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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4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他一直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刘医生一挥手,居然拍亮了一盏日光灯。他站起来,迷惑地看着自己的诊室。左脚仍然有点麻,但已经可以走路了。他举起台灯去照自己的脚板心,看见涌泉穴那里有一点深红色的血痂,用手去摸,并不感到疼。

  现在是深夜两点半,大约在两点时,他进入到了于老头的银针王国,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啊。“如果他扎你的左脚,他就在你的右边。”他对自己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医生竭力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总算想起了于老头关于足三里穴位所说的话。当时他说小腿上的穴位有一个省份那么宽广,他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刚才银针从涌泉穴进入时,他不是产生了身处北极的瞬间幻觉吗?他感到这个于老头并不是从某个大城市来的,他应该是从“里面”到他这里来的,就像那三个穿黑长衫的人一样。他说起南边的大城市,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是从“里面”出来的这个事实罢了。“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刘医生不知道。也许同青木香之类的药草有关系吧。

  刘医生听到他的药柜里发出“簌簌”的响声,大概有许多虫子在里头爬。草药是刚晒好收起的,满含阳光的清香。可以想见,那些虫子是多么热情啊!它们无孔不入,寄生于这些植物。刘医生想起当归里面的那些小肉虫,它们那种坦然的面貌——一种来自“里面”的表情。每次看到当归虫,他就仿佛听到它们那知情者的低语:“我就是当归,当归就是我。”

  他上楼去时,楼梯间的那盏小灯突然亮了。一些飞虫环绕灯光绕出美丽的图案。刘医生腿一软,坐在楼梯上了。

  “老刘,老刘!我快痛死了啊!”

  门外那人将门擂得山响。

  刘医生打开门,看到了清洁工。清洁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刘医生将中草药喂给他喝了,看着他渐渐地缓过来。他觉得这位清洁工的表情也是知情者的表情。他将他扶上了躺椅。

  “我要去旧城墙里面走一走,不然死不瞑目。”他说。

  “您说得很有道理。”

  他的双手在抽搐,刘医生抓住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感到自己正在同清洁工融为一体,就像当归虫对当归的感觉一样。

  “您暂时还不会死。”他对他说。

  “是吗?我可是活厌了啊。”

  “您的女婿会到您家里来给您过生日。”

  刘医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那只僵硬的手正在变软,生命的颜色回到他的双颊。可是剧痛又一次向他袭来。

  “会有缓解的。”刘医生说。

  又过了一会儿,刘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清洁工站起来了。

  “您总是那么正确无误,我敬佩您,老刘。”

  清洁工慢慢地走出了诊室,他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刘医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二十年前,他同清洁工一道在小酒馆里喝酒,清洁工为他表演了吞吃铁钉的绝技。当时清洁工对他说:“我的胃里面有一座铁矿。”从那以来,刘医生一直在研究他那特异的体质。他为清洁工身体衰退的速度感到吃惊。这个从矿物中获取营养的特异的身体突然就遇到了某种阻隔,眼看着一天天萎缩下去了。想到这里,刘医生又记起了他腿里面的银针,他的脚板心在微微发热,给他一种舒服通畅的感觉。也许,这就类似于铁矿对于清洁工的身体的维护吧。刘医生心情愉快地打扫着诊室的卫生,将消毒蒸锅放到煤气炉子上。虽然夜里没怎么睡,但他精神焕发,他总是这样。

  女人在刘医生的生活中曾占着很重要的位置,可是近几年来,这种位置发生了改变。这倒不是说刘医生已经失去了爱恋女人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在两性方面的爱好已经大大地冷静下来,变得有点听天由命了。在两性关系中,现在他总是从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这对于恋爱中的男人是非常不利的。某种冷漠像毒蛇一样潜入到他里面,他感到自己生活得太清晰了。他想,像他这种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立体世界,将正面与反面都尽收眼底的男人,无论哪位女性同他相遇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其实他也并未打算一辈子独身,可是他对自己的秉性太了解了,所以思来想去的,至今也没有成家。

  有一位漂亮的女病人,刘医生用草药治好了她的风湿痛,于是她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的名字很美,叫丹娘,她长着一双长长的凤眼。

  “我们要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丹娘在诊室的楼上对他说,“你可以把一部分时间献给家庭。”

  刘医生觉得她说得对,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脊梁骨在一阵阵发冷。他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丈夫?一位什么样的父亲?他在丹娘面前没有把握,这位热情的美女太逼人了。刘医生在深夜设想了无数的家庭生活的场景,试探性地将自己嵌进那种风景里面去,但每一次,他都被可耻地排斥出来了。他的结论是,丹娘会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丹娘住在邻近的一个城市,她总是一大早坐火车到他这里来,第二天下午再坐火车回到她的城市。那天上午,当她来到诊所时,她看到了紧闭的大门,还有大门上贴出的休诊启事。刘医生在启事上写着他要外出一星期。丹娘手中的行李掉在地上,她如五雷轰顶。他俩早上才通过电话啊。

  “姑娘,你要去赶火车吗?”白胡子老头扯了扯她的衣袖问道。

  “是啊,我要去赶火车。还有最后一班。”

  她不甘心,那天深夜,她拨通了刘医生的手机。

  刘医生的声音又细又弱,他仿佛站在野外的风中,电话不时中断。

  “丹娘,我在乡下。这里很黑,下雨了……今天不会有渡船了,我要淌过小河去……我知道你没有等我,这很好。你问我对自己的看法?我是个懦夫,真对不起啊。”

  丹娘在黑暗中挂了电话,她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永别。通道已经堵塞了,从今以后她将从另外的方向去接近她的情人,而这种接近等于是永久的隔离。起先她不停地检讨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后来她就慢慢地明白了,她这一辈子,注定了要走上刘医生的那条道路,她同刘医生的恋爱就是她出发的起点。刘医生不会再见她了,可他将她带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整个地改变了她的生活。就她的感觉来说,她倒认为这于她是相宜的。她想起了小的时候她用霸王草占卜时的情景,那时她对自己抱着多么大的期待啊!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仍然像那样期待自己呢?

  刘医生没有去乡下,他就在诊所楼上的房间里。当时他远远地看着丹娘离开的背影,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变成远古的化石。他想,他用草药治好这个女人的病,却原来是要将她卷入到他的世界中来。他不知道这对她是好还是坏,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山洞里的青木香,那寂寞美丽的小草,它们是如何样进化成今天这种形态的?它们那神奇的药效,究竟同环境中的什么因素相关?夜里他接到丹娘的电话时真的产生了幻觉,就好像他正在野地里淌过那条小河一样。那种绝望就如同深渊一样。然而因为身处深渊,他反倒镇定下来了,他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开始发挥作用。

  在楼上躺了四天(不是一星期)之后,他恢复了看门诊,他又成了那个幽默风趣,能够给病人解除痛苦的人。他还到几个老病人家里去出诊,给他们带去安慰,他自己的心里也感到了大大的充实。

  “您同我们这些人,就等于是一个秘密团体里的成员。”

  这是那个患肿瘤的老头对他说的话,他边说边用力捏刘医生的手。

  “还要加上巢山的那些草药。”刘医生说。

  “您说得太对了。我们是一个团体。我在半夜痛醒时,就看见同胞们在药用植物里隐藏着。他们人数很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散布在天涯海角。老刘啊,认识了您,我死而无憾。我是从您这里学会正确地看待我的病的,这五年来,我过得非常充实,谢谢您。”

  有一只鸟从暗处飞出来,停在刘医生的肩头。它是羽毛是黄白两色,棕色的喙,眼睛有点像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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