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万里无云》(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3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锐

  爸说,也不知道咱们老赵家有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他要真能看上你,咱老赵家的祖坟上就算是烧了高香啦。爸这话不是对着我说的,是对着油灯说的。爸把烟锅对着油灯凑过去,爸说,就算是烧了高香啦。我就站在灶台边上浑身直打战。他可真神气,他可真好看呀他!他拿着个本子站在我对面,他说,姓名。我就笑,我说,我解不下。他说,就是你叫啥名字。我说,哦,解下啦,我姓名荷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笑起来,他说,不对,是你的名字叫荷花。你姓赵。我说,我爸姓赵,我可不是也得姓赵吗我。他就不笑了。他说,年龄。他看看我,他又说,就是你今年有多大了。我赶紧说,这回我解下啦,我是五月初二的生日,刚过了两个月,今年十七啦。他都写在那个本子上。他说,太大了,超龄啦。我说,谁说大?你属狗,我属鼠,我比你还小两岁哩!谁说大?他就把本子放下了,他说,你不懂,我现在是在统计到底咱们村有多少学龄儿童。他看看我,他停下,他又说,就是有多少孩子够上学的岁数。你十七岁,太大了,你连上中学的岁数都超过了,可是你还是可以到学校来扫盲。我就生气了,我说扫就扫,反正在家也是天天扫。他见我生气,他就笑,他说,荷花,你不懂,你听错了。扫盲就是认字,不是扫地。他可真神气,他可真好看呀他。他一笑。我也笑。我一天的学也没有上过,我可不是啥也不懂,啥也解不下吗我。我哪敢和人家比呀我。我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家,我哪能和娃娃们一块儿扎堆去呀我。我就给金鱼绣了黑眼睛,给荷花绣了白芯子。

  我就用蓝线一针挨一针地给花和鱼衬了底色。鱼就游起来了。花儿就漂起来了。我就把鞋垫给了荞麦,我说,荞麦,给。荞麦拿到手上,荞麦说,姐,这么好看,你咋不给我呀。我说,这双太大。你想要,姐再给你绣。我说,放到书包里,不许叫别人看见。荞麦放到书包里,荞麦抹了一把鼻涕就跑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人家。可我这一辈子再没有绣过那么好看的花。红花白芯子,金鱼黑眼睛。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白脸盘高个子,黑眉毛大眼睛,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要多年轻有多年轻。他哪像现在这个样呀他。

  我就把绿线从笸箩里又拾起来,绣完了红花,绣绿叶,绣完了绿叶,就该绣金鱼了。天太旱。脚底下滚了满地的绿珠子。它真是难受死啦它。

  二

  牛娃

  满鼻子的都是屎味。血就一下子一下子地撞到脑门子上,撞得脑袋都快他妈×的炸啦。咚,咚,咚,都快他妈×的炸啦!日他的祖宗,你站到这么个龟孙子地方不闻屎味还想闻他妈×的啥味呀你。这一群苍蝇就在脸前头综着我,飞过去,落一落。飞过来,落一落。嗡嗡嗡,嗡嗡嗡。弄得脸上麻一阵,痒一阵。嗡嗡嗡嗡嗡嗡,嗡你妈×的啥呀嗡,嗡急了,我一刀子全宰了你们不可。那个说书的瞎子说,好汉武二郎一手握了白闪闪牛耳尖刀,一手揪住淫妇潘金莲的头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可就出来啦。那武松心不跳,气不喘,面不改色,噌噌又是两刀,哐当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他妈×摆在了大哥武大郎的牌位前。嗡嗡嗡,嗡嗡嗡,嗡你妈×的啥呀嗡,嗡急了,我一刀子全宰了你们不可。那个说书的瞎子说,潘金莲那个狗日的,看上了有钱有势的西门庆,她个龟孙子就起了坏心了她,她狗日的就不想跟武大郎过啦她,她就使毒药药死了自己的男人,她狗日的就跟西门庆睡开觉了她,你说她是人不是人呀她,你说她心狠不狠呀她,你说天底下这女人你能信不能信呀你,一转眼她就跟他妈×的野男人睡开觉了她。

  你以为就是武松敢杀人呀你,你以为就是武松手里有把刀子呀你。你知道这群苍蝇为啥这么综着我吗,啊?我他妈×的一身的血腥气,一身的猪血,我手里这把刀子刚刚在庙里把一个猪头割下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就把它狗日的给宰了我,我就把它狗日的脑袋给割下来了我。龙王爷跟前供的那颗猪头就是我割下来的。我就不信,你狗日的那头比猪头还难割。不信你就试试。不信你俩就再往一块儿凑凑,只要你狗日的敢迈进我的门槛,我就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以为我在庙里杀猪,就不知道你俩想干啥呀。你以为我他妈的比武大郎还憨还傻还窝囊呀你。我从庙里跟出来,就是想要看看你俩狗日的到底要干些啥。他前脚抬腿,就有人告诉我说你看看那是谁出了庙门了你看看。他前脚抬腿,我后脚就跟来了我。你以为就你长了眼睛长了耳朵呀。我也有!我的眼睛耳朵也管用。我就站在这个茅厕里盯着,我倒要看看你们俩能干啥。天底下的男人不全是武大郎,还有好汉武二郎呢。那个说书的瞎子说,眼睛里头装不下沙子,好汉肚里咽不下窝囊。我快五十岁的人啦我,我连孙子都有啦我,我肚子里也不能装下这个龟孙一辈子的窝囊,我他妈×的也不是武大郎!你拿着个兜兜坐在树底下,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呀我,你等吧你,你狗日的都等了三十一年啦,你也还是白等。血都快把脑袋撞破啦!咚,咚,咚,都快撞他妈×的破啦!苍蝇们飞过来飞过去的,飞过去飞过来的,嗡嗡嗡嗡嗡嗡,我就一刀砍过去了我,我非宰了你们不可。我就再砍一刀,再砍一刀,再砍一刀,再砍一刀,正砍着,她就走进来了她,她一走进来就叫起来了。

  她就骂,呀呀,牛娃,你个龟孙这是要杀人呀你,瞧你这一身的血。

  我就笑,嘿嘿,嘿嘿,杀啥人呀我,我哪敢杀人呀我,我杀了一辈子猪,你见我碰过谁一根毛吗你,啊?我是在庙里杀猪呢。

  她又骂,牛娃,你死吧你,你个不要脸的你,人家一个女人家上茅厕,你个男人家钻在里头想干啥呀你。我刚刚咳嗽了那些回,你就成心不应声呀你,你就是想等着我进来呀你。

  我又笑,嘿嘿,哪能呢,红盼。你看我这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我。再说你的屁股除了荞麦能看看,别人哪能随便看呢。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我,我就是真的没听见。

  她还骂,你狗日的在庙里杀猪,你龟孙不在庙里上茅厕,跑到这么远来干啥呀你?我还笑,我说,嘿嘿,我也不想跑,是庙里人多,茅厕里挤得插不进个缝缝。我是憋不住啦我。憋得我可村子瞎跑,我就跑到这儿来了。

  她就一直骂。我就一直笑。她就一直骂,我就一直笑。笑得我脸都硬了我。

  等到红盼把我从茅厕里骂出来,我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她早就没影了她。血不往头上撞了。苍蝇也不飞了。我就听见吹吹打打的曲子传过来。青天大白日头底下,就是那棵李子树,李子树底下坐着她单单的一个人,有几只鸡在她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她手里拿着个兜兜在那儿绣,绣一针,把针尖在头发里蹭蹭。绣一针,把针尖在头发里蹭蹭。我在她身上种了快三十年的种子,我在她身上种出来三个儿子两个闺女。现在,我儿子也有了媳妇,我儿子的种子又结出果儿来了,我现在有了孙子了,她是在给我孙子绣兜兜呢她。她在这棵李子树底下一坐就是三十年。都他妈×的快三十年了她。她早就变成一棵树了,是我的树,是我牛娃一个人的树,树根儿就扎在我的院子里,一扎就是快三十年。她结出来的果子,都是我种下的种子,我种了她三十年,种了大半辈子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吹吹打打的曲子一阵比一阵响得紧。十里八乡的人都跑到五人坪来找龙王祈雨,给龙王爷唱戏,给龙王爷说书,给龙王爷请来道士吹打响器。可你要想伺候好龙王爷,还得靠我这把刀子给龙王爷杀猪宰羊。龙王爷吃不上肉,他哪能给你下雨呀他。说时迟,那时快,武松的白刀子就变成红刀子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那个说书的是个瞎子,一个瞎子哪能看得见我手里也有一把刀呀。红盼的男人是荞麦,荞麦现在是村长,村长老婆的屁股哪能随便看呢,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呀,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村长的老婆看见我手里有把刀,可我这把刀是杀猪的刀,不是杀人的刀。庙里的那颗猪头就是我割下来的。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看见了,都能做证,我割下来的是猪头,不是人头。我杀了一辈子的猪了我,有谁见过我碰过谁的一根毛儿嘛,啊?再说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

  三

  荞麦

  他看看我。他说,九天太长了。孩子们欠下的课太多了不好补。

  我说,张老师,要是祈不来雨,今年再没有一点收成,就不是九天的事情啦,咱这学校办不办得下去都难说啦。孩子们要是都不能来上学了,张老师,你还教谁呀你?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