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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3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锐

  我就给她赔笑脸,我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耍笑耍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啦,你真是一点儿也耍笑不起。我就把口袋打开了,我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我说,翠巧,给。一半给我们今晚上做几个菜,一半你留着,等满成回来好好给他包几顿饺子吃。

  我一提满成她就笑了。不管啥时候,只要我一提满成她准笑。成他妈×的治病的万灵药啦,一吃一个准,没有不管用的时候。你说说这个满成咋就这么让她揪心呀,啊?她就跟我说东道西的。她就跟我躲躲闪闪的。我说话就得算话,我他妈×的总不能白来吧我。

  我就催她,那你还等啥呀你。我就还催她,你还等啥呀你。

  我就憋足了力气,我就死命地撞进去,我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我叫她,她不理我。我还叫她,她还不理我。我憋足了力气,我死命地撞进去,我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我早晚有一天要在那铺子花底下把你弄了,我他妈×的才不管谁看见呢,谁爱看见谁看见!我躺在那么一大片花儿里头,红的、紫的、黄的、白的,保险能把人美死!

  十一

  荷花

  我一进门我看见那俩人的脸,我就知道荞麦这狗日的今天后晌又到满成家来过了。

  这个挨千刀的,他就没有个够,他就没有个完,他不把五人坪的女人都睡了他就不算歇心,他早晚有一天得遭了报应他。我和翠巧在堂屋的灶火上转过来转过去的,把菜一样一样地给他们端过去,冷的、热的、炖的、炒的,摆下满满一桌子。我把锅刷了,我又把锅底子里剩下的水拿糜黍刷子掸干净。

  我说,翠巧,加火。我说,翠巧,你就不能把那个狗日的堵在门外头呀,啊?

  翠巧就在灶火口上抬起头来,翠巧就红了脸,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

  我说,你要是不敢,下回你叫我,我给你堵,我拿把锥子站在门口,看他还敢不敢进你的门。

  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说,葱花儿。翠巧就把葱花儿拿过来。我说,肉片儿。翠巧就把肉片儿拿过来。我说,粉面子水。锅里就哗哗地响成一片。水气迎面扑上来。

  我说,你要是愿意,那我的话就算是白说,你愿意那你是活该。

  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说,你就不怕满成知道?她就哭了,眼泪扑搭扑搭地掉下来,她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又没有疯了。

  我就不说了。我就炒菜。我说,真是前世造下的孽呀,真是前世造下的孽呀。

  我端着盘子进到里屋。我看见他那张大红脸。他没喝两盅脸就红了,一张脸叫酒烧得彤红彤红的,连脖子都给烧红了。你一个教书的,你哪喝得过那两个货呀你。那两个货一个是村长,一个是矿长。那两个货一年得喝三百六十六天的酒。你跟他们比啥呀你。

  爸说,人家说啦,人家不能特殊化,人家要自己做饭呢,你就别想啦你,你就没有这个命。爸这话不是对着我说的,爸这话是对着米汤碗说的。爸把米汤碗端起来咕咚喝下一大口,爸的米汤碗就把油灯挡住了,遮挡得窑洞里一片漆黑,爸说,你就别想啦你,你就没有这个命,咱们老赵家的祖坟上就没有这个风水。我当书记也不管用,我当队长也不管用,全都不管用,人家眼里就不看这东西。我就站在灶火跟前浑身抖成一片。我的眼泪就和翠巧的一样扑搭扑搭往下掉。这满桌子的菜不都是我做的吗。你吃我做的菜,也没看见你就特殊成个啥,你不是还是你吗,我不是还是我吗,啊?现在倒是想特殊呢,还特殊个啥呀,两颗白脑袋,还有啥可特殊的呀,啊?哎——做梦吧。爸叫我给你煮了四个鸡蛋,你就要给我一块钱呢,你那时候你可真有钱你可真阔气呀你,供销社收一斤鸡蛋才七毛钱,一斤鸡蛋十二个呢,阔气得你四个鸡蛋就给一块钱,阔气得你就拿我当个卖鸡蛋的,你就不想想哪个卖鸡蛋的大清早就跑到灶房给你烧火做饭呀?你现在你是没钱啦你,你现在你是穷了你,穷得你为了钱来和人一块儿喝酒,你一个教书的,你哪喝得过那两个货呀你。看看你那脸吧,红得成了个关老爷啦。你干脆也别教书啦,你干脆坐到庙里当神神去吧你。

  翠巧

  他就脱,他就脱,他就拿眼睛当着大伙的面把我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往下脱,他就把我脱得光光的,脱得我一件衣裳也没有了。我又不是畜生,我咋能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站在这么多人的脸前头呀?我就躲他。他看一眼,我就躲一次。他看一眼,我就躲一次。我就钻在堂屋里忙,我就不叫他看见我。她说,翠巧,你就不能把那个狗日的堵在门外头呀,啊?我吓得浑身直打战,我说,嫂子,你说啥呀你?她说,你要是不敢,下回你叫我,我给你堵,我拿把锥子站在门口,看他还敢不敢进你的门。我说,嫂子,你说啥呀你。她说,你就不怕满成知道?我就哭了,我的活祖宗,我哪敢叫满成知道呀我,叫满成知道了,我还活不活呀我?天爷,叫满成知道我还咋活呀我?她把炒好的肉片盛到盘子里递过来,我就又推给她,我说,嫂子,我不去,我不想看见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能把人活吞了。再说还有张老师和二梁呢,我啥事情也没有,我不想叫人看见我哭,我不想叫人看见我瞎瞎猜。我可不想叫满成知道,我和满成过得好好的,我可一点也不想叫满成生气,一点也不想叫满成伤心。她接过盘子送进里屋去。我就坐到了门槛上,我就又看见了那一大铺子西番莲,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开得可真好看,开得可真旺实。我才不和这个坏种在我的花底下干这种事情呢,他做梦吧他,他一万辈子也别想。要做我也和满成做。只要满成他愿意,只要满成他高兴,他叫我干啥我就给他干啥,我真恨不能死在我满成怀里,我真恨不能给满成死在这花儿底下。也不知道满成这会儿干啥呢,也不知道满成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道满成晚上吃的啥?满成满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满成满成,来生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荷花

  他就放下酒杯,他就朝我抬起他那张红脸。他绊着个舌头,他说,荷花,手艺不错,菜做得真香真好吃。

  荞麦说,那是,不看看是谁。我姐姐做菜在五人坪挑不出第二个来。二梁说,是哩,是哩,比我煤窑上的大师傅还会做哩。

  我说,你少喝个吧。看看你那脸,你能和这两个货比吗你,这俩货是天天泡在酒瓶子里的。

  他就笑,他说,反正我也没啥事情,就陪着我这俩学生瞎胡喝几盅吧。他就在村口的老神树底下回过头来,他那张脸也是红红的,他说起话来也是走腔走调的,他说,乡亲们,我还会回来的。我从人堆里挤过去,我拽住老张的胳膊,我说,老张老张,你保险是弄错啦你,你保险是抓错人啦你,他一个老师,他咋能做下这种事情呢他?

  我说,老张老张,你要是非抓人不可你就抓走我吧,啊?我求求你啦。老张推开我的胳膊,老张说,荷花,我一个国家公安干部,我得按政策办事,我怎么能随便听一个普通群众的话呢我。老张就拽着那个明晃晃的手铐子把他从老神树底下拉走了。一村子的人都挤在树底下,一村子的人都吓傻了,一村子的人都木木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陈三爷就一屁股坐在冻得硬邦邦的黄土上,陈三爷把手在冻土上拍得啪啪的响,陈三爷一边拍一边喊,仲银、仲银、仲银呀,你咋这么糊涂呀你……李京生也喊,仲银仲银,你放心,我给你送行李去。我就说不出话来了。我的眼泪就像翠巧一样扑搭扑搭地往下掉。这个死不下的老张,他把他一关就是八年,八年回来啥都变啦,把一个有恁大学问的人活活关得白了头。把一个人的心活活捂成了一个黑窟窿,活活闷成一口死井。爸说,你还等啥呀你?你也不能跟着他一块儿蹲监狱吧你?你就嫁给牛娃吧!就把一个人的心活活闷成了一个黑窟窿啦。荞麦说,哎?翠巧呢?翠巧上哪儿去了?她咋能不给张老师敬杯酒呢她?翠巧翠巧翠巧,你咋这么大的架子呀你,你还不快点给张老师敬杯酒来你!你还想让张老师敬你呀,啊?你还真以为你是庙里的神神啦你?来来来,你不敬张老师,我敬你还不行吗,啊?我说,荞麦荞麦,你歇歇吧你,别灌了两口猫尿就耍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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