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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小店生意经》(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5日15: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手

  那些天,老婆派了我许多差使,一趟趟地往返于她的厂里,去运回她的一些东西。她在厂里做会计,有一些书、账簿和杂七杂八的“细软”。她不像一般工人那样那么简单,只需抽走一个身子,就什么也没有了。我问老婆,厂都没有了,人都散光了,你还拿这些东西做什么?老婆说,现在厂里混乱,没有人顾得上这些,我先替厂里保管着,等什么时候一旦有用了,我再拿回去。我狡猾地说,这里面有没有厂里的机密?如果有,我们先据为己有,到时候再加个什么码,拿出来要挟一下。老婆说,做人要地道,你不能这样小人好不好,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啊。她的意思是,下岗归下岗,是大势所趋,跟厂里没有关系,跟领导的积怨更没有关系。我老婆是个纯朴的人、细小的人,不像我们在机关的人,平时练就的都是些小心眼和社会世俗伎俩。

  老婆在办公室里整理东西,我暂时没轮着事,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他们厂区瞎逛。没有在工厂呆过的人,是不知道工厂的味道的。老婆就经常会跟我说一些工厂的细节:赤条条进出的浴室,几百人吃饭的食堂,抗台抢险的巡逻,三班倒的夜餐,冬天的锅炉房,夏天的酸梅汤……我听来都觉得生机勃勃,非常地有趣。肥皂厂的风景也是别样的:有宽阔的码头,有很大的煤场,有笔直的厂区路,有高高的反应炉,有垒得像山一样的油桶。站在江边的码头上,能看见瓯江对岸耘田的农民、墨绿而连绵的大山、山上的罗浮双塔、像白绸一样一动不动的瀑布。还有那浓郁的油脂味,油脂是做肥皂的原料,多站一会儿,好像身上都会慢慢地黏糊起来。这天,老婆的厂里很乱,每个路口都有聚集的人,他们和我老婆一样都是厂里的工人,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都在讨论和传递各种消息,他们的脸上一律挂着无奈和茫然,他们这里站站,那里站站,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我也跟着他们走来走去,肚子很快就饿慌了……这天,我用自行车把老婆的许多东西驮回来,同时也驮回了老婆灰暗和糟糕的情绪。

  在过去,我老婆算是一个活络的人,她会经常弄些肥皂给我们家附近的小卖部卖。她在厂里当会计,有职位之便可以假公济私,说是什么单位需要,其实都是自己另有安排。一箱增产肥皂,厂里拿出来四十八块,给小卖部六十块,不动声色地赚了个差价。在思想还比较保守的当时,在路数还不是很多的以前,她能有这样的心思,有另外一条活水注入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已经算很超前了。

  现在,这条路眼看就要被切断了。那些天,我老婆在厂里一定是落油锅一样。回到家还是恍恍惚惚的,和她说话,好像没和她说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饭吃着吃着,也会突然地停住,像是咽下了一块石头;喝水也会无端地呛着,像喝了很多的酒,趴着就吐起来;思想更像是一条开小差的狗,跑着跑着又折了回来。有时候刚从外面回家又说有事再出去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魂魄明显还落在外面。生活的规律也一下被打得七零八落,早上莫名其妙地起得早了,衣服也不常换了,垃圾堆得到处都是,饭也开得不正常了,烧开水好几次把壶给烧漏了。最能检阅人身体和心绪的做爱,也被搁置了起来,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回事。有时候在床上,忍不住拿手探了探,或做了很好的铺垫,到了要具体实施时,要么被坚决地拿开了手,要么被白眼瞪一下,好像在说,你还真好意思!这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只得乖乖地抽回了身,像被冷水冲了澡,似乎一坚持就是虐待,实施一下就是流氓。

  那段时间,我其实也是特别老实的,像犯了最难听的作风错误。我调到文联的时间不是很长,按理说我应该表现得积极一点,没事也应该待在单位。但那些天我都早早地回家了。我们领导是个极其幽默的人,说,你最近是不是来例假啦?我讪讪地说,比例假还要麻烦,是流产了。

  要是往常,我回家的途中都会开个小差,因为我老婆倒车回家一般都会比我晚一点点,我会先拐到别的地方去玩一玩,会展中心的羽球馆是我们经常会去的地方。那里有几个老朋友,还有几个市里领导,每天下班,我都会径直地奔那里去。现在的领导越来越喜欢锻炼了,我们就投其所好,陪他们练练,让他们高兴,就好像《水浒》里的高逑。但那些天,我不去羽球馆改去菜场了。

  我要买老婆最喜欢的菜,买吃得爽口的菜,烧得也要比往日认真一点,用力一点,目的只有一个,伺候好老婆,让她安心。就是这样,她吃饭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挑剔,说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说又不是逢年过节,买那么多菜干什么?我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这么说的,我只是看看她,不和她抬杠。等她心里稍稍平和一点再和她讲讲道理,说天塌大家死,不是你一个人运背;说树倒猢狲散,你一个人抱着树哭,也是孤独的;说这是时代进程中出现的事物,是必定要发生的,就看你怎么去理解和面对了;说我们是怀念毛泽东呢,还是要抱怨邓小平?怀念毛泽东,我们就这样穷下去;抱怨邓小平,我们就看着别人进步,我们继续落后?她听着听着也惨淡地笑了。

  其实,我老婆也不是那种“石板一块”的人。她还在上班的时候就已经在外面兼会计了,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赚点外快。开始是一个厂,后来是两三个厂。在温州,要想维持生计,要想稍稍地宽裕,总得动动脑筋,总得手脚勤快,停滞是没有办法的。她兼职的单位有个体的,有事业的,也有股份制的,说起来收入可以,就是人忙点,做着做着就面黄肌瘦了。我开始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心想,她只是做做会计嘛,又不是挑担拉车,怎么这么吃力啊?后来才知道,她思想里背的包袱太多,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温州的小厂一般都是有两本账的,一本是明的,是假的,是应付检查的;一本是暗的,是真的,是给老板自己看的。换句话说,小厂要是老老实实的,不做点手脚,就只好空忙赚吆喝了。因此,小厂在招募会计时都会问,会做假账吗?不会做?那就不好意思啦,那就请你另谋高就吧。老婆是国营大厂的会计,经手的项目纷杂繁复,过眼的资产百万千万,她要是使一点“小伎俩”,做做假账,那太小菜一碟了。但老婆是个认真的人,尤其对会计专业,觉得原则如山。她曾经说,我一做假账就有一种犯罪感,心就怦怦乱跳。可见,类似和杜十娘那样的人也是有的。自然,老婆的会计生意也就越兼越少,穷途末路了。

  老婆最后一个兼职的公司叫嘉利龙,乍一听让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个什么机构,其实是做竹木器具的,做饭掌、水勺、笔筒、扇骨,产品倒是精致,就是没用。民以食为天,企业以产品为天,一个公司,做着这些不易损坏的东西、难以消耗的东西,不倒闭才怪呢。也就是说,我老婆最后一个外快很快也没有了。

  现在我知道了,我老婆的工厂为什么要改制了,道理很简单,和嘉利龙公司有点像,洗衣机普及了,肥皂用得就少了,而奥妙、雕牌、纳爱斯、联合利华等等铺天盖地地崛起,等于是最后一刀,直接要命。这些企业,投资一砸就是几个亿,没有像老厂那样的沉重包袱,一切都是全新的,肥皂厂和增产肥皂,就像被逼进了死胡同,就不得不缴枪投降了。

  温州一直以来有一句很牛的话——不找市长找市场。说的是下岗工人不等不靠,自谋出路。这是很片面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市场环境不好怎么办?没有合适的市场怎么办?没有能力涉足市场怎么办?还有其他因素呢?所以,贸然高调地找市场,肯定是不懂市场规律的。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这样一个情形:东北的一家国营商场改制,要在人事上做些调整,新接手的老板还算不错的,要每个老员工出资五千,算投资入股,还可以优先聘用。这不是挺好嘛,但那些老员工没有钱啊,连五千块也没有,他们委屈得鼻涕眼泪,觉得老板在刁难他们,太欺负他们了。是啊,我老婆现在也没有钱,我们也没有办法排其他阵,我们只能束手无策。所以说,“不找市长找市场”是一句废话,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好高骛远的话。

  这个时候,我们的思路也是相对有限的,根本就没有想到“生意”这个词,也没有想到我们也可以做生意。我对老婆说,我们不要着急,我们又不是没饭吃,我们只是少了一个人工作,我们心平气和地等一等,说不定机会就来了。我老婆无奈地点点头。她这人就是这一点好,文化不高,但决策性的事情,她还是愿意听我的。

  “运好不用起得早”,这是温州的一句老话,说的是你正等着好事吧,正好有一件好事撞了上来。我杭州的一个朋友托人带话来,说要来温州摆摊卖房,说要我给他在温州找个地,还让我再给他找个代理,也就是售楼小姐,帮他日常打理,然后拿售楼的提成。我犹豫地问朋友,你说的这个售楼小姐,一定要年轻的吗?如果找不到年轻的,售楼大姐要不要?朋友说,大姐好啊,大姐比小姐好,比小姐有经验,比小姐有耐心,我就放心大姐。我这么问的意思,心里是想把我老婆推出来,我惦挂着她的事,而我朋友的态度,等于是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

  这位朋友原先也是在宣传部门工作,以脑子好著称,我们还傻恋着工作的时候,对工作以外的事还很懵懂的时候,他已经在“海边”走来走去了,鞋早就打湿了,他搞的是蜚声杭州的房地产,他想把房子拿到温州卖,觉得温州人手头有钱,想招揽温州人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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