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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在乎你》(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4日11: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郑执

  不是因为他们活生生时一无是处,而是他们在世上活过的真相,被一个个言辞苍白、智商平庸、不懂讲故事的人给埋没了,最终化作无名的尘土,被后来人一脚接一脚地踩成最夯实的一粒。那些讲故事的人,将别人的生平当作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几颗瓜子儿的工夫就能从生说到死。最不寒而栗的是,他们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就是真相。可吊诡的是,真相长什么样子?

  人永远只选择听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可我告诉你,我就知道真相,关于一早烟消云散的人们——为什么我会知道?恕无奉告。反正也没人真打算去考证,人们只是想听故事。至于故事,好听就够了。我要讲的故事,关于一座城的三十年、两代人的青春与爱情,也关于一对平凡又传奇的父子——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事实是,既然我的生命终究洗脱不掉被别人参与过的痕迹,倒不如亲手把那些痕迹刻画得更深,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一刀一针地,修改细节。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我的幻象。但这似乎已不重要,真真假假,都没所谓。人生在世,总该有那么一两件事,无需目的,也无需结果,只为成全自己。我要做的,不过是讲好一个故事。

  我干爹苏敬钢,抚养我这个孤儿多年,直至离世;他的儿子苏凉,是跟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当然,或许他从没当我是兄弟。确实,我们曾一度形同陌路,但在我二十四岁的人生里,从未真正摆脱过他的影子。苏凉甚至可能从没瞧得起我,我反而一直对他很仰慕,最仰慕的一点就是:总有女人围在他身边,居然还都长得很好看。

  我亲眼见过的,苏凉跟那么多女人在一起,是西元2009年的跨年夜,在北京的MIX酒吧。平日里总听说苏凉跟女人们的传闻,但那次印象深刻,除是亲眼所见,还因为当晚是我跟苏凉认识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请我喝酒——尽管最后掏钱的仍是冯子肖。他们挥金如土,庆祝冯子肖提前出狱。苏凉变了,连样子也变了。他用小半瓶发胶将刘海儿竖高,亮出额头,招摇过市。整晚最忙的就是他,忙着跟七八个陌生女孩推杯换盏,还时不时趴在她们耳边说悄悄话。女孩们被逗得眉飞色舞,直至一个高挑白皙的熟女从厕所回来,一屁股坐进苏凉怀里,高跷起二郎腿,以自己一弯三叹的身材示威:闲人勿碰。我瞥见她短裙下走露的春光:黑色蕾丝边三角裤。听冯子肖说,她对苏凉很好。

  音乐震耳欲聋,豪乳、长腿、美瞳,隔着一层烟雾缭绕,好看得都一模一样,我恨不得自己多长出一对眼睛。就是这时,方夏朝我们走过来,一件深色羽绒服,跟全世界都格格不入。苏凉抬手招呼方夏坐,并没正眼看她——我很好奇,是不是全场只有我觉得方夏还跟几年前一样,美得不太像话?冯子肖递给方夏一杯酒,点了点他那刚生出一层青楂儿的脑袋。苏凉始终对方夏视而不见,同桌的女孩们更嗤之以鼻。方夏连灌了自己三五杯威士忌,终于按捺不住:“你叫我来就是欣赏你表演的?”——“你就是方夏吧?”熟女隔空举杯,先干为敬,随即捧起苏凉的脸,娇滴滴地说,“前女友来了,也不跟人家喝一杯?瞧你那小气劲儿!”

  倒数开始,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彼此拥抱、亲吻。熟女对苏凉说:“宝贝,2010快乐!”激吻正酣,她单手高举相机,一张亲昵的自拍映出显示屏 —— 坐在对面的方夏一眼就认出,那是19岁时她送给苏凉的第一份礼物。方夏在一片喧嚣中起身,转身离去。她落寞的背影令我心酸,本来我是想追出去的,可我的屁股却被自己的胆怯给粘在了沙发里,直到看见有人代替我,偷偷跟在酒醉的方夏身后出了门去,我才释然。

  第 二 章

  西元1979年,初春三月。惊蛰。

  东北的春天,有如三流戏子,宿命只是为大半年的寒冬串个过场儿。虽已初春,张口仍能喷出哈气,邻里出门打声招呼,彼此脸上能被蒙一层霜。

  这座城,无二异:一样的吃喝拉撒,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生老病死,循环往复,千篇一律。过往匆匆,不过上下眼皮一搭的工夫,有人来过,有人去了,这座城仍是这座城,烟向上飘,水往东流,从未因谁而增减分毫,与其用千百年间不停变换的名字来唤它,不如就称其为这座城。三百多年前,曾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宫,久居关东第一重镇;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重工业基地首府,城内烟囱林立,上空永恒地笼罩着一层洗不透的、青灰色的薄雾,只当艳阳天时,在非工业区仰望,天才是蓝的,云才是白的。就在这块相对净透的一片天下,有一处市井之地,围绕民间俗称“圈儿楼”的国营农副市场而生,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连成片,街巷鄙陋拥挤,人畜喧嚣忙乱。

  清晨,大西菜行某条狭长的胡同儿中,冯劲一溜儿狂奔。

  “三儿,南站的小尾巴来掐架啦!”

  苏家房门被一脚踹开,苏敬钢身穿藏蓝色二棉袄,两只袖口被磨洗得发白,右手紧攥一把尺二枪刺。刀刃打磨得锃亮,太阳一照,晃瞎人眼。

  “大昆快扛不住了!”

  冯劲呼唤苏敬钢时,总是大事不妙的口气:“在大西浴池门口呢!”

  对门的张婶儿倒垃圾,跟二人撞个满怀,瞧架势不对,质问:“又要去作啥妖儿?”冯劲砌起满脸的笑,哄骗说:“瞧您说的!好像我们天天不务正业!我们哥儿俩洗澡去,您快进屋吧,穿这么少小心冻着!”张婶儿瞟过二人一眼,摇着头进屋去了。“幸亏没说漏嘴!”冯劲长舒一口气,“小尾巴是来截左娜的!”

  “你他妈不早说!左娜人呢?”

  “跟大昆一起被围在那儿了!”

  二人赶到浴池门口,大昆正挥舞一把拖布,被七八个人围住,将左娜护在自己身后。

  “谁敢过来就抡死谁!”

  大昆活像大闹东京街头的李逵。

  人群里,一个青年踱出几步,二十啷当岁,身披泛旧的军大衣,脑后蓄一撮小辫子,用红绳绑着。此人玩弄着手里的钉子刀,阴阳怪气地说:“我就是来找左娜唠闲嗑儿的,关你屁事儿?”

  冯劲悄悄朝说话的人一指:“小尾巴!”苏敬钢脑袋向右一偏,脖子扭出“咔、咔”两声。冯劲倒吸一口冷气,他深谙苏敬钢作风——此声一出,便是决心下狠手。苏敬钢悄悄穿过人群,从背后箍住小尾巴的脖子,一刀扎进他大腿,刀刃没进去半截儿,鲜血顺着枪刺的血槽喷涌而出。小尾巴一声狼嚎,尖得众人脊背发凉。

  “谁敢动,我抹了他!”

  枪刺从小尾巴大腿拔出,眨眼间又架到脖子上。

  小尾巴示意一群混混不许动,从牙缝儿里挤着说话:“你就是苏老三?”苏敬钢手臂加劲儿一勒,小尾巴咳着说:“我今天认栽!但咱俩没完!”

  “你再敢碰她一下,我要你命!”苏敬钢手中带血的枪刺指向左娜,血滴噼啪落下,掷地有声。

  “跟他废啥话!”大昆拾起小尾巴跌落的钉子刀,对他的肚子连捅数刀。钉子刀扁短,刀口细小,血如连丝细雨落下。

  围观的小混混们个个惊呆,连苏敬钢也是一身冷汗,喊道:“行啦!”

  冯劲趁机冲进人群,大喊:“还瞅啥啊?!赶紧送医院吧!”

  小混混们如梦初醒,抬起小尾巴便走。

  “你们先回去!”苏敬钢嘴上命令道,眼睛却紧盯着左娜不放,“刚才你咋不知道跑呢?过马路就到家了,站在门口喊我也行啊!”“光天化日,不信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左娜不屑,好像刚刚溅到自己身上的不是血,是红墨水,“还是你自己好好掂量下吧,他们肯定回来报复。”冯劲声音抖着问:“三儿,人不会死了吧?”大昆不屑地笑说:“就那几个窟窿?还没我耳朵眼儿大,死个屁啊!”说完把带血的钉子刀裹在衣角里蹭了干净,塞进裤兜儿——“扔了!”苏敬钢喝道。大昆张大嘴说:“扔了干啥?这刀可是苏联钢钉儿轧的呢,贼难淘!”冯劲见苏敬钢脸色骤冷,忙指着大昆骂:“你脑袋让驴踢啦?派出所要是来抓你,这叫作案凶器!证据!让你扔就扔!”大昆也瞄了一眼苏敬钢,眉宇间冷得快要结冰——不止是大昆和冯劲,大西菜行的混混们,没人不畏惧苏老三眯起来透着寒光的丹凤眼。

  “白瞎这好苏联货——”大昆把刀丢进下水道的同时,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

  左娜笑了。

  她不光是在笑大昆,而是笑大昆、冯劲,还有苏敬钢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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