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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3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锐

  满喜拎着满满一桶熬水跑过来,满喜按我说的用马勺一勺一勺地浇。我拿起焦石一下一下往下刮。刮一下一片黑毛露出一片白皮,刮一下一片黑毛露出一片白皮。我把猪鬃先放到一边。我再催他,满喜,再提,再浇。你倒是快些呀你。满喜拎着桶跑过来跑过去。水溅到我手上烫得就像刀子割。

  我就骂,你狗日的瞎啦你,是他妈×的给猪褪毛,又不是给我褪毛。

  满喜就停住手。

  我就再骂,咋啦,你狗日的不干啦,快呀,浇,浇,浇呀你。

  满喜就再浇。

  熬水烫出来的猪毛味儿就臭哄哄地从大锅里冒出来。水一多它就在大锅里漂起来,翻转它就轻巧多了。火候烫到了,耳朵和尾巴上的毛用手一捋就褪干净了。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就漂起一只又白又圆又肥的大白猪。我拿起短刀子割断麻绳,把四只蹄子也弄干净。用刀背啪啪一砍,手一掰褪下一个蹄壳子,手一掰褪下一个蹄壳子,一连褪下八个蹄壳子。随后,看准了骨头节,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一眨眼,四只蹄子都卸下来了。

  有人在一旁喝彩,牛娃,好手艺!

  我不回头,我连眼皮子也不动。我知道身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

  我一伸手,我说,钩子。

  满喜递过铁钩子。

  我把钩子从刀口里弯进去朝上一提,噌,挂实了。我说,起——

  满喜赶紧抓住两条后腿。我抓住两条前腿。我说,走——

  我俩就提着它走到架子跟前,我把钩子朝架子上一挂。我说,接盆子。

  满喜把大铁盆子放到它身子下边。

  我说,不对。再往外挪挪,错开些,放到那儿一会儿肠子流下来叫往地下流呀。

  满喜赶紧又弯下腰去挪盆。我回过头看看,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我知道他们是等着要看我的绝活儿。我揪住架子上挂的皮条,把刀子在皮条上噌噌钢了两下,伸出指头试试刃子,又揪住皮条又噌噌钢了两下,再试试刃子。我再回头看看,我就在人堆里看见他了。你好好看看吧你,你看看我怎么把它的肠子肚子,怎么把它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的。你好好地见识见识我的手艺。你等着吧你,早晚有一天,我也得把你的肠子肚子五脏六腑都给你他妈×的掏出来!

  我说,满喜,你狗日的起过一边去。

  满喜笑笑,满喜说,好我的师傅啦,我这不是就在一边站着呢么,我们就等着看师傅的绝活儿啦我们。

  我说,给我点一根烟。

  满喜点着一根烟放到我嘴里。

  我又试试刀刃。刃子飞快,刮得指头咯咯响。我先顺着刚才那个刀口的下首轻轻一抹,唰,割开一手长的一道口子。再一抹,刀子就错过了肋锁骨。我把手指头探进去试准了地方,再把刀子插准,把刀尖朝起一挑,走——嚓——一刀到底,我就把它的肚皮豁开了我。再用指头把兜着内脏的那层白膜一钩,哗,一肚子白花花青楞楞热腾腾的肠子就落了满满一铁盆。

  又有人在一面叫喊,牛娃,好手艺!

  我叼住烟狠狠吸下半截子,我就又看见他了。

  他也说,牛娃的手艺就是好。

  我笑笑,我说,好啥呀好,就是出个力气吧,干得多了就熟了。我要是也教了三十年的书,不准我也能当个老师呢我。张老师,你说我能行不能行呀?

  他也笑笑,他说,能行,能行。

  满喜在一旁笑我,牛娃牛娃,说你胖你倒喘开啦你,你一个杀猪的也能教了书,天底下就没有不能教书的啦。你要教书也就是能在猪圈里教教。

  我就笑,我说,嘿嘿,张老师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过就是顺嘴说说,我一个杀猪的哪能教了书呢我,除了杀猪、种地这两件事情我能干,别的我啥也不会。我不过就是顺嘴说说吧。我哪敢跟张老师比呀我。

  他也笑,他说,呵呵,牛娃真会说话,牛娃真客气。

  我回过头看看它,它的肚子叫我一刀子豁到底,它的肠子肚子白花花落了一盆,它的心肝五脏在开了膛的肚子里红楞楞挂了几嘟噜,这个狗日的叫我一刀子把它给宰了!叫我把它褪得又白又净,叫我把它变成了龙王爷的一道菜!我是比不了他,我又没有住过八年的大狱,我又没有领导群众搞过啥运动,我又不知道毛主席都写过啥唱词儿,我又不知道党中央的意思都有些啥东西,我又不会唱歌,我他妈×的啥也不会啥也不知道,我可不是不如他嘛我。我要是也会这一套,荷花不是早就看上我了嘛。还用我一回一回地求人家满喜妈给说媒去吗。满喜妈说,这事情怕是没指望,人家荷花不应承,人家荷花他爸也不应承,就不是你多给彩礼钱的事情,人家多半是要等着张老师提亲呢,这事情没指望啦。

  满喜妈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你看你这脸色咋就白成一张纸了呀!你看你白得怕人么你!我他妈×的能不白吗我。我他妈×的出了五人坪自古以来最多的一份彩礼,可人家还是看不上我。我一个臭杀猪的可不是比不上人家一个香老师嘛!可我这个臭杀猪的没有去蹲大狱,你这香老师一蹲就是八年。你狗日的蹲了八年大狱,我就在炕头上狠狠种了她八年。你八年出来啥你都没有。我种了她八年种出一个儿子两个闺女来。你再知道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也是白搭。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也是不管用,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你也是蹲了八年,蹲了八年大狱也把你蹲成个绝户啦!你认得多少字有多少学问也还照样是个绝户。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它吧你。它叫我一刀子把它给宰了,它的五脏六腑全他妈×的叫我给掏出来了,它活活地叫我把它变成了龙王爷的一道菜。你抬起头来睁开眼好好看看吧你!

  他又冲我笑笑,他说,牛娃,你们忙,我走呀。

  我说,张老师,你忙啥么,再吸根烟。

  他说,我不忙。我刚刚带学生们练了歌儿回来。我不忙,我啥事情也没有。你们忙吧你们。

  他就走。我就说,呵呵,张老师慢走。

  我就在他头顶上看见西边满天的火烧云。一颗太阳把天上地下烧了个彤红彤红,眼见着就把西天给烧漏啦,红楞楞的太阳从烧漏了的天上掉下来,掉到西山上,又把西山烧得金红金红一片。眼前简直就是一座金瓦、金墙、金脊、金梁、金光闪闪的金銮殿。手里拿的刀子成了金的,身上穿的衣服成了金的,身边围的一圈金人也全都是金红金红的朝我笑,一眼能看出上百里远的旱塬上金光明晃的像个大得没有边儿的金盘子。我站在这个大金盘子上叫明晃晃的日头逼得眯住眼睛。“今嘛个火烧云,明嘛个晒死人”。明天准又是个大晴天。这狗日的老天爷是不叫人活啦,这狗日的老天爷是一滴滴雨也不给人下啦他!上多少供,烧多少香,磕多少头,也是不给下啦,啊?还叫人活不叫人活呀,啊?

  他就走。我就说,呵呵,张老师,有空就来耍耍。

  他就走出庙门,他就金光闪闪一步一步走到火烧云里去了他。火烧云就把他的头发衣裳全都给烧着了。

  我日他的祖宗!

  我就又攥死了刀把子。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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