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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3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锐

  他就扭过头看台上的那一伙子人。曲子吹打得调不是调,点不是点的,乱得就像个蛤蟆坑。响器们冷不丁停下来了。耳朵里不响了,脑袋里还在嗡嗡。看见他不动,我又说,你有啥事情快忙去吧你,不用招呼我,你快忙去吧你。

  他朝我淡淡一笑,他说,学生们都放了假了,我啥事情也没有,我不忙。

  说完他就走了。臭蛋放下手里的唢呐,臭蛋就在台上骂,狗日的们眼瞎啦,看不见没茶水啦!不给水喝,叫人干吹呀!他听见就转回身来,提起暖壶递过去。臭蛋就笑起来,臭蛋说,哎呀呀,哎呀呀,可不敢劳张老师的大驾。他也笑,他说,不怕,不怕,我啥事情也没有,递个水不怕啥。说完他又走。台上的响器就又吹打起来,庙里就又乱得像个蛤蟆坑。乱得他妈×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陈三爷一死,五人坪的规矩也就算是死了。谁也闹不清楚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到底都有些啥规矩。照理说,张老师应该知道,这些规矩都是白纸黑字写在书里的。可张老师念的都是新书,老书他一本没念过。没念过老书,上哪懂得老规矩去呀。几十年都不让弄这些事情了,都说是封建,都说是迷信,都把这些老规矩的命给革他妈×的了。

  土改工作队的孙队长说,赵万金同志,你现在宣了誓,你就是党员了,你是咱们九十里乱流河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你以后就得永远跟着党走,一辈子跟着党干革命。我听孙队长的话,我就干革命。人家孙队长把地都分给你了,你说我能不听孙队长的话吗我,啊?你要是种了几百辈子的庄稼,做梦都想有一块自己的地,有一天,猛不丁有人把地分给你了,又说这地就是你的了,你不也照样得听他的话吗,啊?我那时候哪知道自己会老呀,哪知道自己能歪了嘴瘸了腿呀我,哪知道自己的老婆能瘫在炕上呀。我那时候哪知道有一天还得供龙王爷祈雨呀。张老师没念过老书,不懂得老规矩。他只能像个人影子一样,在村里晃过来晃过去的,啥忙他也是帮不上。一个最有学问的人现在变成个人影子了,你还想让他帮啥忙呀。我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我革了一辈子的命,我他妈×的更不懂得老规矩,我他妈×的更是帮不上个忙。供品应该怎么放,曲子应该怎么吹,啥时辰该献祭,献祭的时候都该说些啥,到底该烧几炷香,到底该闹几天红火,全他妈×的不知道,全让陈三爷给带进坟里去了。

  陈三爷一死,五人坪的老规矩就算是死绝啦。荞麦把臭蛋那个狗日的给请来当道士、吹响器,臭蛋是个干啥的谁不知道呀,他除了在黄土坡种庄稼,就是到河底镇卖羊肉,逢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就来了他,两份买卖一块儿做,又卖羊肉又吹响器,谁知道他那道袍是从哪个戏班子里买来的呀。你说请来这种道士,龙王爷他还能高兴吗他,龙王爷他还能给你下雨吗他,啊?

  十里八乡的人全都疯了,两年不下雨全都急疯了。懂规矩要祈雨,不懂规矩也要祈雨,懂不懂反正是要跟龙王爷要雨水。十里八乡的人全都疯了,全都挤到这个庙里来了,烧香磕头、听书看戏,完了就往这个箱子里塞钱。荞麦那个狗日的说,你啥也干不了你,你就每天来给看着这个功德箱子吧,叫别人看着我不放心,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他们乱动这个箱子。我现在嘴又歪、腿又瘸,我老婆瘫在炕头上,我可不是啥也干不了吗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革了一辈子的命,革得自己也快进坟地了还能有他妈×的什么用呀,啊?

  不管你有多大的学问,要是叫你狗日的也住上八年的大狱,你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你照样也得像他一样,变成个人影子晃过来晃过去的啥事情也没有干的。真是日月不饶人呀,那么年轻的一个老师,手里拿着个明晃晃的铜铃铛,一眨眼的工夫就白了头了。你要是也住了八年的监狱,你能不白头吗,啊?你能吗你?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白了头,那么年轻那么有学问的一个老师也白了头,全他妈×的白了头。我就知道,一个农村土干部干来干去干到底你也还是个摆弄土疙瘩的,干来干去干到底你也还得钻到土里去,你也还是个种庄稼的苦力。种庄稼的白了头,第一个共产党员白了头,最有学问的白了头,当老师的也白了头,全他妈的白了头。

  你就是不白头你也得瘫到炕头上。人家一个老师,方圆几十里独一个的识字儿的先生,咋能看上荷花呢,老赵家的祖坟上哪有这么好的风水呢,可那时候哪想得到他得蹲八年的大狱呢。我说,张老师,你以后就不用费事自己做饭吃了,我就让荷花天天来给你做饭吧,反正荷花也没啥事情,省得你再受累啦。他看看我,他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做吧,我怎么能在五人坪搞特殊化呢我,我是人民教师,我又不是少爷小姐,我怎么能搞特殊化呢我。我怎么敢叫人家特殊化呢,我就知道人家看不上个荷花,我就知道老赵家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有福气的白了头,没有福气的也白了头,有福气没福气全他妈的白了头。那么能干的一个老婆瘫在炕头上你还有啥福气呀你?臭蛋、臭蛋你就破上命地吹吧你,你狗日的不把我的耳朵吹聋了,你就不算是个完。

  五

  荞麦

  我告诉翠巧让她在家等着我,你说我能不去吗我。大小我也是个村长呀,一个村长就得说话算话。再说了,满成叫我派到县里接蒲剧团去了,他接蒲剧团也不是白接,他接蒲剧团来回一百八十里我给他一百块补助,我给他一百块补助也不能白补助吧。我告诉她在家等着我,我就得去,我一个村长说话就得算话,说话不算话那还叫什么村长呀。完了这件事,我还得请人家二梁喝酒呢,不喝这顿酒上哪弄钱请剧团呀。二梁现在是摇钱树,可摇钱树也得你摇他他才给你往下掉钱呀,你不摇,你不会摇,你摇不好,他个狗日的一分钱都不给你往下掉。这都是当村长的工作,这都是当村长的辛苦,你苦死累死有他妈×的谁知道呀。我和她说好了我就得去,再忙我也得去,多忙我也得去,忙不忙我都得去。脚底下一绊,嘭咚,就把我栽到门框上,撞得脑袋生疼生疼的,这是哪个狗日的瞎了眼啦,这是哪个狗日的把劈柴扔在门道上的,啊?眼前头走过去走过来的全是添乱的,没有一个是干活的。哄哄哄,哄哄哄,全他妈×的是添乱的,全是。锅、碗、盘子、筷子、水桶,都不够,都还得借。炭也不够用,还得再派人派牲口到段家沟驮炭去。气灯也不够,还得再买一盏。臭蛋说还得要九挂响鞭,要九张大红纸。菜案上还得再添俩人,面案上也得添,我他妈×的再长出十八只手来也管不过来。我告诉她了,我叫她在家等着我。我派满成去县里,那是我看得起他。蒲剧团要是接不来,最后三天的“水漫金山”让谁唱呀。肉案上的人呢,人呢,不好好干活上哪儿他妈×的闲逛去啦,啊?猪才杀了一头,那一头咋还在那儿拴着呢,这是他妈×的打算等着下崽儿啊这是,这是不想供龙王爷啦这是?一眼看不住就耍奸猾,一眼看不住就耍奸猾。我他妈×的再长出十八只手来也管不过来。

  我就叫他,牛娃,牛娃,牛娃!

  叫不应。

  我就又叫,牛娃,牛娃,牛娃!

  还是个不应。

  这狗日的跑到哪去了这狗日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找不着他了,一扇猪肉剔了一半人就给跑了。刀子也不在了,肯定是又掂上刀子杀人去了他。这个狗日的,早晚有一天得叫我劁了他。劁了他个狗日的他就老实了他。他就不敢再天天掂上把刀子杀人去了他。他就不用天天再起疑心了他。从他娶了荷花那天起就闹这个杀人的事。动不动掂上把刀子偷偷跟在人家后头,就是疑心人家勾引他老婆了,就是疑心人家和他老婆有啥事情了。有啥事情呀?真有倒他妈×的好啦。真有我姐姐就算是有了天大的福气啦。荷花绣的那双鞋垫尺寸就不对,人家张老师压根儿就没有要。人家张老师是国家干部,是吃商品粮的,人家有那么大的学问,人家啥时候正眼看过荷花一回呀。我把那个鞋垫递过去,我说,张老师,给你这个。人家说,荞麦,你以后不要用袖子抹鼻涕啦,这多不卫生呀,啊?我说,张老师,给你这个,这是我姐姐给你绣的。人家笑笑,人家说,不用啦,荞麦,这个尺寸不对不能用,你拿回去吧你。你以后不要再用袖子抹鼻涕啦你,你现在是学生了你,你得学会讲卫生。你说你天天跟在人家张老师后头要干啥呀你?你跟了人家二三十年,你动不动就要杀人,你狗日的有这个胆子吗?啊?你以为你是个啥?你以为你是五人坪的英雄?啊?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全五人坪最最狗熊的一个男人,你他妈×的除了能躲在别人后头抹鼻涕,你啥他妈×的也不敢,啥也不会。二三十年了,你偷偷摸摸地掂着把刀子就像是个贼。你还杀人呢你。你试试。你狗日的敢动我姐姐一根毛,我立马就捶死你,我他妈×的一块一块剁了你熬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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