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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3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回到古董店时天已经黑了。尤先生用钥匙开了门,店堂里头也是黑的,电路已坏掉了,这在古董店是家常便饭。

  “他们已经来了,你避一避。”尤先生说。

  他一把将阿亮推开,消失在那些陈列柜之间。

  阿亮全身发冷,心里有个萤火虫一亮一灭。她摸到了墙,顺着墙摸过去,又摸到了楼梯口。有一个人蹲在楼梯口那里,是古董店的老板。

  “我下班后顺便过来看看。现在有三个电工在检修电路。”

  “朱老板,我是不是给店里添了乱?”阿亮小声问。

  “不,没有的事。再说我不怕乱。他们三个心里慌张,我是指电工。检修的难度越来越高了,那种破坏不露形迹。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店里,尤先生总是独当一面。你这就上去了吗?去房里好好呆着吧。尤先生是不会失败的,你要相信他。”

  阿亮摸到房门,可是打不开。她在走廊里坐下了。阿亮像往常一样感到了那种异样的寂静。尽管每次事后尤先生都向她诉苦,说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倒下永不再醒来,可是阿亮什么都听不到。她问过尤先生,尤先生对她说:“那是因为你处在动乱的中心啊。”

  忽然,她摸到墙上有多汁的植物,数量很多,大概是花。啊,整面墙都布满了,是玫瑰。

  “尤哥,挺住,挺住!”她说。

  “我在这里——在你附近……”他的声音隐隐约约。

  阿亮将脸贴向玫瑰,那些刺扎着她的脸颊。她想:“多么好啊,我也有花儿为我开放了。我不怕死,死的感觉一定很好。”

  她又想到那三个焦虑的电工,想象他们在厅堂里像猴子一样攀援的身影。什么人或野物在她上面扑打,玫瑰花瓣落到她脸上。她站起来,心里感到幸福。

  “你是谁啊?”她喃喃地说。

  “我是你的表姐。”居然是个女的,“我来城里好久了,一直在卖花。”

  “原来是小梅。你的花店在哪里?”

  “这是秘密。你不是也有秘密吗?你们这里空气真新鲜啊。”

  阿亮听到她的声音在上面渐渐地远去了。房门在她的右手边,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她知道尤先生坐在床上。

  “玫瑰。”她说。

  “是啊,玫瑰加恶魔。我要抵抗到最后一刻。我要下去了,再见。”

  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里并不那么黑,因为有月光。阿亮记起有人告诉过她,城里有些花店其实是做高利贷的。也许小梅在做高利贷吧,那可是很危险的。

  白炽灯忽然就亮了,很刺眼。阿亮心里说不出的害怕。门锁得好好的,窗也关着,她怕什么呢?可她还是躲进了壁橱。

  天亮的时候尤先生回来了,手里拿着残破的铜香炉。他将香炉扔在地上,一仰身倒在床上睡去了。

  阿亮明明看见了香炉,可当她弯下腰去捡时,香炉却消失了。地板上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笑起来,觉得很好玩。她开了门探出头去,看见走廊里和平时一样。她怀念那些玫瑰。

  在一间房里面,尤先生在梦中来到了滨海大道,血色的夕阳正在沉降,人群在奔跑。尤先生也跑起来,他口里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前面是海,他该不该冲到海里去呢?可是容不得多想了,人群挟带着他,他的双脚离了地,他兴奋起来,忍不住高呼:“吴大卫!吴大卫……”他看见海水涌过来了,那晃晃荡荡的鸭蛋黄大概是太阳。

  有好多年,年轻的尤感到自己正在发展出一种生猛的性格,没人知道他性格中的这个倾向。他周围的人们都将他看作一位文雅的,过分细心,过分挑剔,还有点女性味的鉴宝师。他时常手心发热,手指头颤抖,他的精神难以集中。从这些方面看来,他的体质并不适合他的专业工作。他的秘密在牙齿上。他有一口十分尖利的狼牙,翠兰曾于无意中观察过,并感到大大吃惊。他的这口牙是最能说明他的欲望的。

  当年他与纱厂女工龙思乡的肉体关系可说是旗鼓相当的,但后来双方终于厌倦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从那以后,尤先生从内心确定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建立家庭。当然他仍然要追女人。于是除了女人外,他的剩余精力全部放到了他的专业上头。在尤先生的心里,他的工作由一些无尽头的隧道组成。他倒觉得自己天生是干这个的——进入黑暗的历史里面去探险,融入进去,改造那些历史,这种工作不亚于女人对他的吸引。于是他屡屡战胜了自身的颓废,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里打下了一片天地。他的白天的工作是表面的,只有夜间的游荡是实质性的。古董店的老板是知情人,他对尤先生的工作很满意。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古董都是活物,是依仗阴谋的编织而存留下来的异物。奇怪的是农村姑娘阿亮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一点。

  自从与古董结缘之后,尤先生的个人生活就分为了两部分。他是那种善于协调自己身上的矛盾的人,所以他从未走到绝路上去,反倒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年过50岁之后,他就认定自己在女人方面是比较失败的了。所幸的是他在专业方面不断地有进展。

  一个顾客对他讲了关于古城墙里头的盔甲的传说。那人是在下暴雨的时分闯到店里来的。他披着一件油绿色的雨衣,进来了也不脱下,肆无忌惮地弄得到处是水。他就站在陈列柜前面,坚持要尤先生听他说完。他的声音很小,很嘶哑,苍白的灯光照着他轮廓模糊的脸,让人看了产生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尤先生暗想,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我父亲是您的同行。”他突然说。

  “啊?”

  “他是个盗墓人。他一直工作到73才岁才歇下来,算得是一个工作狂吧?不久前他死了,他给我的遗言就是那个古城墙的故事。”

  尤先生看见店里的老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满脸疑云。他暗暗着急,希望这个人快点离开。

  “您要不要收藏点什么东西?”他凑近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要的东西你们店不可能有。我要黄金盔甲。”

  他坦然地,甚至有点傲慢地看着尤先生,看得他低下头去。

  “我愿意同您合作。我们在哪里见面?”尤先生说。

  “小月河口,第三棵柳树,夜里1点钟。”

  他匆匆地转身走了。他站过的地方有一湾水。

  “你答应他了吗?”老板焦急地问尤先生。

  “是的,我答应了。”

  “你可要履行诺言啊!我担心你呢。”

  “不会有问题的。大不了一死吧。”

  关于那天夜里的事,他能记得起来的就只有那群乱飞乱跳的野鸡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城墙。尤先生跟着那个人进入了涵洞,后来又从涵洞里出来,坐在大桥下面休息。黑压压的一大群野鸡飞来时,尤先生还以为是鹰呢。那人说了一句“不好”,然后就消失了。野鸡的攻击并不可怕,但弄得他全身很脏。它们惟一的方式是用粪便攻击他,仿佛是在调戏他一般。没有多久他就成了“粪人”,连眼睛都要给糊住了。“救命啊!”他喊了一声,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就不喊了。

  他从兜里摸出手绢,捂住脸爬上大桥,这才摆脱了那些恶魔。桥上风大,鸟粪在他脸上,脖子上,手上结了一层壳,他感到冷,他伤风了。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黄金盔甲!某一方面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洗过澡之后,他坐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了。老板要他尽力回忆夜间发生过的事,他说任何一点细节都是很可贵的,是“历史的真理”。

  “没有其他的了,”他沮丧地说,“野鸡唱了主角。究竟有多少只我也没看清,它们的粪便是酸的。那个人是您的亲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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