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5)

　　“是东莞的莞。”莞儿知道他弄错了。

　　“什么东管的管？”

　　“就是广东东莞市的东莞。”

　　“什么！那叫东莞？！不是叫东完吗？”

　　莞儿“扑哧”一笑。原来梁导就是这么个文化底子。一时间，莞儿不觉有了底气。

　　“嗨！瞧我，这么多年，我整个一个大白字！”梁导又拍了一下光头，这回拍的是后脑勺，依然脆响——他老是拍头，不晓得疼？莞儿一时觉得气氛不那么紧张了。

　　“我这个人，VJ出身，一天到晚整影像，认字太少！向你学习，范老师！一字之师，莞儿老师！”梁导又递给她一杯水。莞儿却说：“梁导，快说吧，什么活儿？”

　　“活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我这块，都是好活儿！你先歇会儿，我给你看看材料，增加增加你的信心！”

　　梁导把投影仪调了出来，一束蓝光映在墙上。音乐铿锵，画面却是多种国际模特走秀。

　　莞儿就觉得一只肥手按到她的肩上。耳边飘来伴着大蒜味的悄悄话：“怎么样？你比起她们来，一点都不差，瞧瞧你的三围，更有东方嫩模的味道……”

　　莞儿很不自在，就觉得这情景似乎很熟悉。还是洗浴城。东莞边上的小镇。那一夜，大雨。她本来是给老妈送伞去的，却给一个香港老板看中，硬给拉到房里，也是一个大套间，也是一只大肥手按到肩上。然后老板说粤语，她不懂。老板把老妈叫过来，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开苞”，还把手上的金表撸下来塞给老妈。老妈把金表掼到地上，拉起她的手就冲出房间。

　　“你看！这是Angelababy，已经出道演过两部电影了！这是Yumi，Lavina，哇，这是秀娜·Z，你看，32D，23，34，太棒了！……你看这是YaKaNa！日本最著名的嫩模，已经转为女优了！人气特旺。评论界认为她身材娇小，面容可爱，又有丰满的酥胸，这是嫩模入行的条件——正所谓童颜巨乳，是网络上那些宅男最喜欢的类型——你玩过成人游戏没有，貂蝉！昭君！对了！我说在哪里见过你！你很像咧——”

　　莞儿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说在哪里见过自己，原来他们都在玩成人游戏。

　　——哈！门外那个说快板的小子，也一定偷偷玩过。

　　照说莞儿电脑不离身，随时可以玩游戏。但是公司有网络却不让玩，出活又忙得要死，回了家和几个公司姐妹合租的地下室根本没网线。莞儿不禁暗叹一口气。

　　“我说妹妹你不要垂头丧气！你的条件很好哇！你看你，身材娇小，面容嘛，长得比她们还Q版。三围嘛，还不太够标，不要紧，你别灰心，梁导我自有办法让你无限扩张——我可是好几届模特大赛的执行导演哪！你放心，经过我的调教，你一定会在今年春晚大放光彩！”

　　梁子重重加上“经过我的调教”，是因为必须把这个路径指明了。因为在他背后，或者说在他之上，还有老尹。那个风风火火的湖南人很喜欢抢资源，也喜欢调教那些女演员。因此，梁子心里有点急，但又不敢太急。不急，鱼不知道有个饵；太急，鱼又知道那是个饵。他忽然想起手机上的泡妞三部曲的段子，先是诱之以利，再是晓之以理，最后是动之以情。现在利已诱，理已晓，而情似乎未见起色，因此现在似乎还动不得。

　　不过，这莞儿一动不动看着嫩模图片，她在想什么呢？梁子有些纳闷，宛如猫儿见了螃蟹，腥味总是闻到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莞儿思绪却停滞在这房间的氛围上。看来这梁导倒不像要派自己正经活儿，不是他弄错了，就是我弄错了。莞儿伸手到包里摸手机，却碰到了老妈给的那支大口红。她心里一喜，把大口红攥在手里。心里一下有了维稳的感觉。原以为朗朗乾坤太平世界，这玩意儿没得啥子用，还是老妈有见地。

　　“……你女娃儿家的，是脸面最要紧？不是的！我的个娃儿吔，最要紧的就是要把身子胎胞保护好！洗浴城里都晓得的，就是做了小姐做到头做不动了，找个人成家生娃儿还有个本钱——”说这话时，老妈已经有些醉，但又有点醒。老妈平时总是和她说普通话，她说广东外来人口多，说好普通话，叫人猜不出家乡在哪里最好。只有和她说最重要的话，才说川西家乡话。老妈说这话时，正是那个摔金表的风雨夜——“台风刮了已经两三天了，那个老板的生意没法做起，只有泡在洗浴城里玩起，都腻了，所以见到你才觉得有新鲜感——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洗浴城都这样，这个老板人也不坏，昨天我送毛巾他还给了我不少小费。”老妈牵着她的手，又快又急地走，一面又低声说话。洗浴城这点事儿莞儿是知道的。老妈一直在广东各种宾馆、洗浴城里打工，莞儿就出生在东莞边的小镇上，所以叫莞儿。她从小没有机会上幼儿园，都是跟着老妈在宾馆里混，所以对宾馆熟得不能再熟。本来老妈是要她在东莞上小学的，可是有段时间连着丢了几个外来工的小孩，老妈心一横就把她送回川西老家跟老爸过了。

　　她原以为老妈是把她领回家的，不想老妈却领她到了楼层尽头。老妈开了门，原来是一间特大的套房。老妈快快关上门又快快开了灯——房间里金碧辉煌，酒柜闪闪发亮，西式古典家具，还有光洁雪白的浴女雕塑。壁炉居然还有红火飘逸——走近一看，却是电子的。

　　“好像真的！还有这种玩意儿！”

　　“就是我们东莞生产的！你不晓得那句话——世界上的东西啊有一半是中国制造，中国嘞，有一半是广东制造，广东嘞，有一半是东莞制造！东莞是个好地方，不过我不要你在这里陪我，你的前途不在这里！”

　　老妈给莞儿剥了不知名的水果，自己却打开酒柜倒酒——她选了两瓶酒，各倒了一点，却又往酒瓶里加了一点水，好让酒瓶看不出痕迹。

　　“回家嘛，妈！”莞儿心里有点怕。

　　“去！怕啥子嘛！又是风又是雨的，又远——不怕，莞儿，你吃，吃！今天晚上没得事——我晓得的。莞儿，我是楼长，这一层都归我管！要是有客人上来，他们第一个就要报告我，好准备房间嘛！”

　　老妈喝了酒，非要她吃水果，还要她洗豪华澡。她不肯，老妈说头发都湿了，坐病！就把套房打开，里面却是硬木大床，床上四五个枕头堆得像座小山。老妈又打开浴室—— 一个扇贝形超大浴盆展开在莞儿面前。莞儿笑说，啊呀，这一个人洗滑下去还不淹死。老妈说，傻娃儿，这盆盆儿不是给一个人洗的。你尽管洗，盆盆儿都是消过毒的，干净的。水多的是，你浪费一天也不是罪过。莞儿就想一个人洗，老妈却说，我来伺候你嘛，我天天伺候太太小姐的这么多年了，就伺候你一天没得啥子。再说这里按摩机关多你也不会用。伺候就伺候了，老妈还怪怪的，叫她闭了眼，说是让她回到小时候，帮她洗。莞儿心想老妈难道变态了，又一想，这么多年来经常不在她的身边，怕是想死她了。老妈帮她从头到脚洗完了，还剪了脚指甲，似乎很满意，也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莞儿，你这个傻娃儿，长得好咧！声音也好听！应该搞文艺，一定有出息的！你的前途不在这个小地方！妈是没得这个命啰。”老妈靠在大床边上，看着莞儿吹头发，把一口剩酒都喝了，就径直站起来，直挺挺走到客厅，打开卡拉OK开始唱李铁梅的“听奶奶”。莞儿晓得，老妈的名字就叫铁梅。为了叫这个名字，老妈小时候没少挨打。老妈出生时正是大唱样板戏的时候，老妈的奶奶就给她起了铁梅的名字，希望她命硬一点。但是奶奶是富农家的，她就是富农后代——这铁梅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老妈经常被同学欺负。老妈说过，是邓小平搞起改革开放，把富农帽子摘了，她才把名字重又改回叫铁梅。

　　听奶奶，

　　讲革命，

　　英勇悲壮——

　　却原来——

　　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