西藏美丽的风光。
  【作者简介】
  杨献平
  生于七十年代。河北沙河人。本质农民、公民、学过三个月木匠;失败的诗人、独立但不成功的作家、理想主义者。十八岁从军至巴丹吉林沙漠近二十年。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中国作协会员。东莞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已出版《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沙漠之书》、《路上的丝绸流沙》、《匈奴帝国》、《沙漠深处》等书籍。主编《散文中国》、《原生态散文丛书》各十二卷本。在成都谋生活。现为文学期刊编辑。
  本书作者群:阿来/裘山山/于坚/王宗仁/叶舟/祝勇/卢一萍/嘎玛丹增/凌仕江/张鸿/吴昕孺/人邻/阳飏/杨光祖/王琰/杨献平
  【《笔尖下的西藏》部分赏析】
  以下第一部试读,希望可以引起您的共鸣
  果洛的山与河•玉树记
  阿来
  一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
  从青宁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
  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样,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风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敞开,逼近,再敞开然后,是我这个旅行者,以及载着我的旅行工具,从其间一掠而过。风景从身边一掠而过:缓缓起伏的丘岗,曲折萦回的溪流,星星点点的湖沼,四散开去的草滩,还有牧人,和他们的帐幕,和他们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闭合,滑落到天际线下。
  现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觉到一切都在向我汇聚的同时,又迅速掠过,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漂浮不定,让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苦修的信徒,为了克服这种不确定感,会去观想崇奉的本尊神。为了克服这种荒诞的感觉。我也观想,观想一座大山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山。
  观想古老山神的祈祷文里叫做“总摄大地的雪山”的那种大山。
  在青藏,这样的大山一定像个威严的武士头戴着晶莹的冰雪冠冕,在天际线上闪闪发光。
  此次的果洛之行,穿过漫无边际的荒野、牛羊、帐幕、稀疏的人群,以及阴晴不定的天气,我带着朝圣的心情,要去拜望那座叫做阿尼玛卿的雪山。原野深远,几种标本一般不断重复的地理样貌出现又消失。只有天气在变化。刚刚穿过一片把车顶敲打得乒乓作响的雪霰,就见一道阳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过去,又见风驱赶着蓝空中的云团,疾速翻卷,如海涛竖立。阳光强烈,沙丘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在低处,碧绿的草滩沉入了云影中,仿佛一渊深潭。就这样,一条公路穿过地理与天气,风景汇聚而来,又飞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际线下。
  我像信徒一样开始观想。观想那座雪山。如果说,信徒对本尊的观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却是基于一种忧虑基于这个激变时代,这片高原拼命固守却又难于固守时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变化也在增强这样的主观。
  我让那座雪山的形象度来身前:稳稳矗立时,充满心房;轻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宫殿就悬浮在额前。
  我就用这种方法,稳定住流散的风景与心绪。只要有那样一座山从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汇聚向着一个洁净的高点汇聚。那个地方,平凡的生命几乎难以抵达,神性因此得以上升,从高处,从天际发出响亮的召唤。
  因为这召唤而汇聚的高旷大地,叫做果洛。
  高原上,五百六公里的行程,是漫长的一天,黄昏时分,我抵达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阳西下,街道那一头,淡蓝的山岚迷离了视线,但我已经感到了那座雪山。冷冽而洁净的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杂志上常见的话来说:山就在那里。的是,山就在那里,在风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还未看见。
  二
  当地朋友好像知我心意,第二天早饭毕,就安排去遥祭阿尼玛卿雪山。
  出大武镇,往祭拜点出发。大武镇海拔3700米,看着腕表上的海拔读数渐渐升高,我兴奋起来,知道只要达到某一个高点,就能看到雪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高处,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遥祭阿尼玛卿的地点之一。
  经打听,知道真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心情变得肃然庄严,整理好了手中的哈达。与此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是车中暖烘烘的空气使备好煨桑用的柏树枝的香气提前溢出了。
  在藏语中,桑,既是指献祭,也有以洁净香气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是指人在献祭过程中预先或同时经历的身心净化。眼下,这些四溢萦回的芳香之气,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启动了这个过程。
  尤其是在夏季,青藏高原上的雪山们不是每次都会在眼前清晰地呈现。既然雪山不是每时每刻都会遂人心愿,对祭拜者显露真容,这个预先启动的自我净化的过程,才成为祭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即便是表达自然情感的祭山仪式也被严厉禁止。某年前,在电视台接受访谈,要我谈谈青藏高原的传统文化,我谈到青年时代第一次参加刚恢复的祭山仪式时,看见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泪流满面时,我在摄像机镜头前再次泪满眼眶。今天,对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会让我如此情绪失控,但内心还是会被一种温暖的情愫充满。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说的翻译交谈,这位生长于异国大都会的学者有些歉疚,但还是直率地告诉我,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对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给了一个什么都不说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说明的答案。他说:也许是血液里的东西吧。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个小村庄的东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时不准提及神灵,当然更无从知道神灵的谱系。但我却知道,就是这座雪山,主宰着山下小村的天气变化。早上出门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这一天的阴晴,知道在路上会遇到灿烂阳光还是飘飞的雨雪。或者,看一眼天空,就会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雾掩去,还是会矗立在眼前闪闪发光。当天气晴好,男人们会脱下帽子,低唤一声山的名字。后来,我知道,那其实同时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拥塞着的,无非是关于它的历史文化的零碎的知识,眼前正在展开的土地却还十分陌生。我尤其不知道在渐渐升高的山谷尽头遮断视线的云雾会不会被正在升起的太阳驱散,或者被强劲的高原风吹开,让阿尼玛卿雪山出现在面前。
  驱车二十多公里后,我们来到了可以遥望雪山的地方。
  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高到4200米,风无遮无拦地吹着。那个我们沿着从东边而来的峡谷,在升高的过程中不断收缩,终于在这里到了尽头,但是,地形又急转而下,另一道山谷向着西面敞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随时都会经过这样的地理节点。尽头也是起点。脚下,正是两道从沼地中浅浅濡出的溪流的分界与起点。
  云雾非但没有散开,反而挟着细雨向着山口祭台四合而来。成阵的经幡猎猎的振动声,使风显得更加凌厉。我把被风猛烈撕扯的哈达系到经幡阵中,手还没有完全松开,豁然一声,哈达就被劲道十足的风拉得笔直,像琴弦一样振动不已。而一同前来的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强劲的风正从那个方向横越而来,幅面宽广。我熟读过地图,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在阿尼玛卿的东面稍稍偏南。我也把脸迎向风,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众人诵念祈祷文的声音里,堆在祭台上的柏树枝点燃了。一柱青烟还未及升起,就被风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雾中。当我们绕着祭台念诵祷文,每转到下风处,充满香气的烟就扑到身上,让我接受圣洁香烟的强劲沐浴。我念诵的是一段刚刚学来不久的对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赞颂,非关祈请,只是赞颂它的圣洁与雄伟。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然后,薰烟的柏枝被风吹得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彤红的火焰。火焰被风吹拂,旗帜般招展。
  车到了下一个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雾仍然严严实实地遮断天际。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果洛之行中,我还会环绕它,还会再次靠近它。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与看见。接近一座雪山还有更重要的途径,那就是从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获得关于雪山的一切知识与解释。从歌唱,从传说,从不同时代不同教派的僧侣们写下的关于这座雪山的祈请与赞颂的文字。
  信民们点燃桑烟,摆上丰富的五色供品,虔诚地念诵祈祷祭文,雪山渐变为洁白宫殿,祥云霭霭,以阿尼玛卿山神为主的神族,从彩虹装饰的庄严宫门列队而出。
  是的,阿尼玛卿是山,同时也是一个神。
  在藏语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据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贡杰。和很多民间传说一样,果洛地方原来妖魔横行。而拯救了这片大地,使人们脱离苦海的正是来自远方的英雄。在果洛,这位英雄就是有八个儿子的沃戴贡杰。他派出儿子去征服远方。等到妖氛肃清,他们一家也就定居于此,这个家族自然就成为了当地的部落酋长。随着部族的代代繁衍,这位祖先(阿尼)成为部族的集体记忆,他的故事开始代代相传。并且在这种没有固定文本的口传故事中,时时刻刻地被改写,终于,祖先成为了神。一位创世的神。当他的部族人口增长,在宽阔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分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支系,这个部族便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玛卿雪山。于是,口传故事中越来越了不起的祖先,终于与雪山稳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这样产生了。
  大地,因为雪山而汇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这位祖先,不止开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为神灵后,还继续以他超常的神武与愿力庇护着这片大地和后世子孙。于是,他又从一位创世之神变成了一个庇护之神。每年,人们都要在祭山过程中,向他供献利箭和骏马。这样的供献当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经过装饰的木杆,在专门的仪式上插到高骏之处的箭垛,骏马则印在一块块方形纸片上,让风飘送到天上。人们相信,在每一个夜晚,山神还会跨上骏马,挽强弓,挎箭囊,乘风逡巡,肃清一切妖魔鬼怪。后来,印度佛教在西藏化的过程中,在民间庞大的山神系统也纳入本土神体系,山神又演化成为佛教的护法,这就超出我关心的范围了。
  我个人还是喜欢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几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成为了佛教的众多护法。但是,从那些山神故事中,我们还是可以部分还原出从本土刚刚产生时那些原初的动机。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为向背的不同,决定了众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为高度与纵深,决定了让大气流动还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为人一般情绪的变化造成了天气的变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玛卿,都关乎着这里的人群对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关乎着族群对于有建树的领袖的强烈情感。
  三
  离开大武镇,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达日。
  天阴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帐幕。牛羊。河谷开敞。列列浑圆丘岗上不时出现成阵的经幡。某些地方,错动的岩层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处那些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也正是这力量让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离阿尼玛卿越来越远。道路往南,而山岿然不动,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来了。
  我说,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多雨水。
  当地人说,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话。
  当地草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农田需要,发电站需要,工厂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国地图就知道,黄河发源后,就从西南方直奔阿尼玛卿山而来。全数接纳了这座占地几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泽中发育的溪流。因为这些密布的溪流,黄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资料显示,黄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来自这一地区。
  而且,黄河在这一地区只是补充,基本没有消耗,也没有污染。下游却只是消耗,再无补充,只是时常污染,时常断流。所以,源头地区因为催雨而忍受这么多阴雨天,只是为了缓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区还在作着这样的贡献。虽说贡献或许会让人产生高尚的感觉,但坏天气总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温暖季节,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都那么渴望阳光。渴望太阳给这片大地以热力。使大自然得以把这些热力通过广布的植物转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与庄稼的子房受孕,让植物的来年有众多的种籽。更多的种籽与根茎成为人与动物的食粮。但现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温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开的公路一片泥泞。湿漉漉的草场了无生气,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显出一种凄凉的被世界所遗忘的情调。特别是那些彼此间动辄相距几十上百公里,建成不过几十年的小镇,从浓雾中突然出现,又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雾中间。只给经过它们的人留下零乱,萧索的印象。一天之内,我连续几次拍下这些一掠而过的镇子,发到微博上。同时发出心中的疑问:这些几乎未经任何规划就匆忙建成的零乱小镇,显示的到底是这个时代对于河源地区的珍视还是轻慢?我想起小时候,生活在被世界遗忘的偏僻乡间。常常渴盼去到这样的镇子。但一年里至多有一两次机会。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个小时后,走进镇子时已经疲惫不堪。然后,紧捂着口袋里一两块钱人民币,不知道该是照相馆照一张相,还是在供销社去买一双解放鞋。到今天为止,这样的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注意到,其中一些小镇正在变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这是执行国家退牧还草计划的结果。为了黄河源区很多生态恶化的草场都不再放牧。牧民变成城镇居民,集中安置到这些小镇上。问题是,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镇并不能为这么多牧民提供足够的生计。开个小店?已有的店铺已经足够满足当地所有的日常消费。旅游,这是政府官员与媒体常常说到的事情,但在这里的大多数地方,至多是在短暂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现。想要做点别的事情,这些小镇离任何一个能够提供商业机会的地方都相距遥远。当然,政府对这些放弃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计的牧民有一定的补贴。我打听了一下,每户每年几千块钱。对于一个上有老人,下有儿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头,每人所得远远低于内地任何一个地方的低保标准。十几天后,我在北京学习,听一位高官的国情报告。讲到生态问题时,就举到果洛的玛多县作例子。玛多,是黄河源头第一县,八十年代,这里水沛草丰(水草丰沛??),于是当地政府大力发展畜牧业,迅速成为中国举足轻重的牧业大县,八十年代人均收入两千多元,曾经是中国人平收入最高的地点。但是,过量的放牧,加上全球气候恶化,草场迅速沙化,黄河上游水量日渐递减,以至于有如今退牧还草措施强力推进。于是,那些靠一顶帐幕游牧于草原与雪山之间的牧民们定居到了这样的小镇上。
  当我们在雨中穿过那些湿淋淋的凄冷草原时,当地的朋友说,不再放牧的草场真的在恢复生机,一些消失的湖沼又蓄上了水,星星点点地辉映着灰色的天光。这情形当然令人鼓舞。但那些聚集到小镇上无所事事的人们呢?他们的贫困,和比贫困更为可怕的失去传统生产方式而未找到新生计的茫然,和这种茫然所导致的精神萎靡呢?
  我们需要自然界作良性的转化,却忽略了人的生存与精神也需要良性引导。享受了上游水流滋养的下游在高歌猛进,在欢呼盛世的到来。但如果我们怀揣着良心,在这样的天气里,和我一样穿过这些了无生气的小镇,他们一定会说:我们不应该急于在那些焰火满天的城市广场上提前宣布盛世的到来。
  至少,高歌猛进的东部,应该知道,在那里日渐稀缺的水资源是由西部无偿提供,而且,有一部分人为了保护这水源地,在没有新的生计时就放弃了传统的生计,就不要再渲染他们在如何慷慨地支援西部了。
  四
  到达黄河边。
  汽车过一座桥。桥头写着黄河大桥。桥帮上挂满了经幡。经幡挂得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加上被雨水淋湿,再也无力在风中飘飞,使得印在幡上的祈祷文也无法上达天听,让众神听见。
  就这样,我到达了达日县城。黄河边上的第二座县城。据说,进县城的这座桥也是黄河上的第二座桥。在旅馆放下行李,看见窗外的天空有放晴迹象。我赶紧出门。穿过一些升起炊烟的院落,和零零落落的狗吠,我登上旅馆后面的一座小山。我的鼻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这时,天空中的云层裂开一道道缝隙,露出了天光。
  在达日县城背靠的那道蜿蜒到黄河边便戛然而止的山梁的顶端,我转过身去,一道开阔的河谷豁然呈现。从铅云西垂的天边,黄河静静地涌流而来,被云隙中漏出的天光镀上了一层光亮。草原上,奔流而来的黄河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它们在开阔的谷地中犁开草原与沙滩,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地理学上有一个名词,把这种样貌的河道叫做“辫状河流”。但我更喜欢我从书上看来的另一个说法。藏语中,草原上清澈明净的河流叫玛曲,而不叫黄河。“曲”是河流,而关于“玛”有多种解释。我爱的是这一种:孔雀河。这称呼,既直指高原黄河水清澈华丽的质感,更形容出了黄河漫流在草原上时如孔雀开屏的美丽形状。至少,在这一时刻,这一段的黄河真的可以称为孔雀河。
  我在黄昏的风中,看着黄河闪闪发光涌流而来,直到我脚下,又被突出的山梁逼出一个大弯,擦过达日县城的边缘,继续流向东南。这时,我离阿尼玛卿雪山已经相当遥远了。黄河流经阿尼玛卿南坡后,在这一段已经变得相当阔大。它在达日县城边稍作盘桓,便继续往东,去接纳更多的水流。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就这么萦回,这么涌流,就像这片高原上的人群,那样安详,听天由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我现在,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黄河映射的天光渐渐黯淡,只是将其当作一股源源不绝的情感,把我充满。而黄河在草原上这百转千回,惟一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水流越发丰沛。
  我再次穿过山脚下零落的狗吠声,穿过渐渐亮起来灯火,穿过达日县城的街道,回到旅馆。
  或者是刚才眺望黄河的心绪未尽,或者因为主人给我安排的房间过于宽敞,我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于是,灯下,我再次展开地图,看黄河出了达日县城后继续往东,出了果洛,流到了四川阿坝,眼看,就要突破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浅山,却突然转弯北上,进入甘肃,再突然,又折而向西,再次流入了青海。回到了阿尼玛卿山之北,继续接纳这座雪山北坡上发育的河流。
  黄河绕着阿尼玛卿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字形。
  难道巨龙回头,是要绕阿尼玛卿一圈吗?
  但我知道,这已经不能够了。黄河回头西行不久,就一头向下。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黄土与红土深厚的山地使它猛烈深切,陡然下陷。从此挟泥带沙,身躯日渐沉重,再也无法回到四千米左右的高度了。
  离开达日,我又折而西向。我从阿尼玛卿的北坡面来,现在要去到这座雪山的南面。
  仅仅过了一个短暂的晴天后,雨水又接踵而至了。我穿过那些已经无人游牧的曾经的牧场。雨无遮无拦地下着,落在草滩,落在河面,落在沼地当中那些正在重新恢复生命的湖泊上。平地而起的冷雾遮没了所有山岗。海拔计指向米的时候,面前的公路出现了一个分岔。车停下来,在雨刮器的吱嗄声中,司机问我,那条路通向另一个可以遥望阿尼玛卿的祭台,要不要去看看。我看着漫天迷雾,摇摇头:不去了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果洛。
  中午,在一个冷雨中的小镇,和几个卡车司机,在一个小饭馆里,围着一个铁皮火炉吃了一只烧饼,一碗羊肉粉汤,继续上路。那时,阿尼玛卿真的是越来越远了。我说,我还会来,一定要在一个天朗气清,艳阳高照的日子,看见阿尼玛卿,头顶冰雪冠冕,闪闪发光地矗立在蓝天下面。
  下次,我来时,要把这次果洛之行的路线反转了。从南面进入,而从北面出去。这样,我就可以在青藏高原北缘的峡谷中,再次与黄河相遇,看见它如何拖着日渐沉重的身躯经过贵德,经过循化,看见它如何深切大地,开始灌溉峡谷中那些干渴的藏人的村庄和穆斯林的村庄。然后,再次离开它。
  最后,我要站在兰州的黄河铁桥上,再次俯瞰它。这时,它已经灌溉过了许多村庄,也翻越了好多座水电站的大坝,滋润了许多座干渴的沉重,并接纳了很多污秽。这时,它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身躯沉重,穿越城市,成了名符其实的黄河。它或许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草原上清澈的模样和藏语的名字。
  而果洛与阿尼玛卿,已经像是个依稀的梦境了。
  玉树记
  从西宁起飞往玉树。起得早,刚在座位上打了个盹,飞机着陆时猛一颠簸,我醒来,就听广播里说:玉树到了。
  一出机舱门,就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几朵洁白得无以复加的云团停在天边,形状奇异。云后的天空比最渊阔的海还幽深蔚蓝。几列浑圆青碧的山脉逶迤着走向辽远。这就是高旷辽远的青藏。走遍世界,都是我最感亲切与熟稔的乡野。辽阔青藏,一年之中,即便能一百次的往返我都永远会感到新鲜。无论踏上高原的任何一处,无论曾多少次涉足,还是从未到过,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如果放任自己,可能会有泪水湿润眼眶。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多情,只缘这片大地于我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一只鹰在天际线上盘旋。
  也许并没有这只鹰,我就是会看见。我抬头,那只鹰真的悬浮在天边,随着气流上升或者下降,双翅阔大,姿态舒缓。
  大多数时候,我在内地别一族群的人们中生活与写作。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深肤色的人。从这种肤色,人们轻易地就能把我的出生地,我的族别指认出来。
  现在,在机场出口,更多比我肤色还深的当地同胞手捧哈达迎了上来。我这个人,总是受不住过于直接而强烈的情感冲击。于是迅速闪身躲到一边。最终还是被推到迎客的酒碗面前。姑娘高亢的敬酒歌陡直而起。面前的三只小银碗中,青稞酒晶莹剔透,微微动荡,酒液下的银子,折射光线:如那歌声与情意,纯净、明亮。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同时感到,身体内部,某处,电闸合上了,情感的电流缠绕,翻卷,急速流淌,我端起酒碗的手止不住轻轻颤抖。
  就这样,我来到了玉树。
  我来到了这个在藏语的意义里叫“遗址”的地方。
  玉树,和玉树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因为一场惨烈的地震让世界听闻了她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到达。我在一篇叫做《远望玉树》的小文里写过,记得某个夜晚,好大的月亮,可能在几十公里开外吧,我们乘夜赶路,从一个山口,在青藏,这通常就意味着公路所到的最高处,遥遥看见远处的谷地中,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穹窿形的光往天空弥散,依我的经验,知道那是一座城,有很多的灯光。我被告知,那就是玉树州府结古镇了。但我终究没有到达那个地方。在青藏高原上,一座城镇,就意味着一张软和干净的床,热水澡,可口的热饭菜,但对于一个写作者,好多时候,这样的城镇恰恰是要时常规避的。因为这样的地方常常会有与正在进行的工作无关的应酬,要进入另外与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抵捂的话语系统。对我来讲,这样的旅行,是深入到民间,领受民间的教益,接受口传文学丰富的滋养。但那时就想,终有一天,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我会到达她,进入她。
  是的,我不止一次从远处望见过这个镇子的灯光。
  从附近的称多,从囊谦。
  现在,在这个阳光强烈的早晨,我终于到达了。从机场到结古镇的路上,一个深肤色高鼻梁的康巴汉子坐在了我身边,我的手被有力地握住:老师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们,要见什么朋友也请告诉我们。
  这是个我不认识的人,但分明又十分熟悉。我们这个民族中的绝大多数人,仅凭身上那一点点相同的气息,就能彼此相认相亲。我说谢谢,但我不是老师。我开玩笑说,托时代进步之福,靠卖文为生,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不用兼职做家教,所以,请不要叫我老师。其实,我想说的是,当我面对自己坚韧的族群自己的同胞,我从来都只感到自己是一个学生,雄浑广阔的青藏高原,就是给我一千年时间来学习,也并不以为能将其精神内核洞穿。
  我只说了一个名字,一个民间说唱艺人的名字。那是一个给我过帮助与教益的人,我说,我要去看望他。
  二
  路上,车里,主人在介绍一些玉树的基本信息。提到结古镇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货物集散地”。在一千多年的时光中,这个古镇处于从甘青入藏的繁忙驿道上。这条古道有一个如今成为一个流行词的名字:茶马古道。也有一条渐渐被忘记的名字:麝香之路。这也是一条文化流淌与交汇之路。所以,这个古镇,曾经集散的岂止是物质形态上的商品。经过这个镇子进入的,还有多少求法之人;经过这个镇子走出的,还有多少渴望扩张自己视野与世界的人?
  前面有着稀疏白杨树夹峙着河岸的山谷中,一团尘雾升起来,我知道,结古镇就要到了。真的,那些尘雾就是从正在重建的结古镇,从整个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结古镇升起来的。
  我们就进入了那团尘烟。高原的空气那么透明,身在尘烟之中而尘烟竟消失不见。工地总是这样,浮土深印满车辙。各种机械轰鸣着来来往往。节节升高中的,已显示出大致轮廓的半成的建筑上人影错动,旗帜飘扬。未来的学校,未来的医院,未来的行政区,未来的商厦,未来的住宅,我们穿行其间。没有地震废墟,只有渐渐成形的建筑在生长。这里是青海,我想起了成就于青海也终了于青海的诗人昌耀的诗句:
  钢管。看到一个男子攀援而上
  将一根钢管衔接在榫头。看见一个女子
  沿着钢管攀援而上,将一根钢管衔接到另一根榫头。
  他们坚定地将大地的触角一节一节引向高空。
  高处是晴岚。是白炽的云朵。是飘摇的天。
  那是诗人写于上个世纪那令人鼓舞的八十年代的诗。现在,却似乎正好描摹着眼前的情景。就是这样,被强烈地震夷为平地的古镇正在生长,飘摇的天让人微微晕眩。
  那个挖掘机手,轻轻一按手里的操纵杆,巨大的挖斗就深掘地面。那个开混凝土罐车的司机,不耐路上车流的拥堵,按响了声量巨大的喇叭。喇叭声把路口那个疏导拥堵车流的年轻交警的呼喊声淹没了。
  这样的情形令我感动。
  工地的间隙里是板房中的小店,饭馆。四川汉族人的饭馆;青海藏族人的饭馆;撒拉人的清真饭馆、肉店、蔬菜店、电器店、旅馆。生活还在继续,热气腾腾。不像我去过的别的灾区,浩劫之后有一种哭诉的情调。驰名整个藏区的嘉那石经城在地震中倾圮了,但虔城的信众们并不以为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六字真言,那些祈祷文,那些整部整部经卷的功德与法力会因此而稍有减损,人们依然手持念珠绕着石经城转圈、祈祷,为自己,为他人,也为整个世界。
  我也因这样的情形而感动。
  当然也听到好多生命毁伤,家破人亡的故事。但人们只是平静地述说,就像在述说遥远的故事,就像这些故事不是亲历,而只是听闻,是转述。活脱脱就是流行在青藏高原上那些口传故事的风格。讲这些故事的,有失去了不止一位亲人的人,有失去了自己刚建成不久的颇具规模酒店的人,有震中受重伤,身上的一些关节被替换成合金构件,回到工作岗位就服务于众人的人。还有,一位一定要在震后的玉树办起一份文学杂志的朋友。我没有看见有人流下过半滴眼泪。反而,我看到很多的平静与微笑。我喜欢这种平静中的达观。
  高原上难得的温暖季节依然如期而至,草地碧绿,百花盛开。我四处走动,看到人们依然按照习惯,在靠近漫漶流水的草地上搭起帐篷,外出野餐。当我在附近的小山上把镜头对准一丛丛点地梅细密的小花时,从河谷中的野餐地,有悠远的歌声传来。歌声中谷地中升上来,达到与我平齐的高度,稍作盘桓,又继续上升,上升,升到了比后身侧的岩石峰顶更高的天上。我趴在馨香的草丛中,用镜头对准细碎的花朵,取景框中,焦距始终模糊不清。扶摇而上的歌,调子与词句我都非常熟悉,但那一刻,我却因为心头涌起的热流而泪光闪烁。
  一位年轻的活佛,定要请我到他家里做客。他让我坐在比他高的座位上,亲手为我沏茶。然后,打开电脑听他新写的歌。他说,他要写出一种歌,采用流行的方式,但不是一般的情爱表达,而是有宗教感的,要有对于生命和对宗教本质感悟与思考。也许,他的歌与他的追求间尚有距离,但我想,催生他想法的这些因缘,同样也将是我从这块土地上领受的深厚教益。能有机会在这样一块土地上,沉潜于自己的族群和文化之中,做一个学生,并不断收获新知识新感受,是上天对我的厚爱。
  三
  就在那天上午,穿过喧腾的工地,穿过那些劳作的人群,穿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尘土,一幢三层楼房出现在眼前。汶川地震后,我去过许多被瞬间的灾变损毁的地方。因此熟悉建筑物上那些狰狞的裂纹,知道是怎样的力量使这座建筑在一楼和三楼保持住基本轮廓的情况下,之间的二层如何几乎消失不见。我们被告知,这将是整个结古镇将惟一保留的地震遗迹。我还进一步知道,震前,这座建筑是一家以伟大的史诗主人公格萨尔命名的宾馆。格萨尔史诗是属于全体藏族人的伟大的精神遗产。更是康巴人的英雄,他出生在康巴,建功立业也多在康巴大地,在康巴人的心中,英雄受到加倍的崇仰。所以,我推测,这座以格萨尔命名的建筑作为纪念物得以保留,不仅仅只是因为这座建筑所留下的地震毁坏力的骇人印迹。
  几年前,我曾在这座城镇四周的草原上搜集英雄的故事。就在那时,我就听人们不止一次提起这个镇子上的格萨尔广场。不止一次,有人向我描述那个广场中央塑造的威武的格萨尔塑像。我也在想像中不止一次来到那尊塑像面前。我甚至把这个广场与塑像写进了我的也叫《格萨尔王》的长篇小说。我寻访英雄故事的时候,没有到达结古镇。但我小说中,那个追循英雄足迹的说唱人晋美到达过这个广场。
  在这里,说唱人晋美与要跟他学习民间音乐的年轻歌手在此分手。
  他们又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的岭国的自治州了。
  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英雄塑像基座前的喷泉边,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他还要给他一些钱。晋美拒绝了。他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他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
  年轻人弹着琴歌唱。他唱的是爱情,他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开始他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他教给他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他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
  晋美起身了,歌手一旦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如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他流泪了。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也是一个说唱人。我不自视高贵。这个世界从来就是权力与物质财富至上,在当今时代,这一切更是变本加厉。但我坚持相信,无论是一个国,还是一个族,并不是权力与财富的延续与继承,而是因为文化,那些真正作为人在生活的人,由他们所创造与文化所传承的文化。我以为自己的肉身中,一定也寄居着说唱人的灵魂。我不自认高贵,但我认为可以因此从权力与财富那里夺回一点骄傲。
  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广场。我早已从地震刚刚发生时那些关于玉树的密集的电视新闻中,知道了所谓喷泉是出自于我的想像。但那座英雄雕塑一如我的想像。这个形象在那些古老唐卡中我曾多次遇见。但在这里,这个形象变得如此立体,坚实的基座上,那黝黑的金属铸成的人与马,与兵器与盔甲如此深然一体,威武庄严。那么猛烈的地震,没有对这座塑像有丝毫的动摇与损伤。我当然要为此献上一条哈达,和我内心一些沉默的祝祷。我当然很高兴和当地的同胞一起在塑像前合影留念。格萨尔的英姿高高地矗立在我们身后,背后,是深远的蓝空和洁白的流云。作过一个梦,在拜读一位喇嘛诗人的诗句,惊奇他突然摆脱了那些陈腐的修辞,把流云比作精神的遗韵与情感的馨香。
  四
  我来到这里,不止是因为结古镇这个古老城镇正如何成为一个新生的样板。更因为我一直在因虔敬的固守而踟蹰难前的文化中寻找格萨尔史诗中那种舍我其谁的奋发精神与心忧黧首的情感馨香。
  因为这种奋发,松赞干布的大臣去到了大唐。
  因此,一个美丽女子走上了从大唐长安到吐蕃都城逻些的漫漫长途。因为这位唐朝公主的经过,结古这个今天还焕发着生机的名字从深沉的史海中得以浮现。一千多年!我们在板房中任手抓羊肉慢慢冷却,任杯中啤酒泡沫渐渐消散,嘴里感叹着:一千多年!即便这一千多年来,我们可能不断转生,但失忆的我们,只能记得此生这几十年的我们并不真正知道一千多年是怎样的悄然流逝同时又贯通古今。聚集的财富消失了,权力的宝座倾屺了,流传至今,只是深潜的情感与悠久的文化。
  又一天的太阳照亮了大地。
  负责接待我们的主人把我带到了浩浩荡荡的通天河边。他们好意,不让我只去看一个又一个重建项目。他们相信,物质的重建会很快完成,但文化方面的重建会更加漫长与艰难。所以,他们还邀我们看看风景与文化遗存。我们来到通天河边的肋巴沟口。大河水深沉地鼓涌着向东南而去。河岸上,那些草地与绿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主人带我看一面摩崖石刻。一面向河的石壁上,浅浅的线条勾勒出一尊说法的佛。佛头上有一轮月晕般的浑圆光圈。佛像的风格与镌刻方式透露出久远年代的气息。更加显出年代特征的是,说法佛侧下方那个戴着吐蕃时代高筒帽的男子,和与阎立本画中一样留着唐代女人发髻的面孔浑如满月的女子,她的手中,还持着一枝开放的莲花。
  文成公主从唐蕃古道入藏时,曾在玉树的结古一带作较长的休整。传说这壁说法图就是她留下的。那么,那个顶着唐式发髻者,是她为自己所作的造像吗?佛法从印度兴起,绕过青藏高原,东渐汉地,所谓“佛法西来”。这时,佛法又从东土向西而去,并在西去途中,在此留下了清晰的印迹。
  瞻礼之时,当地的朋友争相为我解说,使我深感温暖。
  然后,我们溯汇入通天河的飞珠溅玉的肋巴沟溪流而上。沿途,满溢着碧绿草木的馨香。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显然比一千多年更古老。一千多年后,这条路还像新开掘出来一样,前些天的雨水在泥路上留下清晰的冲刷的痕迹,祼露的石头干干净净。路边开满了野花:鲜卑花、唐松草、锡金报春……一个偏僻辽远的所在,那些草木的命名中,也强烈暗示着遥远地理间的相互关连。然后,又是一处摩崖造像。那是另一位入藏和亲的唐朝公主留下的遗迹。瞻礼如仪后,我们继续往前。
  地势渐渐升高。溪谷也越来越开阔。随着海拔升高,植被也迅速变化。一丛丛的硬枝灌木出现在高山草甸上:开粉色花的高山小叶杜鹃,开黄色花的金露梅。这些开花的灌丛,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际线上。更宽广的草甸上,是紫色的紫菀的天下,是白色圆穗蓼的天下。我热爱青藏高原上的旅行:自然中包藏着文化,文化在自然中不经意地呈现。我问陪同的主人,有没有带上些干粮。回答是没有。我遗憾不能来一顿草地野餐。盘腿坐在草地上日光下,背后是雄浑的走向辽远的山脉,面前是叮咚有声溪流。就这样,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背后的峡谷向东南而去,而面前另一道峡谷向着西北方敞开。
  顺着蜿蜒的公路下到峡口,是香火旺盛的文成公主庙。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进种种庙宇。作为一个身上天生就有宗教感的人,却总对处于我们与宗教的终极关怀间,我们与神祗的昭示间的神职人员保持着某种警惕,也并不以为那些庙堂中享受香火的偶像真能代表那些飘渺深沉的神祗。但在此地,风振响着满山的经幡,还有好些人在庙后的小山顶上播撒风马。我脱鞋揭帽,进到庙里,但没有匍匐在崖龛中的佛像跟前,只在心中瞻礼如仪。然后,伸出双手,两个年轻喇嘛把取自龛后的清冽泉水倾倒在我掌上。
  我小饮一口,一线清凉直贯胸臆。我以为,自己的身,越过了语,直会了意。
  然后,我们去到巴塘乡的重建工地。
  五
  怀着感动与敬意,从巴塘乡重建工地出来,已是六点多钟,夕阳西下。高原的大地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得渺远深广。那些耸峙在宽广草原尽头的岩石峰峦都在闪闪发光。
  忍受着强烈高原反应一起采访的朋友该回去休息了。我对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去看看草原上的鲜花。
  三四年了吧,我一直在追寻高原花草的芳踪,高原植物学成为我一门业余功课。是四年前某一天,川藏线上,站在一座雪山垭口,对着身边那些摇摆在风中的种种花朵,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些严酷自然环境中的美丽生灵一无所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甚至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我突然因此感到惭愧。说自己如何热爱这块土地,却对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事物一无所知。这个时代,爱成了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词语,同时,却对于倾吐热爱的对象茫然无知。
  爱一个国,不了解其地理。
  爱一个族,不了解其历史。
  爱一块土地,却不了解大地集中所有精华奉献出的生命之花。
  因此,一个伟大庄重的词终于泛滥成一个不包含任何承诺,也不用兑现的情感空洞。
  我意识到了这种热爱因为缺乏对于对象的认知而变成了一种情感空洞。我决定不再容忍自己身上的这种荒唐的情感。
  从此,当我在青藏高原这片我视为自己的精神高地上漫游时,吸引我的不再只是其历史,其文化,以及由历史与文化所塑造的今天的族群的情感与精神秘密。我也要关注这土地上生长的每一种植物。从此,不止是一个一个的人,而是每一种生命都成为我领受这片土地深刻教益的学习对象。
  所以,我现在要去拜会那些在这个短暂的美好季节里竞相盛放的花朵。我很高兴,新结识的当地朋友乐意陪伴我。我们调转车头,向草原深处驶去。我很高兴能把一种种自己认识的草木指示给这些比我年轻的朋友。
  在这个高度上,已经没有了树木生长。于是,总是用藤蔓缠绕与攀爬的铁线莲失去了上到高处的依凭,在公路两边的砾石中四处铺展,同时奋力高擎起铃铛般的黄色花。
  而一层层叶片堆叠而上,奇迹般长成一座座浅黄色宝塔的名叫苞叶筋骨草。一枚枚精巧的唇形花就悄然开放在在层叠而上的苞叶下面。
  当我们停下车来,草原上细密的白色小花从面前铺展开去,直到视线尽头山峰浓重的阴影中间。那是白花刺参。带刺的叶片间坚立起一根带楞的长茎,顶端举着数朵一簇的象牙白的唇形花。我趴在草地上,从镜头中注视这些花朵如何反射黄昏将临时那最变幻迷离的光线。我用微距镜头表现它们的细部特征,再换上一只广角镜头,表现这些美丽生灵的广布与纵深。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的一片光线紫红的阳光消失时,仿佛听见六弦琴一声响亮的拨弦后余音悠远。
  晚上,在没有桌子的板房中,趴在床边在电脑上整理这些照片,竟忘记约了那位为我演唱过格萨尔王传的民间艺人来谈话。他也不来打搅我。竟在院子中等到半夜三点!
  在玉树,那么多美好的印象应接不暇。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些真诚朴质的老朋友与新朋友们带给内心的温暖。正是如此醇厚的温暖让这回短暂的走访显得更加短暂。
  怀揣着那么多的感动,真的要离开了。
  玉树,在此之前,我曾经拜访过它西北部的平旷荒野,也曾经游历过它偏南方向横断山区最北端的高山与深谷。现在,我又来到了它的心臓(心脏??)结古镇。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有酒,有歌。送别的时候,也是一样。可以说这是一场送别的盛宴吗?食物其实非常简单:现煮的牛肉和羊肉、油炸馓子、酸奶、青稞酒。但的确是一席盛宴。地点经过精心安排。开满了紫菀与毛莨的草滩上,一座美丽的白布帐篷,四壁挂着当地的摄影爱好者们精美的作品。还有那么美妙的歌声与敬酒。这些是灾民也是重建者的人们用他们的豁达与乐观让我们领受一种文化的伟大力量。
  这是最难分手的时候,我却再次要求几个朋友提前出发。再去看看机场路沿途那些前些天不及细看的花草。
  我记得那一丛丛紫色的鼠尾草。
  我的家乡距此将近两千公里。但那几位当地的朋友也和我一样,曾在童年时,把这些漂亮的管状花从花萼中拔出来,从尾部细细啜吸花朵中蕴藏的花蜜。现在,这些花一丛丛开放得那么茂盛,在强劲的高原风中不停摇晃。我拍下了它们美丽的身姿,在流云如浪花翻拂的高原的蓝空下面。我加大相机的景深,把丛丛蓝色花背后的河谷中通向深远的路,和一段高耸的曾经的陡峭河岸纳入背景。
  几分钟后,我就将从这条路上去往机场。
  我不想说再见。我对这些新朋友说,我还要再来。一个人来。我说出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都是玉树这片雄阔高原上,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还有一些,是去过了,但还想再去的地方。
  我们正日渐廓清文化的来路,却还并不清楚文化去向未来的路径与方向。我相信,这个答案,只能从民间新生活中那些自然的萌芽中得到启发。能够找到吗?我不肯定。我惟一知道的只是,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了寻找。
  西藏四章
  裘山山
  艳遇
  今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跟我说,她从老家给我带了石榴,想送过来。我连连说不要,可她说她已经到成都了,马上就坐车过来。我只好答应在办公室等她。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作者找的话,出于责任还不敢推辞,读者则能推就推了。但这个女人说,她是专程来成都找我的,让我不好意思推托。后来我忽然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丈夫在西藏的女人?如果是的话,我们应该见过的。我的心态因此有所改变。
  2004年6月,我和作协几个同志去某一个小城讲课。讲完下来,有个年轻女子找到我,跟我说她看过我的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很喜欢。喜欢的原因与其他读者不太一样,是因为她嫁了个西藏军人。因此对有关西藏的作品都非常热爱。她还说她和丈夫的恋爱史就像故事一样。她很想讲给我听。可当时时间紧,我有些顾不上。离开那里后,我也很快把这事忘了。
  没想到三年后,我们再次相遇。
  当她走进办公室时,我马上就确定是那位我见过的女士了。看她提着两盒那么沉的石榴,我真觉得过意不去,反反复复的说,你真不该带东西来,多沉啊。她笑笑说没事的,她丈夫今天到成都办事,她就跟着一起来了,就是想见见我。她还说她早就想来了,但因为一直生病,最近刚刚好一些才能出门。她拿出一本在网上买的《遥远的天堂》,让我签字。
  我心里真是惭愧,赶紧放下手上的一大堆稿子,按下烦躁的心情,和她一起聊天。于是,在推迟了三年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一个在我看来最美好的艳遇。
  10年前,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找一个西藏军人。
  也许是因为出身在军人家庭,这个姑娘从小就有军人情结,曾经有一次当兵的机会错过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给军人,当个军嫂吧。周围的女友开她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实现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个吧。她马上说,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不敢吗?就真的一个人进藏了。
  西藏归来,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固执了,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于是三年后的2000年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这一年,她已经年近30。
  也许是感动了月下老?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看风景,那个解放军不让她开窗。她赌气非要开窗,他就一次次的给她关上。后来,她开始头疼,不舒服。解放军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春天的风不能吹的,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话说了。解放军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他们就这么相识了。
  到了县城,解放军还要继续往边境去,他们就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就互相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的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但她的手机也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
  2003年的4月1日这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说,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说,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说,三年前就喜欢了。他说,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的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4天时间,4月5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啊。她一想,也是啊。但隐约的,还是在期待。
  4月5日这天,铃声再次想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最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
  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那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孩子。
  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他所在的部队去探亲,住了整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就让她丈夫回家住了半年时间,一边养身体一边休假,可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问题来。
  丈夫很喜欢孩子,但还是安慰她说,不要孩子也行,就咱们俩不是也很幸福吗?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突然怀上孩子了。这一年,她已经35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浮肿,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已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最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一天天的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女孩儿。但她却因此得了产后综合症,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一直在家养病,孩子是姐姐帮她带的。
  她就那么浅浅的笑着,给我讲她这两年的经历,讲她的他,她的病痛,她的孩子。
  忽然她说,今天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一想到这个我觉得很幸福。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在一起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说,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她说不了,得马上走,要抓紧时间上街给孩子买生日礼物去,明天好带回家。
  我送她下楼,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她,还有他,还有她和他的孩子,愿他们一家三口,都能健健康康的活着。
  她走后,我把两箱石榴分给我们编辑部的每个人,大家都说石榴很甜很甜。我没顾上吃,赶紧打开电脑,写下这世上最美的艳遇。
  午后拉萨:邂逅感动
  5月7日,是我在拉萨的最后一日。
  这最后一日,我与感动不期而遇。
  我是4月25日进藏的,此次进藏是我第10次进藏了,仍是为了工作,所以在我来讲很平常。从进藏的第二天起,我就一直在边防上跑,10天中行程近3千公里。5月6日晚上我们回到拉萨,打算修整一下,8日出藏。7日中午,我和同去的女友岩,还有在西藏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席间,西藏著名摄影家车刚,忽然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说起了他一直关注的“西藏盲童学校”,立即引起了我和岩极大的兴趣。虽然我已去过西藏那么多次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所学校。我们当即表示下午不逛八廓街了,跟车刚去学校看看孩子们。
  路上,车刚给我们简约的讲了讲这个盲童学校的故事。
  1997年(一说98年),27岁的德国姑娘萨帕瑞娅(Sabriye)杵着拐杖来到拉萨。萨帕瑞娅从小向往西藏,可在她12岁时,由色素性视网膜病变导致了失明,从此生活在了黑色的世界里。但失明后的萨帕瑞娅对西藏向往依旧,在德国举办的西藏博览会上,她曾用一双小手一一触摸过藏民族的服装,藏民族的首饰和用品,她向往着西藏的蓝天,雪山,经幡,更渴望见到那个生活在高原上的神奇民族。后来,萨帕瑞娅依靠布莱叶盲文,学习了英语、计算机、历史和文学等课程,又在波恩大学学习了藏语。1997年5月,萨帕瑞娅终于来到她向往已久的西藏。怀着梦想,杵着拐杖。
  萨帕瑞娅到西藏,不仅仅是为了旅游,更是怀着一个心愿:她得知在西藏,由于种种原因,像她一样失明的孩子特别多,有的是雪盲,有的是强烈紫外线造成的白内障,还有的是家族遗传,等等。她想申请经费资助,在拉萨办一个盲童学校,帮助那些和她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为了方便调查,萨帕瑞娅没有坐车,而是租了一匹马骑行,不断的与当地藏民交谈。在调查旅途中,她认识了来自荷兰的保罗(Paul),保罗被她的行动深深感动了,当即表示说,如果你申报的项目能得到批准,我就来做你的助手。一年后,萨帕瑞娅的申请得到了德国政府和“盲文无国界组织”的支持,有了第一笔资金,保罗真的立即辞掉工作来到了西藏,和萨帕瑞娅一起,创建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学校(也称“西藏盲人康复及职业培训中心”)。
  保罗是个拥有机械工程、计算机技术和商业技术等4个学位的明眼人,曾在荷兰参特帕克公司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和基本数据等服务项目。一直有着良好的生活环境,保罗放弃了这一切,坚定地来到西藏,和萨帕瑞娅一起开创向往光明的事业。他们从招收6名学生开始,到今天,已经培养了近50名盲童。这些盲童第一次开始认识自身,第一次开始拥有梦想,第一次能摸到一种有“色彩”的生活。他们大都可以读、写、使用盲文打字机和盲人电脑。他们甚至尝试推着车子快跑、踢毽子、爬树和踢足球。他们是西藏历史上第一批能够阅读的盲人。而为他们引路的,竟是位同样失明的女子。
  2002年,萨帕瑞娅和保罗结婚了。如今,他们仍继续在西藏全心全意的为西藏盲童服务着。
  在午后的拉萨,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就像听到一个童话。
  在午后的拉萨,去这样一所学校看孩子,就像去天堂。
  我们的汽车开进拉萨市江苏路和平饭店旁边的一条小巷内,向左拐弯后,就见到了一扇红色的藏式木门。车刚向我们介绍了木门上刻着的凹凸符号,那就是萨帕瑞娅沿用布莱叶盲文方式创造的藏盲文:西藏盲人培训中心。我们摇响门铃,一个盲童为我们打开了大门。
  刚进院子,孩子们就听出了车刚的声音,哗啦一下围上来,大声喊着:“叔叔车刚!叔叔车刚!”车刚快乐的伸开臂膀,一下搂住四五个孩子。胖胖的脸庞在阳光下舒展着快乐的笑容。我简单说说车刚吧。
  车刚22年前从北京到拉萨援藏工作,一下爱上了西藏,援藏两年后自己申请调进西藏。20年后年,他年逾不惑。结婚成家,有了儿子,调回了北京。但一年后,他又重回西藏。“没办法,我离不开西藏了。”
  现在,拉萨的大饭店大酒店里,几乎全部都挂着他的摄影作品。
  我是四、五年前认识他的,一天前在日喀则与他邂逅的。当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时,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掏出钱包来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大约有四五张,儿子虎头虎脑,憨态可鞠,表情不一,很可爱,。而他爹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幸福的傻笑。
  在盲童学校,我又看见了车刚幸福的傻笑。
  车刚从几年前知道了盲童学校后,差不多就成了这所学校的专业摄影师,学校一有活动,他就会赶来,拍照片,也拍录像。除此外,他每年拿出自己的稿费,为每个孩子做一套衣服。妻子从北京来看他时,他也带着妻子去学校看孩子们。
  我拿起数码相机对着院子和孩子刚拍了两张照片,几个稍有些视力的孩子就立即围上来争着要看。他们把眼睛紧紧贴在我的相机上,以至小鼻尖都压扁了。当他们认出照片上的自己时,兴奋得用藏语大喊:我!我!(可惜我在汉字中找不到一个能为藏语“我”注音的字,只能说与“啊”接近。)然后他们争相站到我面前,让我拍他们。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我几乎挨着拍了他们,然后让他们在相机里找到自己。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丁香花盛开,是明朗的丁香。
  院落很干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还有十来间平房,几间下沉的房子。我们一一看了孩子们的宿舍,教室,“听”电视的娱乐室,伙房,等等。目前学校里有37个孩子,最大的19岁,最小的3岁。有7个老师,5个保育员和工作人员。老师中有一位藏族小伙子,原来是个导游,遭遇翻车事故失明了,便来到这里教英语。车刚说他很快乐,常逗得孩子们开怀。可惜因为五一假期,他不在。这些年,一些外国游客知道了这所学校后,常主动来这里做义工。一位叫莫瑞卡的瑞士老太太,每年夏天都要进藏,来这里义务教孩子们欧式按摩。还有一位越南青年,常来这里教孩子们泰式按摩。保罗的妈妈也专程来过。她带孩子们去过林卡(藏族的一种游乐方式,在公园里野餐唱歌跳舞),发现草地上有游客摔碎的啤酒瓶,生怕伤着那些盲孩子,就趴在地上一点点的抠出来,放在草帽里带走。
  这些盲孩子在这里学习藏语,汉语,英语,算术,还有按摩等技能。一共分三个班,分别由三个动物来代表。老鼠是小班,兔子是中班,老虎是大班。三个动物的头像木刻挂在教室门口,孩子们摸到门上的动物,就不会找错自己的班级。
  车刚对孩子们说,这两个阿姨来看你们,你们给她们唱个歌歌好不好?孩子们立即就唱了起来,唱的是眼下拉萨最流行的歌曲《卓玛》。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飞舞的彩蝶,闪耀在那花丛中
  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
  ……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们也曾在旅途上也听过这首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当孩子们唱起来时,竟是那么动听。看着孩子们大声歌唱的脸庞,想着他们是在黑暗中大声歌唱,我的眼泪便汹涌而出。据车刚介绍,孩子们曾自己演出过一出藏戏《卓瓦桑姆》。是不是失明的缘故?孩子们的音乐感觉特别好。
  我看见有个孩子唱得非常投入,舞着手臂。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达娃,我说,达娃,你是月亮啊?(达娃在藏语里即月亮。)达娃点点头,说“moon”(月亮),他有一点微弱的视力,所以最喜欢看我的相机,不仅在里面找他自己,还找别的同学。他一把搂过4岁的女孩儿丹增仓决,让我给她也照一张。
  我看见车刚一直搂着一个男孩子,还叫他儿子。问起,原来这个孩子叫班丹久美,完全失明,一点儿视力也没有。但是歌唱得很好。他为我们唱了一首腾格尔的《蒙古人》,嗓子虽有些沙哑,乐感极好。车刚告诉我们,有一次他给久美拍了照片。走了以后久美总问老师,叔叔车刚什么时候来啊?可不可以让他送一张照片给我啊?后来车刚把他的照片送来给他,他欢喜地在脸颊上贴了很长时间,然后捧在胸前到处跟人说,看,这是我,这上面是久美。
  我给久美剪指甲时,一个叫顿珠的孩子反复拿着我的相机贴着眼睛看,看见了我们,高兴得直笑。我就教他按快门,他按了下去,照片上有大半个我,小半个久美。我没舍得删,还在电脑里存着。
  在后院,我看见一个很小的孩子,一直拖着板凳在那儿独自玩耍。原来他这就是目前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孩子尼玛平错,3岁。刚来不久。显然他还没能融入这个集体里,我走过去想和他说话,更想抱抱他,他一抬手,扬了我一把土。看来对所处的环境还缺乏信任和安全感。我只好远远看着他了。
  那些大孩子们已经很熟了,打打闹闹的,但很友好。毕竟看不见,磕磕碰碰的事难免发生。我注意到有两三个男孩子额头上贴着创可贴。
  女孩子则斯文多了,也不往我们跟前凑。有两个女孩子自己摸索着在洗头。还有几个躲在屋子里说话。
  遗憾的是我们没能见到学校的创办者,萨帕瑞娅和保罗。据工作人员说,夫妻俩利用五一假期到日喀则去了,那里有他们刚刚创办的农场,也是为这些盲童办的。一是为了有些收入,二是为了这些孩子将来离开学校后,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个适应他们生活的环境。
  我只好拍了一张萨帕瑞娅和保罗的照片。
  萨帕瑞娅将自己来西藏的经历写了一本书:《我的道路通往西藏》。在德国很畅销。但至今没有中文版。不知何故。我想要一本拿回内地找出版社联系看看。可工作人员说他们没有多的。
  我们在学校呆了两个小时,车刚建议我们去盲人诊所看看。萨帕瑞娅和保罗为了让孩子们能自食其力,还办了一所盲人按摩所,目前已经有5个学生成为按摩师,在那里工作了。我们来到北京中路四巷的一所藏式楼房里,看到了盲人按摩所。一进门,车刚就把一个女孩子拥进怀里,说,我知道你妈妈去世了,我刚去你家看过爸爸和哥哥。话未说完,车刚和那个女孩子都哭了,背对我们向隅而泣。
  后来车刚给我们介绍,女孩子叫吉拉,吉拉11岁到盲童学校学习,和她的两个哥哥一起,她家很不幸,三个孩子失明。学习5年后,两个哥哥回去了,一个在家种地,一个在当地旅馆当翻译。吉拉留了下来,她聪明努力,身体也好。(去年曾跟随一个盲人登山队登珠峰,爬上了海拔7千米的北奥。)现在她是诊所的骨干。今年秋天萨帕瑞娅要送她去英国学习,学成归来后,将负责诊所项目。吉拉的母亲前不久病故。车刚去她家乡拍照时,专门去看望了吉拉的哥哥和父亲。
  说话间,来了两位顾客,是两个白发苍苍的外国妇女,吉拉马上去招呼她们。与她们用英语交谈。我真为吉拉感到高兴。
  走出诊所,已经是下午5点了。阳光依然很热烈。那一刻,我的心情如这阳光一样,没有一点阴影。我忽然想起,光顾着给孩子们拍照,忘了与孩子们合影。
  不过不要紧,所有的孩子都已留在我心里了,达娃,顿珠,丹增仓决,班丹久美,尼玛平错,还有吉拉。我一定会再去看他们的。
  作为女性,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萨帕瑞娅的敬意和钦佩,我想我做是不到像她那样无私奉献的,也许可以做一些,但让我放弃一切到这里来工作,我承认我做不到。
  作为母亲,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这些盲孩子们的爱,我为他们心痛,为他们难过。也为他们感到幸运。可我做不了他们的母亲。
  作为一个卑微的普通人,我只有用捐钱的方式安抚自己的良心。
  工作人员让我留言,我只写了四个字:祝福你们。
  离开拉萨的第二天,我收到车刚的短信,他说萨帕瑞娅和保罗回到学校了,他们让他代向我们致谢。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在我们之间,应该致谢的永远是我,或者说,是我们所有愧疚的中国人。
  2005年5月10日,拉萨归来第三日
  油菜花开
  人们一想到西藏,就会想到冰雪,总觉得那里与鲜花无缘。实际上西藏不仅有花,且大而艳。在灿烂的阳光下,那些花朵会呈现出你所想象不到的鲜艳和美丽。我有个感觉,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极端的,要么不能成活,一但成活了,就会比别处的更茂盛,更顽强。
  当然,在西藏更多的地方,在那些绵延无尽的亘古荒凉的山峦中,是没有花和树的,甚至没有草。所以,当我们一行作家从拉萨出发,沿雅鲁藏布江到日喀则,再到江孜,看见沿途的河谷中时时闪现出那纯净的柠檬黄的油菜花地时,就忍不住欢呼起来。如果不是它们的身后站立着雕刻般的山峦,我们会误以为自己来到了川西平原。那一片片的黄花在群山之下显得那么娇小而鲜艳,让人心疼。
  后来我们中终于有一位忍不住了,采下一束拿到上车来,立即被几位女作家小心地养到了矿泉水的瓶子里。
  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岗巴某边营,那的海拔是4700米。曾在那儿当过兵的一位西藏军区作家给我们解释说,岗巴的汉语意思是雪山脚下的村庄,是个寸草不生、没有一棵树的地方。我们听了,就下决心要把这鲜艳的油菜花带到岗巴去,让那里的干部战士也欣赏到这份美丽。
  为了这一愿望,一路上,无论车子怎么颠簸,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护着瓶子,不让它倒下。后来索性轮流把它捧在怀里,像呵护着孩子。随着海拔的不断增高,窗外的景色果然越来越荒凉,起初还有些绿色的草皮,后来就只剩灰色的石头,褐色的山峦和蓝色的天空了。
  好在瓶中的油菜花儿不负厚望,在矿泉水的滋养下鲜艳无比。
  到达岗巴某边防营时已是黄昏。匆匆吃过晚饭后我们就来到营部会议室,想听营领导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但由于高原缺氧,一行的十来个作家很快就顶不住了,仅仅十多分钟后,他们的头就一个个地垂了下去,笔尖也停在本子上不再移动。
  唯有那束油菜花,在暗淡的灯光下依然鲜亮。
  会议之后,作家们梦游般地离开了会议室。我回头,发现那束鲜黄的油菜花被遗忘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孤伶伶的。我回转身去把它捧起来,追上那位营长。我解释说,这是我们特意从江孜带过来的油菜花,想让你们看看。营长笑笑,说谢谢了。但我听出他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意思。
  我想大概男人对花总是无所谓的。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大棚蔬菜。
  在此之前,我早已听说岗巴种出了蔬菜。我知道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事没什么可新鲜的,毕竟人类种植蔬菜的历史已很长很长了。但对于一个对西藏有些了解的人来说,他一定会为此兴奋和激动的。我就是如此。因为直到90年代初我进藏采访时,西藏的许多部队仍是顿顿见不着绿色,靠罐头、脱水蔬菜或者粉条海带之类度日。可就在这几年里,奇迹被西藏官兵们创造出来了。我想这奇迹的诞生足以写一部长长的报告文学,我这里就不详说了。
  我想说的是,当我真的亲眼在岗巴见到鲜活的蔬菜时,我的心还是被强烈地撞击了一下,以至心跳加速。我是个热爱植物的人,喜欢花,更喜欢树。但在岗巴,我忽然明白了,蔬菜才是最美丽的植物。当你看到在海拔4700米的高地上,在从来没有树没有花草的雪域中,在风吹石头跑的荒凉山脊里,生长着那样翠绿那样茂盛的蔬菜,你会觉得它们实在是太美了,你会觉得种菜的官兵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你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感动得直想流泪。
  这些美丽蔬菜的呵护者,是一个朴实腼腆的云南兵,叫李伟。人们称他为种菜大王。他的连长告诉我,刚开始的时侯,菜是长出来了,可豇豆只爬藤不结豆,西红柿结了却不是红的,卷心菜个个敞着胸膛,茄子们都跟石头一样又小又硬……后来,李伟就开始琢磨这些蔬菜,天天往大棚里跑。一天天,一年年,终于,蔬菜们的心被悟热了,样子越长越漂亮了,最终长成一片绿色的奇迹。
  我在大棚里转来转去,无端地兴奋着。因为兴奋,就总想和人说话。在其中一个大棚里,一位作家指着一畦蔬菜秧苗问我,这是什么?我看了一眼马上自以为是地说,这是萝卜嘛,你怎么连萝卜都不认识了?他疑惑地说,是吗?这是萝卜吗?这时种菜大王李伟弯腰钻进棚来,听到我的话纠正说:这不是萝卜,这是油菜。
  这是油菜吗?这真的是油菜吗?
  我先是为自己的错误感到不好意思,但马上,我就为油菜激动起来。原来岗巴也有油菜,原来岗巴已经种出了油菜!难怪岗巴的官兵们看到油菜花儿不再稀奇,他们已经看到了从他们自己土地上长出来的油菜。那油菜花一定比别处的更鲜艳更美丽呢。
  我一下为我们带来的油菜花失宠而高兴了。我怎么早些没想到呢?
  我立即要求跟蔬菜们合个影。因为油菜还只是秧苗,李伟就向我推荐了一位藏在茂盛藤叶下的大南瓜。那南瓜青油油的,胖乎乎的,让人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它出生在这海拔4700米的雪域。
  我想如果有一天,人们告诉我岗巴种出了玫瑰,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因为驻守在那儿的,是些善于创造奇迹的官兵。
  飞进墨脱
  直升机“轰轰隆隆”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盘旋着升上了天空。然后一转头,向墨脱的方向飞去。我坐在机仓内的大米袋上,兴奋不已地望着窗外。终于要进墨脱了,终于要亲眼看见孤岛了。
  此时正值冬日。
  早在1989年夏天我第一次进藏时,就几次听人说起或描述过墨脱。它是西藏东部林芝山区的一个县,海拔仅800余米(和成都差不多)。对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西藏高原来说,它似乎显得过于幸运了。但大自然这个上帝是很会搞“平均主义”的,它在赐予了墨脱足够的氧气、湿润温和的气候和青山绿水的同时,也赐予了它孤独、封闭和啃噬人灵魂的寂寞。墨脱,这个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不要说汽车,就是自行车也无法行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人的两条腿。周围高耸着的雪峰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将它与世界隔开了。“墨脱”这两个字,在藏语中意即“孤岛”。
  那年夏天,当我听当地人说,从林芝走进墨脱,要步行五天五夜,且一路上只能餐风露宿时,立即失去了进墨脱去看一看的勇气。我自知体单力薄不能胜任。这一次,算我运气好,搭乘上了为墨脱驻军空运粮食和物资的直升飞机,才使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天空很晴朗,一片云也没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听说飞进途中半小时内就可以看见几个季节的变化和几种地貌。
  果然,先是如林芝一样的丘陵,草枯叶黄,寒风瑟瑟。很快就出现了沙地。那沙地因处于完全封闭、未被人侵入的状态,所以显得光滑而又柔和,一道道被风吹出的水波纹一样的图案,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沙漠的恐怖。沙丘中夹着一条碧绿的小河,我猜想那河水一定很深,否则怎么未被沙地吞没?
  几分钟之后,我看见了雪山。群峰巍峨,十分壮丽。在蓝得耀眼的天空的衬托下,那份儿宁静和洁白真令人如走进神话般的境界。我坐在机舱内,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儿冷硬,和千年不化的寒冷。
  然而,飞机刚刚越过雪山,瞬间之内,一片郁郁葱葱的亚热带丛林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内。真是奇迹啊。密密匝匝的绿树夹着一条白色的溪流连绵不断地在我们的身下起伏。太不可思议了,刚才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季,转眼就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夏天。
  正在我惊叹时,有人说,到了到了!我低头,见一山洼中有一片绿色包围着巴掌大的平地,四周排列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屋。那就是直升机将要降落的地点——墨脱县,背崩乡。
  飞行仅半小时,目的地就到了。
  飞机在巨大的声响中平稳的降落了。下飞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真是热,至少有25C。放眼望去,满目绿色,营房门前还有一丛丛开得红艳艳的蔷薇。如此美丽的花朵在冬天的内地也很难见到了。真让人难以相信这是西藏,且是冰天雪地12月里的西藏。
  其实你只要了解了墨脱的地理位置就不会奇怪了。它的北面是海拔4000多公尺的多雄拉山,如一道坚实的屏障,挡住了所有来自西藏高原的严寒和冰雪;而南面,又与印度接壤,孟加拉湾的热气流则使它具有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因此它既是孤岛,也是边境线。
  在营区不远处,有一座钢索桥。当年解放军进军墨脱时,被这道深涧阴拦。后来就用迫击炮将54根钢缆打到对岸,才得以将索桥架起。故此桥名为“解放桥”。
  我们步入营区。刚一坐下,主人就拿出许多芭蕉桔子请我们吃,说是才从山上摘下来的。我马上尝了一根,味道好极了。从窗口望出去,漫山遍野果然有芭蕉丛丛。
  营长为我们介绍说,这里一年四季如春,可以种水稻、种菜、种水果。空气又湿润又温和,唯一的缺点就是闭塞。且不说走出孤岛,就是从这儿走到县城也要整整3天。多雄拉山在挡住严寒的同时,也就挡住了整个世界。当地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孤岛,他们没有见过汽车,没有见过宽阔的街道和楼房。
  但最难忍受这种封闭和孤寂的,还是从有汽车、有楼房的外部世界走进这个孤岛的官兵们。为了守住这条边防线,他们只能忍受。每年有长达8个月的封山期,收不到外部世界的只言片字。到了开山季节,牦牛队才能将一捆捆一袋袋的报纸信件驮进来。当然,全都是过了期的。
  匆匆吃了饭,我们就在一个会讲门巴语的战士的带领下上了山。山上的背崩乡是门巴族人聚居的地方。村里很安静,但静中亦充满了生机。房子全是木头盖的——反正满山都是树。由于我们这些陌生人的闯入,山上的猪、狗、牛、鸡都热热闹闹的叫起来。孩子们也看稀奇似的跟在身后跑。
  我们先到了乡政府。乡长来了,一开口说话,竟令我吃惊,一是讲汉语,二是满嘴报纸上广播上的词儿。说起“中心工作”,竟也和内地没什么两样。看来孤岛在信息上还是不封闭的。毕竟已是90年代。后来得知乡长原来是个“人物”,去过不少大地方参观。难怪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我们又去参观了门巴人的家,看了他们酿制包谷酒和挂在墙上的一串串腊肉。看来生活挺富足。这毕竟是块富饶的土地。
  因时间紧迫,我们只能走马观花。下山的路上,我发现了许多柠檬树,上面结的柠檬又大又黄。据说当地人不知怎么吃它,就任这些美丽的果实自生自灭了。我摘了3个像萝卜那么大的,一边嗅着芬芳的气息一边想,倘若墨脱与外界能相通,它的潜力能挖掘出来,那么,孤岛就会变成宝岛的。
  遗憾的是我要离开这个神奇的孤岛了。
  由于住宿不便,我只能搭乘最后一趟直升飞返回林芝。下午4点,最后一趟飞机起飞了。到我上飞机为止,我在墨脱只困了5个小时。飞机又盘旋着升上了天空,向多雄拉山口飞去。我望着身下越来越远的青山绿水,不由地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让墨脱的公路早日修通吧,让孤岛与世界溶为一体吧!
  红山上的圣殿
  ——记布达拉宫
  于坚
  噫嘻,往昔古老的年代
  初始之年代
  在蓝天之下
  在大地之上
  建立起庄严的宫殿
  高,不会把天刺穿
  低,不会把地压塌
  引自《松石宝串——西藏通史》
  每当黎明,太阳从拉萨东面石头山岗升起,把光芒投向海拔3700米的拉萨城的时候,最先亮起来的是布达拉宫。它也许还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光明照亮的宫殿,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宫殿了。这个伟大的宫殿在大地上的位置非同凡响,一开始它就被建造在那必有一座宫殿的地址,日后,它果然为整个世界所景仰。
  随着这宫殿又一次从黑夜里升起,无数的朝拜者穿过苍茫大地正在继续走向它,这个朝拜布达拉宫的运动已经持续了数世纪之久,如今朝拜的浪头波及整个世界,它并不像麦加朝圣那样狂热,但经久不息。日以继夜,无数朝拜者越洋跨海,穿过天空和大地,利用各种交通工具前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宫殿被如此地膜拜过,朝拜者的队伍从中国内地,从西方列国、从印度的恒河、从尼泊尔、从澜沧江、从缅甸、从青海省的牧场、从蒙古草原……前往的方式包括乘坐最现代的飞机、汽车、火车,也包括最原始的步行、骑马、赶着牛车……更有不计其数的最虔诚的佛教徒,继续着那古老的、最艰苦的、只有圣徒才可以忍受的磨难方式,朝它走去的时候,每一步都以磕头的方式前进。来自四川昌都的少年巴桑今年15岁,他一步一磕头走到拉萨用了五个月的时间,当翻越高山的时候,他的身体抚摩了路线上的几乎每一块石头,遇到溪流,他也要搭便桥从流水上磕头爬过去,一路上他唯一的食物就是炒熟的青稞粉。他的身体像一把尺子,丈量了高山、河流、积雪、沼泽地、柏油马路、草地、暴风雨和雷电、烈日和黑夜,一寸土地都不马虎忽略,没有说四处看看无人,就搭个汽车或骑马把路程贪污掉几公里。宗教就是生活方式。为此,他有专用的磕头工具,皮裙、手套,木制的手板。抵达布达拉下面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轻盈得像一只豹,磕一次头可以滑跃出去五米之遥。喇嘛普布列吉来自云南德钦,他走了一年零七个月,他的头部因为反复磕碰已经形成一个蚕豆大的灰白色茧子,永远不会消失了,这是一个无上光荣的印记,当他重返故乡的时候,人们将对他肃然起敬。布达拉宫对于藏传佛教的信徒是一个圣殿,对于别的人们它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人们相信它具有巨大的显灵力量。一位寓居加拿大的广东人怀揣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乘座波音飞机越过万吨白云前来,忍受着高海拔对心肺功能的折磨甚至生命危险,为的是登上布达拉宫,把他的宝石递给帕巴拉康——圣观音殿的喇嘛,为它开光。从此这颗领受了灵气的宝石将伴随他一生,随时带给他避邪消灾的信心。西方旅游者背着行囊,越洋过海而来,也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的嬉皮士们兴起的对喜马拉雅山麓的僧侣世界的返魅运动依然余波未尽。许多中国内地人士一生的梦想就是登上布达拉宫,成就一个英雄壮举,“我去过布达拉宫”,成为汉语中的一句自鸣得意的短语,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像布达拉宫这样,当你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你自我感觉在精神境界和人生经验上高出了周围的人群。
  布达拉宫乃伟人所创。公元617年,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松赞干布诞生了,这个诞生于墨竹工卡县加麻囊的强巴弥居林宫殿的灵童降生时“全身肌肤洁白,相貌端庄,身体发育超过同龄孩子”。成年后,是“学识渊博、智慧超群,英勇善战之人,父王极为高兴,臣僚快乐,赞美之声不断,英名传遍大地”。伟大的史诗《格萨尔王》据说就是以他为原型。13岁继承王位,那时,吐蕃“父系庶民心怀怨恨,母系庶民公开叛变,外戚象雄、牦牛苏毗,聂尼达波、工布、娘布、等均公开反叛,父王囊日伦(松)赞被进毒遇弑而薨”。松赞干布“幼年亲政……叛离之庶民复归辖治之下”。他定制了吐蕃社会的管理体制和法律条文,“吐蕃基础三十六制”,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派大臣吞弥桑布扎去印度留学,创造了现在还在使用的藏文。“从东方汉地和木雅,引进公历书算,从南方白色的印度,翻译佛陀正法经典;从西方栗特尼泊尔,开享用财物的宝藏;从北方霍尔与回纥,获得法律事业的楷模,统治四方的勇武之王,边地财富悉聚治下”《智者喜宴》公元七世纪初,松赞干布定都拉萨。拉萨是个被高原群山环抱的小型平原,拉萨河像牛奶一样在平原的南方流过,水草肥美。平原中间有个湖叫做卧塘湖,旁边有三座连在一起的小山。在松赞干布的祖先拉托托日年赞的时代(年赞,王的意思)佛教开始传入吐蕃。传说拉托托日年赞第一次看见拉萨,看见天堂般的平原,那平原上有三座山,东有红山,中有药王山,西有帕马日山,河谷地带,绿草茵茵,牛羊肥美,藏王在逆光中看见拉萨河白银般的闪着光芒,如牛奶,所以取名为卧塘,就是流着牛奶的草原的意思。红山好像吉祥侧卧的大象,药王山好像狮子吼着跃向天空,帕马日山如老虎入洞,就在红山上建立一个白塔,是拉萨最早的人为建筑。松赞干布即位后回忆起“昔日我祖拉托托日年赞,乃圣普贤之化身,曾住在拉萨红山顶上”,于是决定“践履先王遗迹,往彼吉祥安适之处,而作利益一切众生之事,……于是,王又从此(他的故乡墨竹工卡的强巴弥居林宫)前进,至红山顶修筑宫室居焉”。另一个说法是他“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这个公主是尼泊尔的赤尊公主。《卫藏通志》的记载则说“松赞干布好善信佛,……逐修布达拉城垣”。据说,最初的布达拉宫有“九百九十九间房子,连宫顶上的藏王寝宫共一千个房间。宫殿顶上树立着长矛旗帜”,飞檐、走廊、装饰着各种珠宝,丝绸、风铃,风来时万铃齐奏。为文成公主在南面筑了一座九层高的宫殿,与布达拉宫用银子和黄铜打造的桥连接着,桥上还安着风铃,挂着帷幔,公主过桥去见藏王的时候,桥就歌吟飘舞起来。布宫有四个城门,南面的城墙下,挖了深壕,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再铺上火砖,造出奇妙的效果,一匹马在上面跑过,听起来就像群马在奔驰。人们赞美这座宫殿,“极尽精美之能事”,“妙丽庄严,世绝其伦”,“胜似天堂之城寨”。因为建立在“玛波日”山,玛波日山就是红山,所以叫做红宫。布达拉宫是后来虔诚的佛教徒把它比喻为“普陀山”,才又叫布达拉,“布达拉”是藏语“普陀”的音译。一座伟大的宫殿当然需要时间来生长,伟大的建筑是有命运的,决非简单的土木工程。在八世纪后期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的时候,雷电袭击了布达拉宫。之后,在赤松德赞时期,布达拉宫又一次遭到雷击,当时佛教在西藏的地位并不牢固,人们把布达拉宫遭到雷击与佛教在西藏的传播联系起来,“红山遭到雷击,人病畜瘟,年荒受灾,因此,全体属民心生反感”认为“此因赞普(藏王)信奉佛法所至”。但赞普决不动摇,从印度请来莲花生大师,大师绘制了精美的坛城图,做了一个圆光塔,指出雷击红山的乃是念青唐古拉山神,制造灾荒瘟疫的乃是永宁十二地母神,大师做了圆光法事,降服了它们。见(《西藏通史》上卷147页)九世纪中叶西藏爆发平民起义,布达拉宫在战乱中被大部分毁灭。只剩下松赞干布修行的法王洞和帕巴拉康——圣观音殿,继续供奉着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
  布达拉在黑夜中等待它的救主,伟大的建筑总是在杰出人物的时代复活。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是西藏历史上的另一位英王。他由于杰出的业绩而被称为“阿巴钦波”即“大第五”——伟大的五世。公元1643年,林迈夏仲”贡觉群培大师对五世达赖说,曾见宁玛派预言,……在红山与加布日山(药王山)之间将会有一绵亘之宏广宫殿。”贡觉群培的意思是应该在红山建造一个政教合一的行政中心,作为西藏的最高象征,以长久地治理稳定西藏。在达赖五世看来,林迈夏”仲贡觉群培大师从宗教方面与文殊菩萨无别,从世俗方面论,其智慧又可与大梵天相媲美”,其言正合达赖喇嘛之意。于是,在1645年,(藏历第十一饶迥之木鸡年)四月初一,布达拉官白宫部份开工奠基,“在此以前的日子里,狂风不时大作,从当天起,晴空碧霄,连一丝微风都不曾吹起,虹光四射,白云萦绕,美不胜收,贵贱人等都亲眼目睹花雨飘落,出现了奇异的瑞兆。……开始挖出的都是油质土,后来出现的都是白土。”《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三年后,白宫建成,就是达赖喇嘛的西藏地方政权甘丹颇章的首府和达赖喇嘛的生活起居之处。建筑布达拉的总指挥是第悉"桑结嘉措,当时甘丹颇章政权的格局是达赖喇嘛主管宗教事物,第悉主管政务。第悉"桑结嘉措是第五任第悉。1682年,达赖五世圆寂,为了安放达赖五世的灵塔,第悉又主持修建了红宫及其主体建筑“世界——庄严”金塔。红宫于(1690年)(藏历第十一饶迥铁马年)二月二十二日奠基。当时西藏最杰出的匠人参加了红宫的修建。历史记载,这些民间工艺领袖包括石匠大头领甲门塔杰、木匠大头领奈萨瓦"江央旺布、木雕大头领白朗"贡布、铜匠大头领罗巴"莱甘巴、金匠大大头领旺秋、金属雕花大头领欧珠、铸造大头领交热"顿株、画匠大头领门汤画派的洛扎巴"丹珍诺布和钦仁画派的桑阿卡巴"曾培、泥塑大头领群培、铁匠大头领仓巴、泥匠大头领甲日赞丹、缝纫大头领拉萨热孜夏"索南、颜料制作大头领江夹顿珠……等。还有康熙大帝从北京派来的汉族工匠一百一十四人,尼泊尔工匠一百九十一人,每年召集5770名差役,可以想象这个工程在当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场面,大师云集,能工巧匠如千军万马。1694年藏历水鸡年4月20日,红宫竣工,共修建了三年零两个月。后来又经过历代的小规模扩建、维修,布达拉宫形成了今日的格局。它已经不是某个独一无二的设计师或工匠的作品,作者已经匿名,它是神的建筑。红山海拔3763.5米布达拉宫主楼高115.7米。红宫顶上有七个金顶,作为宗教建筑,比作为行政中心白宫略高。红宫从外面看上去十三层,里面其实有九层。除了红白二宫,其他建筑还有:扎仓、扎厦、僧官学校、藏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骡马圈、供水院等、建筑的秩序格局暗示着宗教和政治等在西藏的不同地位。在藏传佛教信徒心目中,布达拉宫就是普佗山,因为他们相信达赖就是观音转世,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圣殿。布达拉宫复活,“世界——庄严”金塔,屹立于世界之最高原。
  这伟大的宫殿看起来不像是建筑物,而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山峰。它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依顺着山的形势生长,与世界上大多数宫殿的傲慢设计不同,就是今天,历尽沧桑,布达拉已经成为西藏世界最复杂的象征,其立足点也没有脱离大地。这宫殿一开始就起源于把大地作为神灵的寓所加以敬畏的思想,是依附于它,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解放它。传说历史上有人曾经见过布达拉宫的图纸,但今天没有下落。我宁愿相信这个伟城的诞生依据的是内心的指引和经验,它已经存在于建造者的心中。也可以说布达拉宫的图纸就是红山,它是依顺着大地和信仰而生,它不是趾高气扬地改造、重新设计大地,大地是它开始的图纸,而信仰指引它抵达。“依山而建”,说起来好像很平常,其实里面隐藏着深刻的建筑思想。20世纪以来世界最时髦的后现代建筑理论认为,建筑是一种可交流的语言,建筑应当尊重现有环境,历史和传统,并强调建筑的精神性、形而上的隐喻和象征力量。布达拉宫正是依顺环境,顺其自然,尊重历史,而又具有巨大的独创力量和象征体系的伟大建筑。在修建红宫的时候,对松赞干布时代留下的法王洞不是迁移或者拆除,而是保持着敬畏,环绕着它来修建布达拉的红宫,作为最古老的遗址,法王洞就是布达拉的根,建筑者不是斩除历史之根,而是在这根上继续生长起来。它位于建筑物与自然之间,它依顺自然也升华于自然。即使你完全不知道西藏的历史和宗教,当你看到布达拉宫的时候,你的精神也会立即与它发生最神秘的交流,它完全征服你,吸引你,把你引导向建筑以外的象征世界。这个象征系统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对于西藏人,它是一个崇高的宗教象征。对其它人,其象征力量则与形而上的领域有关,崇高、伟大、庄严以及朴素,是这建筑明确无疑暗示着的,大地所隐藏着的内在语言,被敞开在天空下,它与希腊、埃及、巴西和吴哥等地的伟大神殿处于同样的精神领域。而这个建筑并非什么后现代的产物,它总结的是西藏人一千年以来的建筑思想。在西藏,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我经过那高原,大地上几乎看不出建筑,其实一座座村庄和城市就在其间,隐身在大地之怀上,就像那些一步一磕头的转经者,每一步都即表达对佛的虔诚,也表达对大地的敬畏。
  日日,人们环绕着布达拉顺时针行走,上千个黄铜制作的转经筒安装在宫殿的外墙上,里面放着大悲咒等经文,这些经筒都是信徒们自己出资做的,边走边转动这些经筒属于藏传佛教信徒修行的一部分。十年前,我首次跟着香客们环绕布达拉行走的时候,那些经筒高高低低排列在白墙上,镶着黑边的藏式窗子,如布达拉宫长在脚上的眼睛,不动,望着每个人流过。周围是民居、树林、湖泊……转经的队伍浩浩荡荡,灰尘滚滚,经筒转成一条金光灿烂的哗啦响着的河流,这是一个永不结束的节日。现在,一个商业圈包围了布达拉宫周边,各式各样的百货和旅游品摊子、饭馆、车辆、三轮车……环绕着布达拉宫,在宫墙下留出一条小路,让经筒得以继续旋转。转经的队伍依然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一个跟着一个,每个人都用手拨一下经筒,在商业区和布达拉宫之间构成一道最后的底线。黑暗或五光十色的人们,身上带来大地之色,梅里雪山的白,德格印经者身上的墨迹,塔尔寺僧袍的暗红、缅甸和尚黄色的袈裟、甘孜草原的绿、印度的灰尘、芒康高原上的牦牛之黑……意念不同,但都迷信转动经筒会给自己带来某种好。转经者,低头缓慢走着的有,边走边磕头的有,边跳边转的有,坐在地上化缘的有。有人为转经专门配置了手套,要把上千个经筒都推动一下,一般的手是吃不消的。有些长得像老绵羊的妈妈提着油筒,边走边为转经筒的轴加点油。绕着布达拉转一圈大约20分钟,一路上你可以看见来自世界各地,长相完全不同的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康巴人,长辫子盘在头上,扎着红色的带子,个个英俊生猛,表情中有一种朴素的傲慢。一个来自四川芒康的犹如黑炭的大娘步行来到拉萨已经五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这个世界上只有神知道她的存在,每天要环绕着布宫转三圈,已经在布达拉转了五年,靠化缘活着,老家的活佛不好,所以到拉萨来了。她说布达拉宫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意思是布宫不只是她的精神寄托,也养活了她。无数的人在这里化缘,但布施者更多,只要你伸出手,就会有人往你的手中递钱。化缘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甚至作为富起来的一条捷径。拉萨的化缘者只是维持最起码的生存,如果化缘得到的更多,他们会接济生活条件更差的人或者贡献给佛事。没有比拉萨更尊重化缘者的地方了,也没有比拉萨更容易化缘的地方了,这个宫殿养活了无数的化缘者,无数吝啬鬼来到这宫殿下,会着魔似地慷慨起来。转经者目的不同,某些人为今生而转,企图好运当场兑现。但大多数信徒的化缘只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他们只是能够每天环绕在布达拉周围,内心就充满喜悦。好日子是什么,就是一生都可以侍奉在神的旁边。转经就是他们的圣职。那些坐在地上衣服褴缕但表情安详的人们,谁知道他或她是不是一个转世的活佛呢。那些经筒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犹如每个都装置着喉咙,有的谙哑,有的尖锐,有的闷扎……这个长叹刚刚消失,那个的喃喃重新响起,声音轻重不一,长短错落。许多香客不只是右手转动经筒,左手还举着一个小的转经筒,口中还要念着六字真言。有的人转一把不转一把,最虔诚的个个经筒都要碰到,有时候转的次数比较密集。经筒旋转速度快得只看见一道金光,手根本无法碰。无数声音围绕着布达拉宫,经筒旋转时发出的咕噜咯吱声、人们念叨六字真言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由于高原缺氧而导致的沉重呼吸声……顺着时针的方向混合成一种美妙的音乐,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和录音机里播送的现代音乐也受到影响,合起拍来,听着都像是在念六字真言。布达拉就像一个巨大的乐器,世界和人生环绕着它转着,轮回着,此人成了彼人,现世成了来世,永恒的流水,把日新月异转得个灰飞烟灭,转着,转着,这宫殿仿佛也在旋转中升腾在天空中了。
  布达拉宫是世界上最缓慢的宫殿,我的意思不只是说它用了近1500年的时间才生长起来。每个人走向这座宫殿的速度也是非常缓慢的,你必须跟着当地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它完全不适合于一天等一二十年的那类速度。这是一次庄严的登山活动,庄严永远是缓慢的,白色的山墙和道路,顺着山势向上,在远处看,还以为布达拉宫那些之字形的线条是某种装饰,其实就是顺着山逐渐向上的道路。世界渐渐沉下,当你抵达布宫入口的时候,大地已经敞开,白云像窗帘几乎垂到头顶了,但宫殿的主体才刚刚开始,等待你的是无数继续旋转上升的楼梯,而此时你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进入布达拉宫的方式完全不像你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类宫殿,穿过德阳厦前的小广场,来到红宫的入口,入口是两部木梯,一部上一部下,现在一边是入一边是出,而过去,右边那个楼梯是专供达赖使用的。那木梯没有雕饰过,原木,被无数人如流水的手摩挲之后,花纹毕现,犹如玉石。后来我发现,所有楼梯的扶手都已经被摸成了玉。门票是100元一人,藏族人只收两元。理由很简单,你们是来参观博物馆,我们是来朝拜。内部仿佛巨大的洞穴,阴暗,方向不同的通道,走廊、梯子,空间疏密分布,依据感觉而不是逻辑,各式各样的历史、意念、必然性、偶然性、秘密、掌故创造摆设了各式各样的房间;有的房间安全、亲和、温暖,被格鲁派的黄色布匹包裹得慈祥温柔;有的房间深邃、威严,威猛的护法金刚怒目圆睁;有的房间幽深、静谧,仿佛亡故者依然活在房间某处,微笑着看着世间,令人后心发凉。许多高大的佛像安置在狭窄的空间中,你绝对只可以仰视,正面晦暗不清,而后面窗子上的布幔被风扬起时,忽然间阳光就把耀眼的翅膀伸进来。洞穴与殿堂合为一体,大殿与小殿彼此依存,辨不清方向,一个巨大的迷宫,犹如中国盒子,房间套着房间,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生的喇嘛,也无法穷究它的奥秘。黑暗深处藏匿着各式各样的光,像一个个批着羊毛氆氇、行踪不定,飘忽而来飘忽而逝的僧侣,在此时领你进入幽地,在彼时将你导向明处,在这个过道将你抛入黑暗之渊,在那个窗口让你登上光明之岸。光明在布达拉宫不是绝对的“亮化”,而是无数复杂缓慢的过渡状态,不确定的,旋转着,交替着。文物局的尼玛次仁先生说,目前布达拉不完全统计的房间有2500多个,而新的处所,地垄、仓库等还在不断地发现。若明若暗,忽然间光辉灿烂,世界灿烂如莲花升起,忽然阴郁森严,瞬间晦暗无明,没有什么可以一览无遗。形影模糊的柱子、墙壁,细看发现上面刻着精美生动的花纹、佛像。五万多平方米的壁画,全是无名作者的杰作。红色、黑色或者黄色……的布幔,红色、黄色、黑色……的墙壁,森林般的柱子,妙像庄严的佛,数以万计,在冥冥中微笑着,低垂眼帘,或高踞于莲花宝座之上,或排列于橱柜中,里三排外三排,坐着、卧着,出现在一切方向。或绘制于墙壁、皮子、布匹、这些杰作在精神最虔诚的高峰时代被绘制出来,最完美的想象和技艺,已经出神入化,之后要再达到几乎是不可能了。这不是一个珍宝陈列之所,不是一个参观对象,不是博物馆,一切都像过去时代那样放在原处,它们如此置放、存在着的目的不是供人参观,而是来自伟大的虔诚,是供人与神进行精神交流,是为了讨得诸神的欢喜。它们诞生于遥远的时代,最遥远的法王洞是1300年前的作品。但它们不是古董,它们继续活在当下,影响着世界的精神领域。布达拉整个就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珍宝。无数依然在呼吸的文物,而且它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可以抚摩并通过抚摩和言语来与人们交流的宫殿。昔日,香客们进入布达拉,不只是战战兢兢的顶礼膜拜,他们抚摩它,碰它,用手,用身体,用头部,不断地涂抹添加着酥油……并对它说话,大殿里充满着各自口音各种方言的低语,这是一个活着的宫殿,生长着无数的神经,可以感应到世间的一切。无数的珠宝、黄金、银子、门框、门上的铜饰、门坎、各种各样器皿的边沿、扶手、佛座的基部……只要是人可以触及之处,无不被抚摩出花纹、光泽,这种抚摩犹如巨大的地质运动,如河流,在黑暗中把巨石磨砺成美玉黄金。就是那一根根圆木的楼梯扶手,也已经在流水般的摩挲中脱离了普遍的森林,升华为木中之玉。那些被踩塌下陷的门槛已经成为作品,那些数不清的质量最好的黄金、银子、珍珠、柱子、丝绸、绿松石、翡翠、蒲团、氆氇、经幡、云母石、蓝宝石、琉璃、猫眼石、水晶石、钻石、珊瑚、琥珀、青金石、红宝石……在日以继夜的香火、酥油和颂经之声的熏陶中,已经得道成仙。置身其内,转来转去,你迷失了世界的方向,在密集的虚空中,陷入意识的迷狂,忽然看见一个巨大的窗子,守护佛殿的喇嘛正在窗子下闭目捻动着一串佛珠,窗子下面是白色的拉萨平原,人和汽车小得像沙子。你看见了方向,但离开窗子,你又再次迷失。就是今日,博物馆的概念影响了布达拉宫,许多地方不能抚摩了,但人们依然在可能的地方继续抚摩它,很难想象有人会向卢浮宫最伟大的绘画敬献酥油。但在布达拉宫,人与宫殿之间并没有界限,守护文物的喇嘛在价值连城的佛像前面喂猫、吃饭、磕头。而本地的香客可以进到一般参观者不能进去的佛龛前,近距离地膜拜,并抚摩。尼玛次仁先生告诉我,目前有150多人管理这个宫殿,其中八十位喇嘛负责香火、佛堂的日常管理,50名工作人员负责维修保养事宜。其它人员是行政人员、研究人员、保安等。
  “外面看是险峻山崖,里面看是黄金珠宝”。(摘自《西藏通史》)当我问到布达拉宫有多少文物的时候,尼玛次仁先生迟疑了一下,他说这是保密的。他只告诉我,布达拉宫的珍宝一是来自历史上西藏的积累;二是信徒们的捐赠;三是历代中央政府的赐赠。布达拉宫并不是我们所谓的文物,一切都是旧的,古老的、一切都已经价值连城,但并没有过去,成为历史,成为考古研究的标本,一切依然活着,在现场与世界精神发生着交流。
  1747年总理卫藏事物的多罗郡王颇罗鼎去世,他的儿子珠尔墨特那木扎勒继任,管理西藏地方政权,他所做的大事之一是完成了他父亲颇罗鼎时代开始进行的曼唐风格的佛陀百业如意宝树卷轴画和八十幅宗喀巴生平卷轴画,献给了达赖六世。公元1642年,达赖五世为了建立与清朝的联系,任命赛欣曲结为使者,前往沈阳,第二年才抵达。使命完成后,清太宗命赛欣曲结带回给达赖五世等的书信和赐予的礼品,计有:金碗一、银盆二、银茶筒三、玛瑙杯一、水晶杯二、玉杯六、玉壶一、镀金甲二、玲珑撒袋二、雕鞍二、金镶玉带一、镀金银带一、玲珑刀二、锦缎四。公元1795年,乾隆皇帝登基60年的时候,赏赐八世达赖“哈达一条,无量寿佛像一尊,珍珠念珠一串,如意玉柄一把,丝袋三条、白银三万两”。此类的赏赐不计其数。在则杰拉康——无量寿佛殿内有16尊来自清朝的罗汉檀香木雕刻的罗汉像,是我见过的最精美的罗汉木雕,我前后进去观看了三次。在土旺拉康——释迦能忍殿内的东侧的经书架上,存放着《甘珠尔》,就是释迦牟尼全集,共115部,被古代许多杰出的高僧大德翻译成藏文,在17世纪的中叶誊录在蓝锭纸上,用金子熬成的汁液书写而成。八世达赖江白嘉措的灵塔表面镶嵌着上千颗金刚钻、红宝石、绿松石、明珠等天然宝石,它们都是宝石中的宝石,这些宝石在遥远的年代从大地深处取出来,途径高山大河,穿越土匪强盗和无数贪婪者的森林,每一颗都有它如何脱离黑暗辗转来到布达拉宫的传奇故事,只是已经无人知晓了。宗喀巴"罗桑扎巴创立了藏传格鲁教派,他是14世纪西藏类似德国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那样的宗教领袖,他一生漫游西藏青海大地,四处传教。“上师从太阳升上山巅之时起到蔡寺卫林佛殿的金顶尖照到阳光之间的这么一段时间,就能把箭杆那么长的每页九行的四页经文准确地牢记心中”,二十那年的秋天,他在朋友和同学的劝说下,答应返回故乡一次,走到墨竹拉垅地方的时候,忽然下了永不回家的决心,把依恋母亲等看成是世间轮回的铁链,应当断绝,没有回故乡。53岁的时候,他创立了拉萨祈愿大法会,是他的四大功业之一。在他的时代,僧侣们戒律松弛,生活放荡,他以噶当派的教义为立说之本,结合自己的独立思考,进行改革,倡导不分密显都要恪守戒律,建立了格鲁派的体系。格鲁派成为藏传佛教影响最大的一派,宗喀巴"罗桑扎巴的银鎏金质像放在朗仁拉康—菩提道次第殿,左右排列着68位大智大慧的上师。曲杰竹普—法王洞是布达拉宫的根,一切都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1300年前塑就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尼泊尔赤尊公主等的泥塑座像是布达拉宫无数神像中最写实的一组,使这些千年前的传奇人物看起来非常可信平易近人。
  达赖五世的灵塔“世界—庄严金塔”用119282两黄金打造而成。该塔的塔门下有台阶,第四级台阶上安放着一颗明珠,这个珠子生成于印度一头大象的脑髓。13世纪的时候,它被印度一僧人献给萨迦王朝的八思巴,后来又被萨迦王朝的高僧贡献给五世达赖。五世达赖圆寂于1682年,他在病重之前留下遗嘱,对他圆寂之事要暂时保密,事无巨细,难于决断时,要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摄政王第悉"桑结嘉措等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把四种主张写于纸头,揉进糌巴团,请吉祥天母示意,结果藏有保密到迎请完转世灵童的糌巴团掉了下来。这一保密竟然达12年之久。摄政王等只好对外声言达赖喇嘛一直在严格闭关修行。遇到达赖必须予以接见的时候,便令长相与达赖相似的布达拉宫的郎杰扎仓的僧头瞿热出面。假扮达赖的瞿热整年不得出来见人,忍不住的时候大叫,“我没有做什么该关监狱的事情,我要出去”,第悉"桑结嘉措只能好言相劝。直到1696年才宣布达赖圆寂的消息。红宫在三年前就已经建好,人们并不知道建造它是为了安放达赖五世的灵塔。“世界—庄严金塔”一俟造成,即成为灵地,1705年一月,六世达赖、吉雪第巴、拉木降神人、色拉、哲蚌寺的堪布、政府要员、班禅大师的代表、蒙古施诸位主等曾经在“世界—庄严金塔”前聚会,决议重大的人事变动,主持修建红宫和“世界—庄严金塔”摄政王第悉"桑结嘉措在这次聚议中被免去了第悉的职位。灵塔内的灵物至今原封未动。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稀世珍宝。可以窥见一斑的是,达赖五世在自传中说,固始汗丹珍法王曾经把八思巴大师用过的玛瑙法铃赠送给他,这个宝物蒙古人叫做“百介”(高兴得仰面倒下的意思),价值与藏地十三万户相仿,曾经在乃东首领之手,后来又落入仁蚌巴之手,最后被固始汗丹珍法王得到,又献给了达赖五世,可以肯定这个宝物依然放在达赖五世“世界—庄严金塔”的金塔里。
  布达拉的镇宫之宝是供奉在帕巴拉康——圣观音殿内的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像。据说这个观音塑像是在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公元七世纪时,松赞干布修建布达拉宫,“心自思维,我于此有雪边地,利益众生,应当修建一本尊佛像”,才立念,刹那间,眉宇间一光闪出,已经化身为一比丘(和尚),名阿噶纳嘛底西纳,在大地上漫游,一日,印度和尼泊尔之间的一片大森林中发现了一棵放射着光芒的旃檀树,比丘就知道本尊“将由此出”。比丘用斧子砍开树,树芯忽然说话,“缓徐割之”。割开后从里面取出四尊天然佛像。其一圣嘉玛里供奉于尼婆罗(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其二圣乌岗供奉于天竺与尼婆罗交界处,其三圣喔迪供奉于济冲(今西藏的吉隆县)。其四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说,“我将往西藏有雪域邦内,为藏王松赞干布本尊”,于是迎请到拉萨,供奉于布达拉宫的帕巴拉康。布达拉宫大部分建筑在战乱中被摧毁之后的漫长世纪里,阿雅洛格夏热也遭遇多次磨难。战乱期间,阿雅洛格夏热被转移到拉萨的帕邦喀寺安放多年,又被蔡巴"门郎多杰迎回布达拉宫。公元17世纪初,阿雅洛格夏热又流落青海,当布达拉宫重建奠基之时,它被蒙古王妃贝姆达赖贡吉重金赎回,献给五世达赖。正好在举行净地仪轨之际送到,“正是不谋而合,天赐机缘,吉祥圆满”(《五世达赖喇嘛的自传》)。“藏历四月初一上午,举行净地仪轨,僧众列队迎接……拉萨四乡男女老少盛装,僧俗人等各持伞盖、法幢、旗幡、花束、神肴、熏香、各种乐器等供品,以我(达赖五世)和固始汗为首,带大队蒙藏骑兵随后护送将这尊殊胜无比的自在观音像重新送回布达拉宫”。(《五世达赖喇嘛自传》)1720年,阿雅洛格夏热再次遭难,准噶尔军占据西藏,烧杀掠掳,康熙大帝派军讨伐,准噶尔军闻风而逃,逃窜之际,他们窃掠了帕巴拉康的阿雅洛格夏热,这是阿雅洛格夏热再次离开布达拉。在逃往阿里的途中,窃贼被阿里的藏官康济鼎"索朗杰波设计骗进营帐,营帐倒塌,窃贼被抓获,阿雅洛格夏热重新找回。为此,大功臣康济鼎被康熙皇帝封给“贝子”的名号,委以噶伦(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之职。此后,阿雅洛格夏热终于结束了尤利西斯式的流浪,回到了布达拉宫。阿雅洛格夏热被视为法力无边,历史上经常在这里举行金瓶掣签。九世、十世、十一世达赖的转世灵童都是在这里举行金瓶掣签的。在布达拉宫的无数珍宝中,就像卢浮宫的蒙娜丽莎那样,阿雅洛格夏总是被前来朝拜的人群簇拥着,到了常年水泄不通的地步。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布达拉宫的一个另类,从五世达赖开始建造灵塔起,以后圆寂的历代达赖在布达拉宫都有自己的灵塔,惟独六世达赖没有。他本应该转世为一个诗人,却转世为达赖。他是这一类诗歌的作者:“我去高僧大德的面前/求他指引光明之路/但心就是收不住啊/一转身又回情人那里去了”。他的情歌隐含着道心,几百年来一直在藏区流传,还有许多伪托之作,人们相信,那些杰出的爱情诗篇,其作者一定是仓央嘉措,他是在佛殿之外得道的活佛。在一首诗里,他说他经曾经从布达拉宫的后门溜出去与姑娘约会,回来的时候忘记掩盖留在白雪上的脚印,被发现了。仓央嘉措的一生只留下一些传说,那是关于一位多情的诗人的传说,而不是关于一位达赖的传说。布达拉宫没有他的灵塔,只有他的一具银子打造的少年身像和一个寝宫。那寝宫叫做“不灭具乐殿”,幽深阴郁,床榻旁边有许多神佛像,经幡。一个大窗子向着拉萨,日光流年,大地闪着洁白的光辉,但房间是昏明的,看守房间的喇嘛在默默地为银香炉中的酥油扒开一条小河,扶正灯芯。仓央嘉措后来被怀疑不是真正的灵童,逐出布达拉宫,不知所终,只有他的诗歌继续在大地上活着,那就是他的永恒不灭的灵塔。
  布达拉宫乃是大地之物所造。从冈布隆、底夺、堆巴、拉隆、底热等地采来石头以及各种金、银、铁等矿石,从帕岗绷取粉刷红宫的红土,从查叶巴取平地的阿嘎土,从尺布取片石,从宗堡东面的农田取填压地基的土,从岗雍采集花岗石,从工布及交热的森林采集木材……然后,手工打造这宫殿。打造宫殿的基本手艺到现在也没有失传,维修布达拉宫人们依然采用最古老的方式,因此,我看见了1645年宫殿建造之际的某些场景,人们正在维修布达拉宫金顶的某个部分,用阿嘎土铺平屋顶,阿嘎土是一种风化石,西藏建筑的地坪、屋顶大多是用阿嘎土造成的,这种石头一夯就酥化,加入水不断的夯就逐渐变得比水泥还坚硬。大约100多姑娘和小伙子站布达拉宫屋顶的一脚上,排成两组,每人拿着一个有长木把子的夯子,唱着夯歌,一边夯地一边前进,前进时地面震荡,旋即夯平,反复进行。一组夯地的时候,另一组休息。夯地时高吭夯歌,夯歌使大家动作协调,也减轻疲劳。依据劳动内容的变化,夯歌也不同,有轻轻自打夯歌、中间力大夯歌、边打歌、前进后退歌,起浆歌等,形式有对歌、清唱、庆歌、数歌等。如果不知道是在夯地,你肯定以为这是一个集体的歌舞。布达拉宫可以说是在歌谣中建造起来的,在西藏,歌谣依然像人类童年时代那样,是劳动的一部分,人们在劳动的时候总是有歌谣相伴。夯地的民工中有几个姑娘来自山南,当我们走下布达拉宫的时候,她们忽然飘出宫殿,从后面包围了我们,这些仓央嘉措的同乡,大胆热情,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们已经两人一个地用结实的手臂把我们搂住了。大笑,然后成为朋友,姑娘们在布达拉的顶上修补屋顶,工作一天可以挣30元,但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春天的时候由村里的小伙子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她们从山南送到拉萨打工,冬天再把她们接回去。姑娘们在布宫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集体住在一起,已经来到拉萨打工两年,从来不生病。后来我们一起进入藏式的小餐馆吃饭,在漆黑的馆子里听她们唱各种各样的歌,然后告别,姑娘们在宫墙下转经的人流中消失了。就像一阵好风,一个白日的梦。我相信她们的祖先中也有人在布达拉宫干过活。
  布达拉宫的外观看起来就像巨大的堡垒,它属于西藏传统的宫堡式建筑。在松赞干布以前的时代,诸王彼此割据混战,因此堡垒式的可以防御的建筑盛行。在西藏,垒石为室的技术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布达拉宫是这种垒石宫堡式建筑风格的杰作,事实上布达拉宫四周就有四个可以御敌的大碉堡。宫墙的基础部分宽12米,越往上越来越窄,收分式,到最高处已经不到一米,像宝剑之锋,锥角非常锋利,据说,一头羊顺着这个墙角滑下去,就被划成两半。宫墙全部用花岗石砌筑,据说墙体里灌了生铁汁。布达拉宫外部固若金汤,内部是一个活体建筑,无数木料和石头,一座森林和一座大山撑起了它。没有一根钉子,全部是榫铆结构,所有木结构都可以拆换而不影响主体结构。例如拆换二层的梁,不会影响到三层。24小时在不停地运动磨合,以柔克刚,在大自然的变化中,不断地调整着与各个季节的关系。尼玛次仁先生说,在秋天大风起兮的时候,如果抱着宫中的柱子,可以感觉到布达拉宫在轻轻飘摇,犹如大树。如此高大的建筑,粉刷相当困难,人们把配置好的颜料从高处往下流淌下来,低处则是泼洒。藏历的9月22日是降佛节,这一日到来之前必须把布达拉宫粉刷一次,因为这一天佛祖要率领众神降临人间,要把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诸神来了不想再回去。这一天,人们很早就要起床,睡懒觉的人在神看来就是尸体。说,哦,这里有一个尸体,那里有一个尸体。
  布达拉宫体现了佛教思想中的曼荼罗形式。曼荼罗是梵语Mandala的音译,有“坛”、“坛场”、“坛城”、“轮圆具足”、“聚集”等含义,曼荼罗起源自古代印度,它是某种想象中的宇宙模型。这个模型的具体形式就是坛城,在密法、密乘的事相运用中,筑起一方或圆的土坛,将观修之诸天诸尊,如法安置其中,此为曼荼罗之基本相体。千年以来,许多研究宗教的学者,都企图解读曼荼罗的奥秘。因此,形成了许多说法。瑞士的研究者,心理学家卡批;尔"古斯塔夫"荣格认为曼荼罗是一种象征,是走向中心的心理过程的自我复现现象,是朝向新的人格中心产生的过程。该概念可以由圆状、方状或四位状的东西象征性的复现出来。通过对四这个数和其倍数的对称拜访,象征性的复现。布达拉宫正是一个界于圆与方之间的建筑,模仿着佛教密宗的须弥山坛城,众殿堂、灵塔旋转上升。西大殿是布达拉宫的核心,中央的八根柱子代表须弥山四面较低的木梁。分别途以绿松石、红珊瑚、黄金、白珍珠四色象征着四大部洲、东西南北的宇宙格局。乾隆皇帝为此殿题写了“涌莲初地”的巨匾,“最初涌出莲花的地方”,如此次第环绕,形成一个巨大的道场。布达拉宫无不暗示着“转”“轮回”的思想,轮回在佛教就是车轮回旋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环不已。“转”、“轮回”在布达拉宫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在过程中体验的到行为。人在其内部获得的是一种进入复杂丰富的宇宙,呈现于过程中的,“转”“轮回”的心理体验。最感性的建筑,却高踞于最形而上的精神之域。也许你并不能因此转识成智,但你可以体验到转,而这种转不只是宗教的,也是历史的、艺术的。对于信徒,布达拉宫是一个可以转识成智的道场,对普通人,在这种迷宫般的转中会得到熏陶。布达拉宫是一个没有终结之点的建筑,当你穿越黑暗与光明交替的迷宫,来到金顶,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平台,金顶并没有高耸入云,而是敦实地安放在平台上,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处,你感觉仿佛重新回到了大地之上。
  无数的宫殿死去了,成为废墟,或者成为博物馆,丧失了生命力。而布达拉宫继续活着,作为某种精神生活的载体,屹立于世界最高原,活在过去与未来之中,一千年对于它来说微不足道,这伟大者其实已经超越了时间,它是没有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