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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5日2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

  “怎么不说话了?”

  “……我的问题是,感觉有了,技巧上不去。……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提高的……知道么?昨天晚上我出去看星星了,在赛里木湖。”

  “呵……”

  “真的美。……无法形容。看见有一颗星星落到湖里了……变成了一对天鹅……”

  “你在写诗?”

  他笑了:“你那次讲课不是说过吗?作曲家要有诗人一样的心境,匠人一样的技术。没有灵感的时候作曲,不是创作而是制造,可惜的是,我技巧不行,上天白白给我看了神启。”

  她半晌没做声。然后小声问:“曲名叫什么?”

  “我想叫《看星星》。”他说这话的时候,想着那天的她,抬起眼睛,眼白呈现出一种清蓝,专注的神态象个大学女生。

  “叫〈天鹅〉怎么样?”

  “不敢。这么个小品,太亵渎这么美的名字了。圣桑的天鹅,老柴的天鹅,都是我最喜欢的。”

  “ME TOO。……不过叫大名字也没关系。反正是四五度关系和弦,可以继续的。……”

  “……你……你是说,我们可以合作?……”他差点被热水呛着。

  她又是良久不语。最后说:“可以试试,最后写成赋格曲。”

  他吓了一大跳。

  赋格曲是复调音乐中一种最高级曲式,除了诗人情怀和匠人技巧,更多地需要天赋和想象力,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可是他心里跃跃欲试的那只兔子,一直在不停地跳啊跳啊。这时拱得他心热难熬,汗珠在太阳穴上一滴滴渗出来,他喝了一大口水。

  “你害怕了?”他听见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

  “……只要……只要你觉得我还堪造就……”

  她笑起来:“别那么迷信学院派。学作曲其实就是学做人。要知道作曲只是用音乐来表达思想人生而已,可大可小,可升可降,一个小小的混响度问题,有时候作曲系的学生一辈子都解决不了……”

  他放下电话,觉得全身被洗涤一新。根本无法入眠,他抱起吉它走到外面的星空,忽然觉得自己就在一个水晶罩子里,无比地美丽,无比地幸福

  ——这是他活了二十九年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是,当他打开手机多媒体图像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那只是一团漆黑和赛里木湖的一些反光,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鹅……

  5、

  过了几天,她收到了三千元钱,是他寄来的,她有些吃惊,不解其意,打电话去问,他又是半晌无语,最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太苦了,这点儿钱不多,是想让你请个保姆……”

  他后面的话究竟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说了一句:“MIDI的钱都没有还给我寄……”就把电话挂了。

  她只觉得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打中了,有一股泪水,热辣辣的泪水就呛在了她的嗓子眼儿里——离婚八年,那么多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人这么……质朴地关心她。她强撑着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嚎啕大哭,好象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是个女人,也需要人疼爱。

  是的疼爱,这个词好象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Y曾经是那么疼爱她,有一回她生病住院他来陪她,打来热水为她洗脚,还开玩笑地比划着:“这么点儿小脚丫儿,比我的手还小。”早晨她耍赖不起床,他就给她擦脸,边擦边讽刺她:“真是‘几回试脸无觅处,留却汪汪两道泉’啊!”她哪里是肯饶人的,便反唇相讥道:“你呢?‘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他气得直笑:“我的脸有那么长么?”她也笑:“那我的眼睛有那么抠儿么?”——这两句诗原是苏轼和苏小妹互相揶揄的玩笑话:苏轼脸长,苏小妹凸鼻凹眼大奔儿头,故有这样的笑话——这玩笑用在他们自然是很贴切的,他们在一起说话开玩笑的时候经常用典,因此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难得有人能插得上话。

  有他在,她总是很安心,有他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有他在,她可以尽情地去爱,尽情享受爱与被爱的感受,而决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变心。

  可是太美好的,连上帝本身都会忌妒,他们美丽而纯洁的爱情,他们非同寻常的爱情,便定格在了他们美好的青春时期,——他走了,在和这个男孩少校同样年龄的时候。永远地走了。虽然被追认为“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烈士”,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了,再不能复生。她一直哭到眼底出血,那时候她才懂得,原来所谓子规啼血并不是虚构的、没来由的,人是真的可以哭出血来的,那时她的眼泪变成了浅红色,眼睛巨痛,去看大夫,大夫说:“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瞎了。”

  他带走了她的灵魂和一部分生命,从此以后,她的青春提前结束了,她变丑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直到碰上他,这个少校男孩,她前世注定的孽缘。

  6、

  事隔不久,她得了一笔不少的稿费,便想着他在那个闭塞的地方,手机信号经常不好,她咬牙买了一个顶尖的手机,六千多块,寄了过去,她之所以舍得为他花这笔钱,完全是因为他打中了她,他那句话在她看来价值千金。

  但是同时,她附了一封信,里面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了。当时,她是真的想“到此为止”了,她想,在一个已经过了恋爱的年龄再有任何暧昧,一定会有恶果。

  信和包裹发出之后,她突然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的,心里不安,说不上是后悔,但就是一阵阵儿的心痛,想哭。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对自己说。

  她骨子里自然是浪漫的,但是在这个国度,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已经付出过巨大的代价,不想再付出了。

  前几天和他讨论音乐的时候,她还暗下决心要完成一部音乐巨作。好象是一颗刚刚受精的卵子进入了胎囊,正要孕育胚胎,可是现在她只想吃毓停,赶紧中止。

  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她决定立即电话他。

  恰恰他来电话,说了一件事:一次舞会,他照例在外面“接待”,结果被军区政委的独生女儿看上了,他说,孙副政委对他说了这事,安排他见面。

  她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吧,谁也帮不了你。”

  她的口气冷冷的,让他摸不着头脑。最后他说:“古老师,……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么?”

  她心里一热,想了想,对他,她不敢用大而化之或者敷衍的口气,索性实话实说吧:“……我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可是说真的,我很信命运,……凡是我喜欢、我珍惜的一切,最后都要离我而去,……我想,还不如早些离开的好。”

  他听了半晌无语,最后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然后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他来电话说,他已经婉拒了政委女儿的约见。她心里一轻,但很快又是一沉——她陷入了一个悖论之中,无比纠结。

  又过了几天,他收到了手机,欢乐的语调就象过节一样:“……太高兴了!这么高级的手机,我们这儿谁也没见过呢!好多功能我都不会,不过我会很快学会的,你信么?”

  他的口气,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也被他的欢乐感染了:“信,当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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