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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3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锐

  翠巧

  他叫我。我不答应。他又叫。我还不答应。他叫,翠巧翠巧翠巧!我就站起身回到里屋。有张老师和二梁在,我不想让他这么张张狂狂的。我不想叫别人瞎猜瞎想的。我就撩起帘来,我说,叫啥呀叫,我又没有死。他说,你来你来,你快来给张老师敬杯酒呀你。我说,我又不会喝酒。他说,我让你敬,没让你喝。他指指窗台,他说,你看看翠巧,那瓶子酒我们不动了,给满成留着。我们喝这个,不喝那个。我倒了一盅。他说,不对,倒双杯倒双杯,喝酒哪有喝单杯的?他说,你也喝,你也喝!满屋子的酒气,满桌子的菜。也不知道满成他吃饭了没有,也不知道满成他吃的啥?我不想让他这么张张狂狂的,我就端起酒杯来,我说,行,我喝。我就把酒一口吞下去。立时就烧出我两行眼泪来。他就笑,他就叫,嗨呀嗨呀,真是不行,一盅酒倒他妈×的烧成这个样啦!她在一边拉我,她说,翠巧翠巧!你听他的,你又不会喝,你死呀你?我上哪死去呀我,真要死了倒痛快倒省心了。

  荷花

  我不叫他喝他就不喝了。他放下酒盅。他说,不行了不行了,头昏了头昏了。他说,荞麦,二梁,你俩喝吧,我不行了。他把那双鞋垫叫荞麦拿回来了。荞麦说,姐,张老师说了,张老师说叫你多学学文化,别老做这针线活儿,张老师说这鞋垫尺寸不对他用不上。我气得直打战,你小看人,你爱用不用!我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咋能和娃娃们挤在一块儿念书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荞麦说,姐,姐,你哭啥呀,你咋哭啦你?我说,去去去,一个娃娃家啥你也想问。荞麦说,姐,要不你把它改改,改小了我能用,你看你绣得多好看哪。我一把抓过鞋垫就扔进灶火里了,我自己的东西,我谁也不想叫你们用。

  荞麦说,姐,姐,你咋把好好的鞋垫给烧啦。我说,去去去,我想烧啥烧啥,用你管?荞麦说,姐,给我盛点水洗洗脸吧,张老师说我不干净,张老师叫讲卫生哩。我就给他盛了水,我就把他的脸按到水里,我说,洗吧洗吧洗吧,叫你那张老师看看你有多好看。他就叫,姐,姐,你把我洗疼啦你。

  荞麦说,行啦,张老师不喝就不喝吧。二梁,咱弟兄俩还得喝。来,叫翠巧陪着你喝!翠巧翠巧,你倒酒呀你!来来来,两——好,魁五魁五,八仙八仙,四季财呀,全来了啊,喝喝喝,翠巧翠巧,你倒酒来呀你,咋啦你,还得给你跪下磕头呀,啊?翠巧翠巧翠巧!我把酒瓶子夺过来,我说,你少给我撒疯吧你。谁也不许再喝了!

  翠巧

  他的手又热又黏,他抓住我的手揉搓过来揉搓过去,他说,翠巧翠巧,你倒酒呀你!

  我就把手抽出来,又热又黏的真腌臜。我就使劲在衫子上蹭,我就使劲在衫子上蹭,蹭得我手都疼了我。她一把抢过酒瓶子,瓶口朝下咕嘟咕嘟把酒都倒在地下了,酒哗哗地洒了一地,满屋子都是冲人的酒气。我就使劲蹭,我就使劲蹭,蹭得我的手都疼了我。她说,翠巧,你走吧你,别让他在这发酒疯。我走到院子里,我看见满天都是星星,我看见满天的星星在水里流过来流过去的,我就喘不上气来了,我就一个星星也看不见了。

  第二章

  张仲银

  荞麦说,张老师,你不来哪能行呢。你要是还想盖新学校,今天这顿酒你就得喝。喝了这顿酒,盖学校的钱就有办法了。你这是为人民群众喝酒,你这是为党的教育事业喝酒,你这是为五人坪的子孙后代喝酒,你说这酒你能不喝吗?

  我就笑了。我就跟他走。我就喝酒。荞麦说,老师,我敬你头一杯。二梁说,我也敬杯。荞麦说,老师我敬你第二杯。二梁说,我也敬第二杯。荞麦说,老师,敬你三杯酒,才能轮我们做学生的喝。

  我就喝。我就喝。我就喝。毛主席说,“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毛主席说,“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李京生和刘平平都不在了,都走了,他们不可能看见我为党的教育事业喝酒,不可能看见我为五人坪的人民群众和子孙后代喝酒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黄鹤知何去?”

  当然知道啦。黄鹤都飞走了,都飞回北京去了。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是毛主席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北京是首都,毛主席死了,北京还是首都,首都当然好啦。毛主席死了。北京落满了黄鹤。从北京飞出来的小黄鹤飞遍全国各地,小黄鹤长大了又都飞回北京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现在落满了黄鹤。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五人坪。还是我一个人。原来就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人。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不管多少年都是一个人。“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不管多少黄昏多少风雨,也都是一个人。世世代代一个人,千百年来一个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是见到了那块石头。孩子们不知道那块石头就是历史,孩子们在石头上跑来跑去。我也不知道,我也在历史上跑来跑去。

  后来一场大雨把石头冲出来,历史才历历在目:

  五人坪村居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距县邑凡九十里。□□□□处万山之中,渺如粉齑。男不商贾,女不纺织,田居山顶,民穴山腰。布种于土,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又山中蚤寒,八月即陨霜,耕耘稍迟大半为严寒所侵□□□□村之东有奇树,围数丈,高十数丈,浓阴匝地,遮良田数亩,村人敬之如神。树之侧有诸神庙,庙建何时,无从考之。内供如来,道祖,文圣,武圣,土地,财神,药王,马王,送子观音,诸神皆备,香火不断。何奈久远失修,泥彩斑剥,墙倾屋圮。然人民贫苦,竟无力修葺。今幸逢信士,孙氏□□募化□□□银两,乃兴土木,重修庙宇。□□□□□嘱予撰文以记之。□□□张师中,字诚之,大宁人,永乐三年举人□□□□大明永乐十年八月吉日立。

  我把碑文抄在笔记本上,和它每天相望。我把历史变成现实,我把石头变成思想,我不认识这个张师中,就像他不认识我一样,就像我不认识团中央委员邢燕子,我不认识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一样。是呀,一个大明永乐三年的举人,怎么能认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教师张仲银呢。可是,毕竟我们都姓张,毕竟我们都认识方块字,一个举人和一个师范毕业生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们毕竟都会变成或者已经变成石头。张师中已经变成了石头,张仲银也将会变成石头。到头来,总会有孩子的脚步在石头上噼噼啪啪地跑来跑去。

  是呀,是呀,“弹指一挥间”。是呀,是呀,“一万年太久”“一万年太久”,“故园三十二年前”。黄鹤都飞走啦,黄鹤都飞走啦。只剩下张仲银,只剩下荞麦和二梁,只剩下荷花和翠巧。我们才是世世代代呢。我们才是石头,我们才是历史。我们才是世世代代的张师中。

  “字诚之,大宁人,永乐三年举人,大明永乐十年八月吉日立。”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方圆几十里只有他这一个识字儿的先生。团中央委员邢燕子肯定是识字的,肯定是有文化的,也不知道邢燕子她结婚了没有,邢燕子要是没结婚可就好啦,邢燕子肯定不像她,除了做针线活什么都不会。可是邢燕子说不定也是只黄鹤,也飞到北京去啦。“然人民贫苦,竟无力修葺。”

  “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仲银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仲银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为了五人坪的人民群众喝酒,为了五人坪的子孙后代喝酒,就比泰山还重。张仲银烈士永垂不朽!吕梁英烈。教师楷模。人民的好儿子。团中央委员邢燕子。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牛娃的老婆荷花。满成的媳妇翠巧。二梁和荞麦都没有带媳妇来。他们和我不可同日而语。他们都有媳妇他们只是没有带来。我是没有媳妇,我是根本就没有媳妇,没有什么可带的。毛主席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是决定性的因素是必然,外因是辅助性的因素是偶然。“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但是必然和偶然是相对的,是可以转化的。一只鸡蛋在一定的条件和矛盾的斗争中也有可能孵不出小鸡来。这个条件就是适当的温度。我本来是一只很好的鸡蛋,我本来是完全可以有媳妇完全可以孵化出好几只小鸡来的。我既是一只好鸡蛋,又遇到了相当高的温度。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孵出小鸡来,我这个鸡蛋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块石头。任何一只鸡蛋被关在铁窗之中两千九百二十天,它最终只能变成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头。

  “五人坪村居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距县邑凡九十里□□□□处万山之中,渺如粉齑,男不商贾,女不纺织,田居山顶,民穴山腰。布种于田,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二年不雨则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则无以为生,无以为生则聚众祈雨,十里八乡接踵而至,焚香跪拜,杀牲上供,吹打唱戏,取乐龙神。天何晴晴,日何彤彤,天地不仁,竟以百姓为刍狗。

  种子是内因,种子是必然,但是种子的发芽和生长是需要雨水的滋润的,没有雨水种子也就变成了泥土。“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是的,是的,有一种“然”,远远超过了偶然和必然。正是这种“然”使得我这个鸡蛋最终变成了石头。正是这种“然”使我在得到铁窗的同时,却也永远失去了适当的温度。一颗原本很好的鸡蛋,一粒原本很好的种子,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生,一个团中央委员邢燕子和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的崇拜者,在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处,在距离县城九十里的万山之中,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把黄土,变成了张师中,变成了历史,变成了孩子脚下毫无所知的啪啪踩踏的铺路石。“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种于土,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八年不雨则颗粒无收,八年不雨则种子变成了泥土,则种子变成了人民。人民是土地。人民是石头。人民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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