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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3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尤哥,我就要同小兰汇合了,就在城南的旧公馆里面。那些公馆……尤哥,你怎么就没去过那些公馆?那是些虚假的房子,外面看上去还很好,用手轻轻一推——是白蚁的工作。”

  “阿亮,我们去医院吧。”

  “不,我不去。我快到时辰了,这就是幸福啊。小兰在那一头等我,还有气功师。这件事变得很容易了。世上怎么会有那种房子?你将它推向南边,它呈现一种格局;你将它推向北边,它又呈现另一种格局。白蚁真了不起,就是气功师也比不上它们。我和小兰将各自钻进自己的公馆,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我错怪你了,阿亮。”

  “真的吗?尤哥啊,我放心不下你。明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动身了。天黑之后我才可以进公馆。”

  尤先生从她后面轻轻地拥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幽灵。后来,他的手触到了一个硬东西,是另外一只小花瓶,同窗台上的那只是一对,阿亮将它放在心窝处。“这房里花瓶真多。”尤先生喃喃地说。

  “都是我召来的。我走了之后,它们还要同你住一段时间,免得你感到寂寞。我们那地方的灶台上都有这么一只。”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大概痛苦消失了。

  尤先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汽笛在远处呜叫,他想起了某个打霜的早晨,乡间小路上的冷风。

  六、医生的世界观

  刘医生在青年时代有过一段荒唐的放荡生活。可是即使在放荡的日子里,他也并未失去理智。他是一个难以满足的人。所以很快,他就厌倦了那种生活,建立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表面上是围绕他的医学专业进行的,实际上却有比医学更为深广的前景。现在,他成了一个冷静的自满自足的孤独者。这倒并不是说他已能做到“坐怀不乱”了,从他和小袁的事就可以看出他还不能免俗。但他的特殊的生活的确建立起来了。他的朴素的诊所在巢县是一道小小的风景,这里的人们都到他这里来缓解身体与心灵的痛苦。而在十几年前,他自己多次痛不欲生。

  他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白大褂,哪怕去山上挖草药也如此,所以常被树枝绊倒。因为他这种敬业的态度,巢县的居民都对他十分信任和尊敬。他除了同病人的联系之外,同巢县以外的世界还有些神秘的联系。一年里头至少有两次,几个陌生人会来找他。他们来了之后会在诊所附近的旅馆住下,然后同刘医生一道步行去山里。呆上两天后他们就离开了。有人问过刘医生,刘医生说这几个是他的同行,来给他送医学资料的。一名多事者跟踪过他们,他说这些人很乏味,只是闷头爬山,也不说话。爬到山顶之后,他们就坐在大石头上发一会儿呆,也许是在观察那只鹰?然后他们就下山了。这个人说,这么无趣的人实在少见!但在居民们的眼里,刘医生的谈吐充满了风趣。

  刘医生的医术很普通,他最擅长的治疗就是缓解疼痛,他从不给病人允诺什么。可是因为他的这种医风,巢县的居民反而宁愿来找他也不愿去大医院。“大医院有什么用?我们的病是好不了的,我们只要身体不痛就可以了。”他们都这样说。他们觉得找刘医生看病既便宜又实惠。刘医生虽然是一名西医,对中草药的研究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一直感到中草药里头有一个尚未开发出来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同人体一道生长,相互之间有看不见的联系。他制作的中草药汤剂十分受欢迎。

  那么对于刘医生来说,中草药是什么呢?显然不光是药材,而是有更深的含义。他时常在夜里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摸到那些毛茸茸的植物。它们似乎生长在一堵墙上,那墙上有很多凹进去的洞。为了体验某种草药的习性,他有时也在山里过夜——睡在草丛里,将耳朵紧贴地面。有时,他听到矮地茶在颤抖,他便兴奋起来,认为这是它在分泌某种消炎的物质。

  “刘医生,请给我下重药,我想去掉骨头里面的疼痛。”年老的患者说。

  “您要有耐心。吃中药类似于将植物移栽到你的体内。要让它们在您身体里扎根。这也是很疼的。您要使后面这个痛消灭前面那个痛。”

  “刘医生,我还没吃药你的谈话就让我轻松多了。”

  老人瞪着空中,仿佛看见了正在生长的神奇的药草。他想:“刘医生的药草正在为我生长,我的病就是它的土壤。”他又发现医生的白大褂上面缀满了各种植物的种子,那些种子正在探头探脑。

  在刘医生的黑暗世界里,人和植物是交织生长在一起的。那些密密的植物常常造成人的窒息,尤其是它们的根部和它们的种子。遇到这种情况时,人就必须起飞。但人并不能真正飞离,人悬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身上沾满了种子,既得意又痛苦,既想飞得更高又想坠落到地上。

  刘医生早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世界大串联的事。那年早春时分,第一批人来到了巢县,他们一共有三人,都穿着黑色长衫,长衫上沾满了奇花异草的种子。他们只呆了一天就离开了。刘医生目送着那三个黑影,心潮起伏。联系就是从那一回建立起来的,人与人的联系和植物之间的联系。他想,这种串联每分每秒发生着,如同风所做的工作一样。当时他站在诊所门口迎接他们,那三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外面刮着风,无数小孩在风里头喊叫。刘医生的心里也有很多小孩在喊叫。他们来了又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刘医生的巢县同世界连接起来了。

  “苏州的园林里开始种植中草药了。不过我看不出这一举动的意义。”

  “药用植物总是原生的好。大地知道她应该长出些什么。”

  “绝大部分稀有品种都是还未来得及被人发现就消失了。”

  “不管世界如何发展,串联总是必要的。”

  “应该说,在人类之前就有了那些药草,它们是为人类的出现做准备的。”

  以上是那三位黑衣人的议论。他们的话让刘医生的内心敞亮起来,他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确认远方的那些信息的。那一天在巢山,他和他们一道眺望远方,他们的视野里山连着山,一直延伸到天边。回到家中之后他连夜翻看药书,居然有几种陌生植物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下子就通过推算推出了它们的生长习性和地域分布。他将一种细叶草本植物称之为“楂”,整夜都在为这种设想出来的植物而兴奋不已。

  除了中草药,还有银针也让他充满了兴趣。于老头到他的诊所来时,头上插满了银针,样子很可怕。他昂首阔步,后面跟着两个小伙子。

  他们坐在诊所里恳谈到深夜。于老头说,他是通过对银针的研究发现刘医生这个人的。要不然他在大城市,刘医生在偏远小县,相互间怎么会有这种感应?他认为银针探入体内就是探入了宇宙,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距离也会在瞬间消失。多年的实践令他越来越深信这一点。他的助手向刘医生展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有一个人那么长。见到那根针,刘医生一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心里的某个死结被挑开了。

  他们于深夜回旅馆休息去了。刘医生怀着兴奋不已的心情上楼去睡觉。他很快就入梦了,但入梦一会儿又醒来了。他听到有人在楼下诊室里叫他。楼道里没有电灯,他摸黑走下去。奇怪,他的脚落地时不是踩在瓷砖地上,而是踩在乱草上头。空气中溢出野草味儿。

  “刘医生,你不要乱走,就地坐下吧。”他听到于老头在讲话。“你脱掉左脚的鞋,我来扎你的‘涌泉’穴。”

  刘医生将鞋脱下,他感到他的脚被粗糙的大手捉住了。一会儿功夫,一股麻人的电流从脚板心直冲脑门,他差点晕过去了。

  “我将这根针留在你体内了,你照样可以活动,并不碍事。”

  刘医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坐在山里,草叶刺着他的脸颊,到处都是草。他面前的这个黑影是于老头,他正低着头在忙着什么。

  “于老,您能说说您发现我的过程吗?”

  刘医生声带的震动引起了他体内一阵阵的麻痛,几乎难以忍受。他支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他听见于老头的声音嗡嗡地传来。

  “我是在‘足三里’穴位附近找到你的。你在听吗?足三里啊!整整一个省那么宽广的地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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