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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理完房间坐在窗台上休息,好久好久不能平静。街对面大楼里的那个气功师又开始发功了,巨大的玻璃窗被他发出的气浪震得喳喳作响,下面人行道上有两个行人惊讶地驻足观看。
“要不要跑?要不要跑?”
“瞎说!不是大地,是人。”
尤先生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白天里,他在店堂里经常听到顾客们说这同样的话,都已经听熟了。也许每个人遇到的问题全是一样的吧。如果发生地裂,要不要跑?玻璃窗里面气功师的那身影越来越薄,飘动起来,终于融化在气浪中。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尤先生还是感到了对面的冲力。于是他从窗台上下来,拉上了窗帘。
他来到楼下的大堂里,看见老板正在同一位顾客低声交谈。那个人是下暴雨那一次来过的,说古城墙里面有黄金盔甲的那一个。老板向尤先生招手。
“尤!你不是对这位先生有过一个小小的承诺吗?”
尤先生默默地站在那里,同他俩稍微隔开一点。他转动眼珠,想不起自己的承诺了。他的腿在发抖,他同时就闻到了熟悉的鸟粪的气味。那人身边放着一只布袋,里面有小动物在动弹。
“您能提醒我一下吗?”尤先生问老板。
像听到了口令似的,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那人向门外疾走,老板则回他的办公室去了。从玻璃门那里可以看见那人上了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尤先生郁闷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他的事业需要一种敏感性,你还是太迟钝了。”老板说。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只好留守古董店。那么,他该是武士的后代吧?我觉得他的作风很像。但他自称是盗墓人的儿子。”
“大概盗墓人就是武士吧。身份无关紧要,那种事,什么身份都可以,有天马行空的味道。年轻的时候,连我都尝试过,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你得将脑袋提在手里走夜路,永远同休息无缘,睡觉时上面没有屋顶,逃命时哪怕是粪坑也得往里跳。”
老板说话时,尤先生感到羞愧,他想起了那个野鸡之夜,想起了满身鸟粪的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他不能习惯?
“各人有各人的位置。”老板叹了口气,“尤,我们并没有聚集起巨额资产,那个计划一直在往后推。我坐在这里,脑子里面出现那些事,就好像身临其境似的。”
老板站起来将双手背到后面,他那胖胖的身体摇晃着,他仿佛在维持一种困难的平衡。尤先生想,他身体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嘴角抽搐着。
尤先生蹲下去,将手凑近他的鼻孔。
“不要……”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们分头行动……”
尤先生走出办公室,将房门轻轻带关。他看见电工的身影正在上楼。尤先生追了上去。
“老板出事了。”尤先生说。
“咦?”电工皱起他的浓眉,“他是一位好父亲,对吗?”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呢?一切都程序化了。啊,多么美!尤其是昨天才现出来的那些征兆,那可是二十多年前就设计好了的。”
电工停下脚步拦在楼梯上,一副耍赖的样子。尤先生没法上楼,只好坐在楼梯上。于是电工也坐了下来。
“我们要不要报警?”尤先生轻轻地说。
“当然可以报。”电工的一只手搭上了尤先生的肩,“不过老板不喜欢这种派头。这样吧,你帮我将他抬上车。”
他走到外面,将车子开到门口,他俩将老板那沉重的身体抬上车。抬老板时,尤先生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怎么像一条牛那么重?
“你把他送到哪里去?”
“送到剧院下面的小广场上去透透气。”电工说。
尤先生回到房里躺下来,他开始思考老板所说的时间表的问题。古董是有它自己的时间表的,他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去捕捉发展的动向。刚才老板的晕倒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向?他的目光移到窗台上,盯住那只细小的花瓶。在他的视线里,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真正的乡村,阿亮的出生地。”
“尤先生,我回来了。”电工在门口说。
“你没有去小剧院吗?”
“没有。他醒来了。”
“真是风云诡变啊。”
电工走到窗前拿起花瓶,用粗短的手指弹了弹瓶肚,将瓶嘴凑近耳朵去听。他始终紧皱眉头。
“乡下风声很紧。”他说。
“什么风声?”尤先生问。
“我不太清楚细节。你想,阿亮和小兰会是无缘无故地躲到这里来的吗?乡下是很野蛮的。”
“谢谢你。”
“你有点自作多情。”
“我是有这个毛病。你估计老板没问题吗?”
“当然。他已经回房间去了。他似乎和小兰有一腿。”
电工坐上窗台,用手里的花瓶向对面楼里的人打信号。尤先生对直望过去,看见气功师站在玻璃窗前,他身边站着两个娇小的女子。尤先生愣住了,因为那是阿亮和小兰。
“我要杀了他!!“电工凄厉地叫道。
他跑下楼去了。
尤先生看见两个女孩像蛇一样缠在气功师身上。他想要挪开自己的眼睛都不能。他轻轻地喘气,目光散乱。
一会儿功夫三个人就倒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工冲进了屋。
尤先生重新躺下,他的目光仍旧固定在小花瓶上。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了,小花瓶成了一个小小的阴影,气功师家的窗户则变得黑洞洞的。他感到自己正在沉入某条暗道里,前方的出口极为狭窄。如果他将自己的身体变得像非洲鲫鱼那么扁,他就可以游过去。很显然,他不是一个可以主动寻死的人,他太犹豫不决了。他有点羡慕电工。夜间在马路上的树林里,电工就已向他演示过了他的信念。阿亮是不是看透了他?
下面马路上有两个小孩边跑边喊:“尤先生!尤先生!”
老板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尤,我的心脏缓过来了。”
“我们被打垮了,老板。”
“嗯,我们总是被打垮的,这是命运啊。”
他们像医院的病人一样并排坐在床上。尤先生有一点忐忑不安。
“您从哪里来?”尤先生问了这话后就感到毛骨悚然。
“当年的一场赌博中,你父亲将你输给了我。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说对吗?”
“嗯。往事已没有意义。”
老板并不想久坐,他有点不耐烦,他站起来,心神不定地出去了。
她是半夜回来的。她上了床,全身滚烫。
“阿亮,你病了吗?”
她蜷曲着,发出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