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23)

　　言大导在美国时就听说过这玩意儿。据说是前苏联老人政治时代举国家科技之力开发的高科技机密玩意儿。老人们要开会，会又长，长时间长时期地坐着，那可怜的前列腺就宛如那些隐秘的不稳定因素一样，一直承受着高压势态，使得要紧的血液微循环不能畅通，百病丛生，影响国运甚至影响世界格局。“屁股贴”能针对微小格局辐射热能，改善循环，生津养命。在彼时，莫斯科市长送人这么一个“暗器”意味着好大的面子。但这玩意儿开发出来不久，就遭遇苏联崩盘。研发组的科学家中有趁势入美者，向华盛顿献上此方。但美国政治大佬路数不同，站着演讲居多。《纽约时报》还发表相关的评论：《站着的政治与坐着的政治》。这玩意儿虽然没有在政治圈流行开来，却被美国军方列入采购名单，用于战略轰炸机的远程飞行。后来又被商家侦知，改良为司机专用，一时风靡。开大货的黑汉尤其爱用。因其生津蓄能，开一天车，到站就能泡妞打炮，不必“等待戈多”。只是那时年轻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用得上这等外来器物。

　　“嘿嘿，这不是‘屁股贴’吗！”大导感慨道。

　　“这些都是美国原装的！我亲自为您网购的——我买的可是最贵的，是‘金屁股贴’。海关认定是电子产品，还缴了一半的税。您这不是常年坐着吗，这个好，用得上。美国IT大佬、游戏玩家都用的。值！您也不年少啦，该注意身体啦！”

　　言大导不禁暗叹一口气，近几年来，长坐不动，确有尿池边滴漏、娇艳前疲软的迹象。自打和齐濛濛分手后，单身已久，身边虽是美人如云，亦不乏投怀送抱者，却常常提不起劲头。有时固然是害怕情色背后有陷阱，可大部分时候却是心如止水，前列无意。云先生养生有道，曰：坐久了！坐得太久了！你知道和尚为何要打坐吗？从生理上讲就是控制微循环压迫前列腺呢！制欲嘛！关键之穴都死水无澜了，不就心如枯井了吗？那孙猴子为何要被压迫在五指山下，以静制动也，以石压心也，以无情压制有欲也。原型啊，象征啊，伟大，伟大。言大导小小一惊：原来我的生命力竟是被无穷会议、大班座椅压制没了。

　　“吓，你一个小孩家，怎么乱买这种东西！”

　　“不小啦！”小濛挤挤眼，笑道，“实话告诉您吧，老爸，这是我在美国的女朋友的前男友介绍给我的前男友，后来又被我的后男友证明过的。实践出真知呀——这不是你们那一代人常说的嘛！”

　　小濛原本想说“这是我后爸常说的”——后老爸是国资高管，虽说是常常西装革履地国际场合开会，但是一开口还是干部腔。“父辈的旗帜”下，当面顶撞是常有的事。可是话到嘴边，怕刺激言老爸，又改了口。等下还有更刺激的东西要“秀”给言老爸呢！别把场面整拧巴了。

　　“咳——小濛到底是长大了！”

　　言大导感叹了一声。作为有经验的导演，他能处理太多的复杂情景，但是对于小濛他却不知道怎么相处才恰当。

　　当然，小濛还小的时候，“一切正常”。正常的爸爸、妈妈、宝宝。正常的讲故事、过生日、看马戏、逛公园，也包括正常的半夜急诊的焦虑和不听话、瞎调皮的烦恼。当然，还包括普通人家比较少有的电视台台前幕后的体悟与兴奋。但是在那个验血日之后，爸爸女儿的前提都改变了。

　　事实上，言大导也曾想过不摊牌，自己骗自己过下去得了。

　　然而他发现和齐濛濛或许可以互有所隐地过一辈子——这世上不是那么多的夫妻都这么过来的吗？可怎么面对小濛？戴上MASK？画上父亲的表情？在台里常常训导主持人或艺员：相由心生。眼神是伪装不了的。大了怎么办？拖久了最后还是穿帮怎么办？越大越不好办。还不如早点还她一个寻找真正父辈的机会。故而才狠下决心，还小濛一个残酷的真实。真实的力量或许能摧毁伪饰的父女关系，但是真正的父女关系或许能为小濛找到更真实也更有力量的情感。

　　但是生活并不总是如导演规划的那样发展(言大导后来有些自我安慰地想，中外大导演把自己生活导糟的，甚至越导越糟的，不计其数呢)，小濛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总是拗不过大人们的决定，然后，忽然有一天，在一个夏日的雨天，浑身湿漉漉地抱着节拍器来到言大导的新家，然后在言大导的新钢琴前坐下(言大导把老房和钢琴都留她们，自己从头开始“新生活”)，故作正经地“正常地”开始弹奏巴赫。

　　她语态平静地告诉他：她的生父已经找到，姓马，现在国外上班，每月回国探亲一次。妈妈这些天要去外地开会。姥爷又生病了，因此征得姥爷同意，要和言老爸过暑假。

　　已有两三年不见，一个幼儿园的鼻涕宝宝，忽然就变成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了。她编说的这一套，言大导并不怎么相信。以她练弹琴的层级而言，她已经过了需要节拍器的时段。

　　那个精致的德国造的节拍器，滴滴笃笃的，不知疲倦地还原了他和小濛在钢琴前的欢乐时光。

　　特别是在她弹完一首稍有难度的曲子，流畅而优雅，然后有些兴奋、有些自得地回眸一笑。

　　这是印刻在言大导心里的美好记忆。和齐濛濛陪练不同，他不会又打又骂，更不会拿小筷子敲指骨节。他会用一些美妙的故事开场，将那些叮叮咚咚的音符编织进锦缎也似的音乐传奇。纯粹、干净而又富于变化，宛如汩汩流淌的彩色河流，音乐的精粹便自然而然地流淌进她的洁净心田。

　　言大导用四手联弹回应了小濛的请求。

　　“乐感还行，只是手有些生了。趁暑假好好练练吧。以后功课紧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练了——你妈不是不让你上音乐附小附中吗？”

　　“是。她说我吃不了那个苦——她说让我上国际学校，就是要培养什么领导力。”

　　“哦？哈，领导力！”小孩子家玩就玩了，学就学了，培养什么领导力！如果在以前，言大导一定要讥讽她妈，但是毕竟是两个家了，就没有说。与此同时，言大导突然发现了他和小濛之间的那条隐秘鸿沟。

　　“等下我给你姥姥打个电话。这事你妈也得知道才好。”

　　姥姥是有些着急。小濛是留了个条子，她也已经知道了小濛的去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打的走丢了。现在在言大导家里，她就放心了。不仅放心了，甚至还鼓励小濛多住些日子。姥姥其实对于大导和齐濛濛分手颇为惋惜。

　　补习音乐。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毕竟大导是美国留学归来的，见过大世面。

　　巴赫、莫扎特，甚至还有海顿、马勒。音乐故事、阳光早餐，规规矩矩地做功课。在凉席上蜷着，睡得小鼻头上都是细汗。空调稍稍开大一些。风要斜着吹。肚子还要搭一条毛巾才好。西瓜先切开，要蒙上保鲜膜再放冰箱；又不要冰得太久，吃了肚子痛。晚上喝“状元坊”的粥吧，说是对学生用脑好。多放了几颗核桃仁就补脑了？真是瞎扯淡。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熬粥了，核桃仁还可以多放些。另外，起司芦荟这道美国菜别人也不会弄。然后是儿童剧院的猪八戒传奇，笑闹一片。小濛乐得红头涨脸。牵着她的小手，在河边林阴道上散步。不歇气的知了叫声和偶然的蛙鸣，伴奏着猪八戒、孙猴子的扯淡故事。就是忘了喷防蚊液。看来，父爱既需要形而上的道，也需要形而下的器。

　　好的暑假应当这样过。正常的暑假就应当这样过。

　　言大导甚至向台里请了几天假。

　　然而，一切都被齐濛濛的呵斥打断。

　　风尘仆仆的，一身行装，直接从机场打的过来，就是为了把小濛带走。不由分说，不容辩解。

　　“妈！再让我待两天吧，我正好开始练七级的曲子，言爸爸他教得比钢琴老师好——”

　　“啪！”

　　一巴掌撸过来，正中小濛后脑勺，虽不重却很响。

　　“你大了是不是？有主见了是不是？能和我顶嘴了是不是？”

　　小濛咬着小嘴，眼泪噗噜噗噜往下落。

　　“小孩子家，你有话好好说嘛！”言大导想搂过小濛。

　　齐濛濛却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根本不同他讲话。“你有能耐了是不是？你会离家出走了是不是？你叫我怎么和你爸说？啊？！”

　　言大导这才突然省悟过来，他其实没有用爸的资格讲话。

　　小濛一手搂着节拍器，一手被她妈牵着，趔趔趄趄的，在被塞进的士之前，小濛向楼上回望了一下。

　　大导在窗前无助地挥手。她的无助的哀怨、有力的坚忍令他大吃一惊，这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小女孩的眼神吗？

　　以后，小濛还偷着跑过来几次，练琴不练琴，大导都想法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