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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在乎你》(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4日11: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郑执

  “你是不是跟苏敬钢处对象了?”左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谁跟他处对象了!”左娜怒不可遏,“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随便找个喘气儿的就处对象,小芬那么没文化一人,话都说不利索,还跟捡了宝贝似的!”“你——”左勇一口包子噎住——“咋跟你哥说话呢!”张婶儿劝了一句,又给左娜夹了一个包子。左娜推开碗筷,盯着左勇的眼睛问:“五斗橱底下小匣子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别瞎赖啊!怎么就是我拿的了?”左勇睁着眼说瞎话。张婶儿也盯着左勇看,左勇自知要败露,语气又平稳下来:“我不是拿那钱买了猪肉馅儿嘛!你高三念书累,想着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好心当成驴肝肺!”左娜气得用拳头直敲桌子:“那是我攒的钱!你凭什么拿?!”“啥叫自己的钱?不都是家里的钱嘛!再说那点儿钱又没干别的,你嘴里嚼的不是肉是咋的?”“那‘点儿’钱?!那是十块钱!我攒了半年多!你买的是金猪还是银猪啊?”左勇无言以对,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对啊——”张婶儿也幡然醒悟,“你那二斤肉票哪儿来的?咱家肉票早没了!”左勇吞吞吐吐道:“那个……别人给的……”“谁给的?”张婶儿揪住不放。左勇眼见圆不成谎,起身便走,撂下一句:“我找小芬去了。”

  左娜气得胸脯起伏,“哗啦”一声起身,回自己的小屋继续憋着。今天周日,原本姜兰约了自己去看电影。姜兰是左娜在大西菜行唯一的“知己”,出生在半个知识分子家庭,爱好文艺。电影票是姜兰父亲单位发的。左娜为了躲苏敬钢,白来的电影都看不成。她越想越憋气,对苏敬钢恨得咬牙跺脚,恨着恨着,竟不由得想起几天前饭盒里那四个肉包子。那一顿在学校的午饭,香得她仍然记忆犹新:明明咬下第一口时就知道那是苏敬钢调了包的,因为包子不是苞米面,是白面的,况且自己家断肉都快三个月了——明知是苏敬钢买的,自己还是吃了,还吃得有滋有味。

  猪肉馅儿当然是苏敬钢买的,他知道张婶儿和左娜都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收,才给了左勇。苏敬钢把猪肉馅儿给左勇时,说是为了答谢张婶儿那两个酸菜包子的。左勇还不至于傻透腔儿,明白个中意思——两个酸菜包子上哪儿能值二斤猪肉馅儿?于是乐呵呵地收了,答应回家不提是谁买的。

  左娜不理苏敬钢的时间里,苏敬钢已爱上另一项事业:劫道儿。一不劫财、二不劫色,专劫鱼票肉票。每日买菜时段,冯劲和大昆就蹲在圈儿楼门口,守株待兔,专等替爹妈买菜的半大小子。圈儿楼是国营副食,不管买鱼、肉、蛋、奶,还是粮、油、米、面,通通要票,多少都是每户每月按人头发放。这座城当年曾有个姓陈的市长,为官好大喜功,为向中央彰显东北第一大城市为国家利益节约粮食的无私精神,困难时期仍勒紧全城人民的裤腰带,规定每人每月只给发三两肉票,于是这座城当年正值青春期的大小伙子个个饿得眼冒金星,扒光衣服码成一排站着,能扎成个篱笆。全城百姓更是集体营养不良,身子骨弱得患上小感冒没几天就恶化成肺结核。陈姓市长在位那两年,肺结核竟然成了全城死亡率最高的疾病。对此陈姓市长,全城百姓强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水儿,敢怒不敢言,只好暗地里赠他两个绰号,方便咒骂:一个叫陈三两,一个叫陈肺痨。

  坐拥大西菜行此等鱼米宝地,苏敬钢要填饱肚子,自然想到了劫票。从前是为自己和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兄弟们劫——大西菜行的小孩子都知道,苏敬钢仗义,叫上一声三哥,保证个个能蹭上几口吃喝。平日里的大方布施,为苏敬钢换来的是只要他在大西菜行吼一嗓子,就会有一半男孩子从大小胡同儿中鱼贯而出的威信——甚至还有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孩子闲来无事,为此编了一串顺口溜儿:

  管吃管喝管屎屁,饿死猫狗饿死鸡;

  跟着三两饿穿肠,跟着三郎吃白胖;

  三郎吃肉我喝汤,胀得老二硬邦邦;

  撒尿淹死陈三两,来年我爹当市长!

  苏敬钢尚明白,一家人不打一家人,专等眼生的半大小子出现在圈儿楼门口,冯劲和大昆就上前拦下——弟弟,手里拿的什么票?若是鱼票和肉票,冯劲就攥在自己手里,不还了。熊孩子早就吓得两腿哆嗦,急得直哭,一看就是回家告状的蛋,冯劲就安抚说,不是抢你的,是买你的,回家就跟爹妈说票丢路上了,然后掏出几分钱给了,哄走——这叫“文抢”;遇上性子驴的,攥死了说啥不给,便轮到大昆出马,上前就是一记飞脚,再伸手一指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苏敬钢 —— 认识吗?!三哥要你的票,不给也得给!驴孩子的下场通常是挨一顿毒打还落不着一分钱 —— 这叫“武抢”。应对一熊一驴两种孩子,二人各施所长,苏敬钢只管一旁坐镇。

  每攒够三斤鱼票,苏敬钢就进圈儿楼买一兜黄花鱼,再交给左勇。

  有段时间,左家天天大鱼大肉,张婶儿一再追问左勇钱和票是哪儿来的,左勇打死也不说,只说是正道儿来的,心放肚儿里吃吧。张婶儿不信,左勇只好撒谎说,是单位领导赏识自己,犒劳他的。左娜心里最清楚,除了苏敬钢没第二个人,可说出来又怕张婶儿面子上挂不住,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父亲老左倒是从未过问,只管咂吧着炸得酥脆的黄花鱼,饶有兴致地喝酒,满面红光——某天晚饭,左娜猛然发觉,父亲居然连续几天没有对母亲破口大骂了,深感苏敬钢送的这几条黄花鱼已经不再是鱼,而是悦耳的音乐,是温馨的烛光,令家里的气氛美妙极了。

  春光明媚,左娜大概是心情太好,突然懒得早起,更懒得再绕路。她溜溜达达地穿过青年公园时,远远看见坐在假山上蹲点儿的苏敬钢,没有躲避。苏敬钢以为自己眼花,从假山顶上一跃而下,慌张中裤子被石头尖儿刮破,从大腿根儿到屁股裂开一长条口子。左娜笑出声来,苏敬钢竟觉得不再那么尴尬了,一手捂着破洞,也对左娜笑起来。

  苏敬钢不爱说话,更不会说话。此刻,他的喉咙仿佛突然被过分刺眼的晨光给呛到,竟咳了两声,从军挎里摸出一根油麻花,裹着的两层纸都被浸透了油光,递给左娜说:“吃吧。”左娜用食指嫌弃地轻推了回去:“我吃过了。”苏敬钢从不好意思盯着左娜看三秒钟以上,只好仰起头盯着太阳,看了不到三秒钟,头晕目眩,再低头看左娜,面目模模糊糊,顿感轻松。

  “明天下午有空儿吗?”

  “有!”

  “能陪我出去一趟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苏敬钢反应过一会儿才问:“去哪儿?”左娜说:“先不告诉你,明天下午两点,你就在这里等我。”苏敬钢脑子嗡地一下,热血沸腾,顿时嘴也不好使了,只一个劲儿地眨眼。“千万别给我妈和我哥知道,你要是敢说出去,以后就再别想见到我!”左娜恐吓完,又忍不住笑说:“明天可别穿这条裤子了!还有啊,以后不许再去劫人家票了,那是臭无赖干的事儿!”左娜说罢,上学去了——这大好的机会,苏敬钢本想追上前一路护送,可刚一动,顿觉屁股上直透风,只好先回家缝裤子。

  第二天中午,苏敬逃课提前回家,偷偷翻出父亲压在箱子底的一身中山装换上,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地照——苏敬钢的个子早已赶超父亲,肩宽腿长,虎背熊腰,中山装在他身上居然绷出了线条:肩缝儿、袖口、裤脚,一切都如定做般合身。

  苏敬钢满意地出了门,刚蹬上擦得锃亮的大二八,突然被人叫住,左勇慌慌张张地冲他跑来。

  “咋啦?”

  “哥求你个事儿呗!”

  “说吧。”

  “我军帽儿被人抢了。”

  苏敬钢以为左勇是要管自己借钱买新的,伸手往中山装的小方口袋里掏钱。“那是我为了跟小芬出去有面子,跟部队大院的人借的,大盖儿帽!我还不起人家啊!”苏敬钢明白了,左勇是想自己替他出头,问:“想我帮你要回来?”左勇如释重负地点头。“抢你的人认识吗?”“就刚才!从来没见过那人!”左勇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人说,只有叫你去,他才肯还……”这明摆着是在下战书,苏敬钢肚里有了几分数:有人要来大西菜行“撅棍儿”,问左勇:“他们几个人?”左勇说:“就一个!”

  苏敬钢看一眼手表:一点半。

  一个人,兴许根本用不着动手,半个小时内摆平,两点去等左娜,时间应该刚好。盘算完,苏敬钢让左勇坐到车后座上带路。

  青年公园里,一个生面孔坐在松树底下喝着啤酒,手里转悠着一顶大盖儿帽,见苏敬钢和左勇到了,诡笑着站起身——二十多岁的黑脸壮汉,四方大脸,眉宇间戾气冲天。

  “真听话啊,让来就来。”

  壮汉竟戏谑起苏敬钢来。

  “混哪片儿的?”

  “我最烦你这口气!装得可他娘的像了!”壮汉朝地上吐了口痰。

  “到底想怎的?废话这么多!”

  “我弟弟是你找人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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