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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5日2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可是我觉得刻意去避免所谓的‘套路’是不对的,套路之所以成为套路,就是因为它好用。套路技巧是共性的东西,用的合适,才能体现水准。你有意扭曲,其实是冒险。不过我还是喜欢。特别是小提琴那部分,好象有液体的动态……就象酒杯里的酒放在你手里,在轻轻摇晃……是你学生伴奏的?”

  “是。……当时我是在想你描述的赛里木湖,还有落进湖水里的星星,突然出现的一对天鹅……你知道吗?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

  作曲太难了——没有几个作曲家可以达到她的水准,说到底,根本就没有几个女孩学作曲。他想,心里对她崇拜之极,但无法表达——他知道她不喜欢世俗的赞美,但是自己又没有多少不俗的词儿来描述内心真实的想法。

  “说实话,今年起我就没出过一个完整作品。都是半成品,觉得自己到瓶颈了,说穿了就是惰性,还有就是自我厌恶,自我否定。没别的借口。这回去新疆,好象有点找回来了……说真的,谢谢你。”

  他心里动了一下,看着窗外的月亮,还有那么那么多的星星。

  他想,起码他们共享着一个月亮,不过在她的城市里,没有星星。

  “告诉你一件事,怪事:我手机图像里,根本就没有那对天鹅……”

  “你是说……那天晚上是幻觉?”听她的声音很紧张。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幻觉啊……”

  她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明白,该来的一切都来了,躲不过。

  8、

  两个人的心似乎更微妙地贴近了。又过了些时,他来电话说,马上要去救灾,雪灾,一个营的兵力,他带队。她这才想起来,天天跟她通话的这个男孩儿,还是个营级干部,少校营长。他说得随随便便,她的心里却是一阵紧缩。他说,这个地方每年都有雪灾,每年都要去救灾,没什么新鲜的,只不过他是头一回带队罢了。她知道他是怕她难受才这么说的,但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一个没爸没妈没人心疼的男孩子,要带一个营的兵力,在冰天雪地中去抢险救灾,这是生活在大城市、吊着腰子玩花活的人无法想象的。他给她打电话的当天就开拔了,说好安置好了无论如何要给她电话。她想,真是太好了,给他买的这个豪华手机,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会有信号。

  当天她一直惴惴,晚上更是心慌意乱,给儿子做好了晚饭就出门儿了,到了Y的堂姐家里聊天儿。堂姐现在早已离休,这么多年,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堂姐一直习惯把她当成自己家人,自己的没过门儿的弟媳妇,热络得很。两人聊啊聊啊,直到十二点四十,她的手机响了。堂姐瞠目:“这么晚了还有人给你打电话?”她急忙捂着手机走到另一间屋,一听他的声音,她手腕上的脉管突突地跳起来。

  他在那边还挺高兴:“都安置好了,现在在雪窝子里给你打电话,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你给我签名的那张碟,我一直把你的碟揣在怀里,衣服湿了,可是碟没事儿。我已经把它转到手机里了,你想听吗?”

  她的眼泪艰难地在眼眶里转。天呐!在雪窝子里?什么是雪窝子?她努力平静着说:“救灾,还带什么碟啊?衣服湿了怎么办?有地方烤火么?”

  “有,你放心吧。这儿挺好的,一切顺利,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这句话怎么让她如此熟悉,是啊,那个遥远的青年,她永远的爱人,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他在军事演习中为救人受了重伤,躺在三0一病房里,她和伯父母,还有他的外婆、爸爸妈妈一起去看他,一看见他苍白清癯的脸,她就忍不住要哭了,但是她必须忍住,去之前伯父母反复交代过,一定不许哭,她用全身的力气忍住不哭,但是不能说话,一个字也不能说,她知道她只要一张嘴,就会痛哭。所有的人都说了各种安慰和鼓励的话,她惊奇地看见他的亲生母亲从容不迫地走到他的床边,背着手,象平常那样镇定地说了一番话:“……受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革命军人就是要流血牺牲!你看看你三姨……那时候在赣南打游击的时候,受过多重的伤,不是照样不下火线么?……”她听得瞠目结舌,那是她第一次领教对她来讲完全陌生的另一种家庭教育,在所有人训话结束之后,她的伯母把她推到他床前:“快说句话呀,看我们家这个傻丫头!”她低着头,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他轻轻地说:“怎么瘦了?我这儿有好多好吃的,都是人家送的,你带回去吃吧。没事儿,我好多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天回去之后,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看着她那红肿的眼睛,他的母亲、五五年军衔制的女上校摇着头说:“这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软弱了。这样的孩子太需要经风雨、见世面了……”几十年过去了,她经的风雨、见的世面也算是不少了,可她还是那么爱哭,眼泪还是那么多,真是没长进啊!

  正在她流泪的时候,堂姐走进来,开了灯,她又说了几句,把手机关了。堂姐盯着她,目光如电。

  “你恋爱了。”堂姐说。

  她的脸刷地红了,象小时候一样,说不出话来。

  “快说说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去新疆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儿。”

  “男孩儿?一个多大的男孩?”

  “二十八九岁吧。”

  “二十八九岁?比你小一轮还多呢!”

  “是啊,所以我觉得不行。”

  “可是你的眼睛明明告诉我,你已经在爱他了!……他是干什么的?”

  “当兵的。在部队里也写点歌,算是部队作曲家吧。”

  “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很质朴,很单纯,很真。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真的人了。”

  “天呐!我的小妹妹!到底是谁单纯?是你太单纯了吧!”堂姐叫起来,“现在的军人你了解么?个个都是功利主义者,目的性强极了,为达目的他们不惜采用一切手段,事情太简单了,你是全国数得上的作曲家,他一个边远地区的票友,见着你岂能放过?他当然要抓住你,他是不是长得很帅?”

  她难为情地点头。

  “那就更对了。这种帅哥型的军人,心里很明白自己的份量,特别是,对不起,对你这样中年单身女人的份量。你的家在北京,有住房,经济条件不错,不是么?下面的话还要我说么?……”

  “姐姐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她急急地反驳,“他如果是为了来北京和我交往是不可能的,他早就有机会留在北京,他在国防大学上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毕业之后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就是因为他不愿意,非要回新疆才和女朋友吹了,你想想,他怎么可能为了到北京来才和我交往呢?!”

  “他连女朋友的事都告诉你了?”

  “……是。女朋友给他写来绝交信,他在赛里木湖边上坐了整整一夜,难过得要命……”

  “他把他写的曲子给你看了?”

  她点头:“……一共给了我六个作品,两个原创,四个编曲,让我提意见。我帮他改了四个,下一步,想先帮他推广,然后再……”

  “什么?!你帮他修改,还要帮他推广?!推广是要钱的啊,我的傻妹妹!你想想,他一个边远地区的业余票友,只能在军区内部写点歌,一下子要在全国推广,那是什么成色?!他能不感谢你吗?他要是对你没有一点真心,那简直就不是人了!薇薇啊,这件事对你来讲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他来讲,那可是天大的事啊!!……”

  “说真的,他写得不错,略略动一动,是够水平的。”她心里有点不高兴,她不喜欢听什么“边远地区”,“业余票友”之类的词儿,这些约定俗成的词儿不过是个词儿而已,并不能概括所有的人,她心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对那个少校男孩儿,不能使用这种约定俗成的词儿。

  “你倒是大方。”堂姐的脸沉下来,“早就问过你,你一口咬定不再结婚,要是你现在心里松动了,就趁早儿跟我说。好男人有的是,过去那个毛毛,大名叫肖天奕的,正在闹离婚,过去我听弟弟说,你们认识,还是好朋友,我弟弟也很看重他,你要是愿意,天一亮我就给他打电话。”

  “不,……不,姐姐,我不想见他。”

  “我看你又是入了魔症了!好了,姐姐只跟你说一句话:要是你心里还有我弟弟的话,就马上和这个人断掉!”

  她呆了。这句话对她来说,真的是太重了!多年来,她一直是把他——眼前这个女人的堂弟,放在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位置,真的,在漫长的思念中,他成了她的宗教,她的神,什么人也不可能代替他。良久,她轻声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一定要等到他救灾回来之后,现在我实在说不出口。……”

  堂姐无奈地看着她,象多年之前一样,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多年前缎子样的头发现在生了毛刺,有点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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