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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即使在热情高涨,头脑发昏之际,龙思乡也从未答应过老永让她“从良”的要求。老永的妻子早就因病去世,儿女已经单过,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将龙思乡娶回家。但龙思乡是不想再做任何人的老婆,更不愿生孩子了。她知道如果再经历一场丧子的噩梦,她准完蛋。如果不生孩子,就没必要成家了。她不需要家庭,她只需要寻求快乐。她如果要家庭的话,小武不是比这老头更合适吗?她的预感告诉她,一旦同老永成了一家人,情趣立刻要少一大半,甚至完全消失。人是会变的,即使老永不变,她自己也会变。所以还是目前的格局最理想:老永悬着一颗心,担心她去找别的客户;她也密切关注,担心老永另寻新欢。这种事的确发生过,他们之间也吵闹过,最后却又言归于好了——因为他俩的确需要对方。

  龙思乡像盛开的秋菊一样饱满滋润。秋天里,她和老永一块去山上看过红叶,他俩在红叶丛中疯狂地爱抚对方,恨不得当场死在对方怀里。

  现在轮到金珠来提醒龙思乡了。但金珠没对思乡说同样的话,她知道同老永相好的女子不会听那种无意义的劝告。

  “思乡,你应该同我回家。”老永说。

  “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吧,老永。”

  “你没有家。你的家是公共的家。”

  “公共的家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这样。”

  她的拒绝使得老永眼前一片黑暗。

  他们双方仍然被那种独占对方的妄想折磨着,又因为这而相互折磨。这两个精力旺盛的人时常被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龙思乡渐渐有了不少新顾客,这位大嫂级的妓女在温泉旅馆名气很大。老板成日里对她笑呵呵的,甚至自己也想插一腿尝尝味道。龙思乡当然不会让他占便宜。老永因为不能将龙思乡包下来,只好时不时像丧家狗一样四处游荡。这种时候他便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他曾醉倒在老板的房里,吐得满屋子秽物。

  “我要把她抢回去,我有钱,满车现钞。”他胡言乱语道。

  “你的钱顶个屁用!她会以死相拼。”老板阴阴地说。

  “今天她和谁在一起?”

  “一个贼。时刻不忘本行的那种。哪怕在嫖妓时也要顺手牵羊捞点什么去。我很担心。”

  “奇怪,我对她从没起过杀心,我这人心软。”

  “你爱她。”

  “见鬼,一个妓女,什么爱不爱的。”

  “你上哪儿去?现在是夜里两点了!”

  “我去寻死。”

  他躺倒在污水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

  龙思乡赶到医院病房里,他看着她羞怯地笑了笑。龙思乡从未见过他有那种表情。

  “你在污水沟里干什么?”龙思乡问他。

  “我和人打架了。那人掏出刀子,我敞开胸口迎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生就痛快这么一回。”

  “你这个懦夫。你不是有钞票吗?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是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老永出院后不久就在“鸳鸯楼”包了一栋小别墅,和思乡短时间地在里面住了一阵。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区,白天里那一长排别墅周边很少看见人影,尽管如此,但你坐在房里感觉得到你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明亮的房间里阴气逼人,窗外传来陌生的动物的叫声。龙思乡很不习惯,觉得就像到了异国他乡一样。有好几次,她和老永从梦中醒来,她竟误认为她在与这个男人一道逃难,他俩睡在逃难的路边的简易旅社里面。她不断地催促老永快离开,老永听得都不耐烦了。

  当龙思乡催促老永离开时,老永就甩开她的手,赤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于是房间里撒满了阳光,兽的叫声更为凄厉,龙思乡感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了。小的时候她听母亲讲过阴间的故事,这是不是那种地方?老永将她安置在这里,是对她动了杀心吗?或者相反,是她自己住在这种地方,就会对老永起杀心?

  神不知鬼不觉的,有人给他们送来饭菜,他俩连楼也不用下。龙思乡是因为心里害怕不了下楼!老永呢,却是为了戒酒。他心里有一个愚蠢的念头,那就是戒了酒之后思乡就会同他一块回家了。尽管龙思乡一次次嘲笑他这个念头,他还是不肯下楼。

  结果可想而知。那种囚禁的生活使得两人很快就视对方为仇人了。她是从窗台上跳下去的,跳下去后居然还可以奔跑。

  龙思乡从“鸳鸯楼”逃出来之后,隔了没多久,又和老永一块去那里了。此后,他俩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龙思乡想不出这里面的道理。那种建在远郊荒凉地带的小房子,对她来说竟有种怪怪的魔力,这种魔力居然又同老永有关。每当老永提议去鸳鸯楼,她心里就会产生抑制不住的渴望。她到底渴望什么?她想弄清,却怎么也弄不清。当然,她也不能同这个男人在那里久呆,呆久了就要起杀心,既害怕被对方杀,也害怕自己杀他。

  有一回他俩又吵了起来,老永坐在那口木箱(思乡不明白房里为什么要放一口这么大的木箱,老永就告诉她说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将他那一对暴眼翻上去,不无感叹地对思乡说:

  “思乡啊,不瞒你说,这个‘鸳鸯楼’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啊。那个时候这里是一座小山包,我们村里人在山脚挖了一些窖洞,也像‘鸳鸯楼’一样是长长的一排。有一年,全村青壮年出外去做工,回来时发现村子已变成了平地,老人小孩都躲到邻村去了。村子被夷为平地了,我们反倒高兴,大家搭起帐蓬开荒种地。谁想到会发霍乱呢?到后来都死了,全村只剩下了四个人。这就是‘鸳鸯楼’的前身。”

  龙思乡坐在床上听得毛骨悚然。她陷入了沉默。

  风在外头一阵紧似一阵,风里头有金属碰撞的声音。灯光下,墙壁在缓缓移动;墙角的阴暗中,那两把砍刀在阴险地发光。

  “老永,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呢?”龙思乡缓缓地说。

  “这就是命啊,思乡。你说,你能相信我吗?”

  “不能。”思乡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就是命。其实住在窑洞里要好得多,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听那地心传来的动静。人就是不安分,将山夷为平地,满地乱跑,像黄鼠狼一样。”

  “我想念从前的窑洞。我们家的窑洞挖得很深,每次我从大门进去后就会有种感觉,好像再也出不来了似的。夜里我们睡得很死。”

  “我坐在这里想你们从前的那种生活,念头一下子就转到我从前在纱厂里的生活了。在那个大闷罐里,我也听到过地心传来的隆隆响声。”

  龙思乡说话间听到有动物在外面抓房间的门,门并没打开,那动物却不知怎么就进来了。它有山羊那么大,但它又并不是山羊。它进来了就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很倔强的样子。

  “它会不会伤人?”龙思乡小声问老永。

  “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我父亲!”老永“嘿嘿”地笑。

  老永一笑,那野兽就吓坏了,一窜就窜到外面去了,弄得房门乱响了一阵。似乎是,外面走廊上有它的一群同胞,正纷纷往楼下跑。

  “老永你说实话,这下面真的埋着全村的人?”

  “这种事我干吗要骗人?这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

  龙思乡就从床上下来,同老永一块睡进了大木箱。

  她紧紧地抱着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

  “将来你死了就睡在这里面吗?”

  老永没有回答。她在发抖,他也在发抖。两人都感到钻心的寒冷,越是抱得紧,越是传染到对方身上的寒冷。

  先是龙思乡松开了拥抱的手臂,接着老永也松开了。

  “10月13日是我的婴儿的忌日。”她说。

  “我想喝茅台酒。”老永说,“要是死了就喝不成了。”

  “你的右边有一瓶,是我放在那里的。”

  “我早就看见了。我不能喝,我一喝就会死。你真是个阴险的老娘们。你听,满山的猴子都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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