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12)

　　母亲的旗袍呈现出陈旧的色彩与香气。薰衣草使女人更像女人。那些高领无肩的旗袍，把两条银白的裸臂鲜明地衬托出来，把女性胴体最柔软的部分凝炼地写意出来，那种美，那种芳香，都属于上一个时代。

　　她脑子里闪过“花样年华”，闪过张曼玉的杨柳细腰和二十六款美丽旗袍，那是怎样美丽的颜色啊！有丝麻海阔青镶黑色花边的，有亚麻白底黑色夜来香花的，有黑灰色竖纹透纱的，甚至在别人身上穿起来肯定很乡气的天蓝底子大红大绿花的，都在张影后的身上变成了灵动的虹彩。特别是，这样耀眼的虹彩在那般狭窄的小巷子里，那样旧陋的房舍中，那样唧唧喳喳的市民中间闪来闪去，就更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看“花样年华”，就会闻见那样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

　　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相识始于薰衣草，她曾经在外婆的调教下缝制香袋。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到母亲家谈同乡会的事，外婆送了父亲一只香袋，那是母亲绣的。比起外婆，母亲的绣工要差一些，但是因为绣得很少，所以给父亲的那只便显得十分珍贵了。

　　她见过那只香袋，在海青色的缎子上，铁划金钩地绣了荷花莲藕，一根丝线劈成了十几根，美丽得让人销魂。还有那香气，永不磨灭，沁人肺腑。

　　她想，古代美女，大概都是如同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那种娇媚，大抵也并不是完全为了取悦于男人的，谁能真正从内心觉得那种五大三粗让人赏心悦目？可是就在儿时那个奇怪的年代，她这样当时尚在花季的女孩，哪个不是“谈”美色变？就连穿一件带颜色的衣裳，也要左思右想，藏头露尾，只敢露一点花领子，或者卷一点点头发帘，如果白，就要担心人家会说自己是资产阶级小姐，一定要有意把自己晒得黑黑的，如果苗条，那就更要警惕了，一定要用力干活，才能把小腿肚的肌肉炼得更加结实。试想，经过这样的革命洗礼，还有哪个女孩能够保持住真正的女性美？即使在身体上没有被损害，内在的精神气质也要显示出“铁姑娘”式的英勇，这一系列潜移默化的“英雄主义”教育，使得那个时代的女孩在骨胳肌肉慢慢变硬的同时，行为举止也变得粗糙僵硬起来，现在，已经人到中年，突然遭遇那二十六款美丽的旗袍，以及旗袍背后的温润如玉、似水柔情，这才突然想起，这世界上原是有着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女人的，如梦初醒，但已是“虎兔相逢大梦归”。

　　好在，她似乎被人看作是这一代的异类，无论怎样努力，她都达不到“铁姑娘”的水平，所以，倒是相对完整地保持了自己的本真。

　　在草原上铺一块印花毡，放上马奶酒，对于夏宁远来说，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当然，他没忘记单给古薇准备了薰衣草茶。

　　辽阔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颜色是美丽的牧民服装，那些被通称为“袷袢”的绣花衣裳，洋红、大红、深红、玫瑰、紫、墨绿、黑、蓝、深蓝团花、散花绸缎的边口加绣云头如意纹样，或者，用金银线、彩丝线盘绣上各种团花和散花，还装饰着铜、银、金质圆球形、圆片形、橄榄形扣拌。裙子大都是筒裙，上短下宽，基本都是新疆特产艾德利斯绸。当然还有著名的花帽： 小尕巴， 巴旦姆花帽，塔什干花帽，曼波尔花帽，奇曼花帽，翟尔花帽，吐鲁番花帽，伊犁花帽，高筒花帽，金、银织锦花帽，那些缀在花帽边缘的装饰物，那些金银宝石花装饰帽花；孔雀翎装饰帽花，块玉、玛瑙、翡翠、珊瑚、刻着金银片的鱼和蝴蝶……在草原上散落的花朵中漝漝发光，晃得古薇眼花缭乱。

　　古薇躺在印花毡上，仰头向天。太阳光斜射下来，她用手盖住双眼，仍然能感觉到明晃晃的阳光，那种温暖的质感。远远地看见夏宁远拍马走近的剪影，背景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她贪婪地看着这景色，心里涌上一种饱饱的幸福感。

　　一小束薰衣草捧到她的下巴颏，香，紫光闪烁。

　　她抬眼望着他。

　　他年轻的脸是经得起阳光照射的，没有一根皱纹。

　　他们同时微笑，他觉得她在薰衣草的紫光笼罩下，非常漂亮。而她，干脆就觉得他是草原上的王子。

　　一个旋律在她的心里升起来了。

　　5、

　　古薇离开的日期已经确定了。

　　她心里沉甸甸的无法放松。

　　她和他之间没有发生什么。那一天，他们在草原呆到很晚，并没有任何亲昵，她当然理解他在这里的真实处境，而他也时刻没忘自己的身份，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睛里直视他的心，她知道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她，而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固疾复发，无论在哪里，无论周围的环境如何，她脑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想到的，都是这个年轻人。

　　还好，要走了。什么也没发生。

　　记住，什么也没发生。

　　为古薇的送别晚宴设在伊犁的汽车城。汽车城是在赵政委的支持下，由当地武警部队折腾出来的。

　　汽车城象一个世外桃源，一个小社会。满眼望过去是赏心悦目的绿，一个巨大的广场坐落在绿色的中心，那里，有一个别致的喷水池，喷泉涌出的时候，白鸽翱翔。会让人突然怀疑，这是在新疆伊犁么？会不会是洛杉矶的迪斯尼中心，亦或是翡冷翠的中心广场？

　　因为那绿，是不含一丝污染的翠色。

　　但今天是夜色笼罩的汽车城。

　　夜的深浓中透出盏盏灯火，与天空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灯火是透明的，星星是透明的，在北京，早已看不到这样晶莹剔透的繁星了。

　　她早就听赵政委说，如果去汽车城，一定要为她宰一只羊！她反复地认真地回答：“我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千万别为我杀羊。”

　　可是这次真的为她宰了一只羊。是一只黑羊。

　　赵政委说，这是我们招待贵客的规矩，我们不能坏了规矩。

　　赵政委说，黑羊要比白羊名贵。

　　但是她始终忘不了那只黑羊。当时它被一根白色的绳子拴着，低着头吃草。不紧不慢地。她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走上前，按照当地的风俗摸了摸它的头，它的眼睛是那样温顺，那样驯良，那样可爱，那样无辜。可是过一会儿，它就要被宰杀了。它是为了她的原故要被宰杀的，她充满愧疚。

　　她总觉得，是它们更接近上天，更接近神灵，而不是人类。

　　赵政委热情地让她吃羊肉，没有什么比刚宰杀的羊肉更鲜嫩的了，她觉得盛情难却，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心里充满了负罪感。看过去，周围的人吃得那么香，她的负罪感才稍微减弱了一点。

　　她碰上小夏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在盯着她。目光撞上，很快又躲闪开了——他也没怎么吃东西。

　　赵政委竭力推荐的还有一种土鸡。他说，你们北京人是吃不到这种土鸡的，你尝尝，古老师，好香哩，可有鸡味哩！

　　是啊，北京的西装鸡早已没什么鸡味了。也许现代文明带来的一切都是异化的过程。古薇记得九十年代初次去美国就发现那里水果蔬菜都莫名其妙地大而鲜艳，看上去很美，但是吃起来都没有什么味道，那时就怀念北京的水果和蔬菜。但是美国的今天也许就是中国的明天，鸡，鸡蛋、牛奶等等早已没有最初的香鲜了，是不是下一步就要轮到水果蔬菜了？

　　正神思恍惚，他已经走到她的面前，象她初来边疆的那次接风一样，向她敬酒。依然是三大杯仰脖喝下去，依然是满脸通红地咳嗽，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对接他的目光，因为他总是避开她，尽管周围的气氛热闹非凡，但她内心觉得莫名苍凉。

　　还好，伊犁电视台玛依努日的到来有如一道光，把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调动了起来，光辉灿烂的玛依努日象被镀了一层金，猛然看见这么明亮鲜丽的肤色和服装，真的有一种震憾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