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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5: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日]青山七惠 著 竺家荣 译

  爸爸吃了一惊,把报纸放在桌子上,问:“你说大恐慌?咱家吗?世界末日一般?是咱家人吗?”

  妈妈端着烤面包的平底锅,走了进来。平底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变成了茶色的油泡泡,溅到了桌布上。

  “麻纪,怎么了?”

  妈妈轻轻瞪了爸爸一眼,跑到我身边,然后用沾着肉馅的手摩挲我的后背。我咬着牙,哭个不停。

  “麻纪,麻纪,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爸,到底怎么回事啊?”

  “是爸爸说错了。我把阿和的未婚妻说成阿和的女朋友了,所以麻纪哭了……”

  爸爸太单纯了。尽管是由于他自己的原因,造成了我现在的状况,却不好好地保护我。自己身体的一半是爸爸制造的,我诅咒着这件事。说到底自己是作为爸爸和妈妈的孩子降生的,所以才会这样的。要是我出生在隔壁的豆腐店,或者惠子家的话,我就可以跟别人一样爱哥哥了。

  “麻纪,发生什么事了?不光是因为这个吧,还有其他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吧?”

  “就是因为这个。就因为爸爸没有说是未婚妻,麻纪就伤心了。对吧?麻纪。是爸爸不好,原谅爸爸吧。”

  “真是的,爸爸,麻纪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哭呢?”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对吧,麻纪。把眼泪擦干吧。大恐慌什么的,爸爸吃火腿的时候,顺便把那家伙给吃掉。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我就说了。”我一边抽泣,一边吸了口气,准备坦白一切。

  “我……我和哥哥……”

  “不说也没关系的。”

  阻止我说下去的是妈妈。唾沫进入了我的气管,呛得我直咳嗽。

  “麻纪,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没有错。再去洗把脸来。”

  妈妈抓住我的两个手腕,就像要把格子窗从窗框上拽下来似的,把我从客厅推到了檐廊上。

  站在关上的门外,我使劲咳嗽着,一个人伫立不动。

  我不明白妈妈怎么会突然原谅了我?不过,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即便是我考试成绩不及格的时候,或高中时把头发染成绿色的时候,妈妈的脸色都没有那么难看过。即便在妈妈睡着的时候,我把她的头发都剃光了,也不会那么难看吧。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爸爸和妈妈都屏住呼吸,在观察我打算干什么吗?或者在等着我不咳嗽吗?当时,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浮现出穿着白色烹饪服的爸爸和妈妈并肩站在门里边的景象。爸爸手里拿着扁平的白色年糕,妈妈的手心里有个圆圆的小豆沙馅。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很可能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家的大福里出现的异样味道,他们俩早就一清二楚了。难道说他们一直凭着手艺人的细心和手艺人妻子的细心挑拣,将它们一一清除掉,用准备好的香甜的豆沙馅儿和年糕一点点在修复吗?

  二楼上门咔哒一响,哥哥下来了。还是穿着蓝色花格睡衣,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看见一如平常的哥哥,我的眼泪再次涌满了眼眶。怪异的味道,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样的早晨,曾经以为是取之不尽的丰富宝藏的清晨风景即将消失不见了。爸爸和妈妈给我准备的那么多香甜的馅儿和年糕,都不足以填补新媳妇造成的、哥哥搬走之后的虚空。

  “麻纪,你怎么了?”

  哥哥停在第三个台阶上,问道。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哥哥。

  谁知道了什么,谁在提防着什么,谁在禁止着什么等等,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自己沾满泪水的脸使劲贴在哥哥的胸脯上。哥哥一动不动地站着,两只胳膊一直耷拉在身体两侧,怎么等也不搂住我的身体。我品味到了绝望。这绝望爽口而甘甜,如同草莓的味道,没有掺进异样的味道。

  “麻纪,我要去厕所。”

  “不要,不要,不要。”我一个劲摇头。

  “麻纪,求你了,我憋不住了。”

  哥哥拽开我的身体,推到旁边,朝厕所走去。我追上去,厕所门在面前关上了。我听见哗啦哗啦的尿打在便器上的声音。

  “哥哥。”

  “啊?”

  “哥哥,快点出来。”

  “马上就出来。”

  “快点。现在马上。”

  传来了冲水的声音。哥哥一边挠着头发一边走出来。我拽着他的手,将他推进了厕所旁边的和式房间里。昨天新换的隔扇纸,散发着干粉的糨糊味儿。

  “什么事啊,麻纪?悄悄话?”

  “哥哥。咱们现在马上离开这个家吧。”

  “啊?为什么?玩过家家吗?”

  “不是过家家。是真的。要是在这个家里继续住下去的话,哥哥和我都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说什么呢。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真正的自己啊。”

  “婚也不要结了,和我一起生活吧。我可以不去上大学,也可以出去工作。反正,哥哥就当没有结婚这回事,和我一起生活,就咱们两个人生活。”

  “麻纪,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有点不正常。怎么了到底?”

  “哥哥不明白吗?”

  此时,我故意沉默了下来。哥哥的眼角有眼屎。我伸出手,想把他的眼屎抠下来,沾到自己的眼睛里。哥哥一把推开我的手。

  “是啊,不明白。”

  “那我就说了。”

  “好啊,说吧。”

  “咱们……咱们……”

  我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盯着哥哥的眼睛。

  “咱们是相爱的。”

  哥哥没有动。然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走出了房间。

  “哥哥!”

  我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哥哥剧烈摇晃着上身,把我摔倒在檐廊上。由于摔倒的瞬间,我条件反射般地闭紧了嘴的缘故,腮帮子里的肉被牙咬破了。

  哥哥低下头冷冷地瞅着我。

  “麻纪,前一段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你真的有些不正常,完全不像二十岁女孩子的头脑。我跟妈妈说,把你带到别处去住吧。”

  “哥哥。”

  “你最好暂时不要再说话。”

  哥哥走进了客厅。“早上好。”我听见了三个人相互问候的声音。既然我能够听见这个声音,那么刚才和哥哥的对话,门那边也听见了吧。

  我坐在原地没有起来,我想在嘴里再度回味刚才自己获得的甘甜绝望的滋味。草莓味儿消失了,有一股铁锈味儿似的苦涩的血味儿。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一直哭到了中午。

  一点差五分时,我们全家都在聚集在客厅里。

  餐桌上摆着三盒特级寿司。

  爸爸穿着特地为了今天在伊势丹买的雅致衬衫,外套素雅的深绿色毛衣,双手轻轻交叉在腹部。妈妈穿着比爸爸的毛衣要鲜亮一个级别的开襟羊绒衫,为了不太夸张,头发精致地盘在头上。妈妈的妆容比在店里时还要淡,很漂亮。我不由得想起了每当学校参观日,妈妈和其他妈妈们并排站在教室后面时,我都会感到非常的自豪。

  我也穿着特地为今天在伊势丹买的粗花呢连衣裙。这是一条古典风格的黑色连衣裙,靠近四方领口处排列着胡桃扣子。胸口挂了一条小巧的十字架吊坠。头发束在脑后,系了条丝巾,脚上穿着薄薄的黑色丝袜。我心里很清楚,尽管我打扮得很西式,但看上去却拥有和果子铺的小姐特有的优雅、温柔和娇媚。只有这一点不是我自己的功劳。这是由于和爸爸妈妈一起,每天呼吸这个家里酿造的空气长大的缘故。

  而哥哥的打扮却和平时周末完全一样。上身是后背印有大大的“32”号的运动衫,下身是自己开了个洞的耍酷的牛仔裤,到底为什么穿这件“32”号球衣呢?哥哥简直是乱穿衣,一点都不合适。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哥哥并不属于我们这一头,决定我家命运的并非未婚妻,而是哥哥。哥哥才是审判者。原来他的角色是和未婚妻一起拿着有罪和无罪的卡片,嘲笑地瞅着我们苍白的面孔。怪不得不帮我们糊拉门,以那么冷淡的态度拒绝我的哀求呢。我第一次憎恨起哥哥来。

  哥哥露出茫然不安的表情,不停地翻开手机的盖子,与审判者的威严毫不相称。他一眼也不看我。既不赞扬我的新连衣裙,也不跟我闹着玩,揪掉我缠头发的丝巾。我只是在爸爸和妈妈谈话的间歇中,听到他在啪啪开关手机的声音。

  爸爸和妈妈似乎在谈论店里的事。弓子阿姨的换班怎么怎么,送货的数额怎么怎么,隔壁的豆腐店最近怎么怎么,等等。总之,都是些现在可说可不说的事情。“还是回头再让她去见弓子比较合适吧。”我听见妈妈的说话声少有的尖锐。为什么我们家的事,要把弓子也扯进来呢?我们一家人,只是我们四个人才对呀。是啊,就在一个月之前,我们还是那么幸福和睦的一家人呢,可是现在……

  咔吧咔吧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越来越响了。再发出多少次这个声音后,那个人才会到来呢?她越来越近了。就在我这样老老实实地穿着连衣裙,在地板上蹭着黑色袜子,反复系着丝巾,盯着哥哥看的时候,新媳妇马上就要到了。

  铃铃……门铃响了。

  爸爸和妈妈和哥哥互相对视了一眼,犹如听见了号令一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排成一溜走向玄关。

  我一个人去厨房,打开桌子上的保鲜盒,吃起大福来。白色的面粉沾了满嘴,还弄得连衣裙的胸前都是。

  “欢迎光临。”传来了一向恭谨的妈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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