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19)

　　言大导喝了口茶水，说：“开场嘛，是个老问题，能不能别搞这个大哄大嗡，乱跳一气的人海战术。有的评论家比较苛刻，说咱们是‘华彩的垃圾’，这开场确实空洞，每年花钱不少，谁还记得？都一道汤。其实在功能上也就是营造个气氛。这是我的一个追求。也已有了些想法。不过今天，舞美炎大师正在现场装台，等他来了再说吧。”

　　接下来就议到绿色短信段子一事。

　　林木森干咳一声道：“这是一个挺难办的事儿。台办会上，传达了一个文件，不是咱们系统的，可是来头还不小。有一个绿色短信委员会，简称绿信委，给茅台发了一个便函，不是正式的公函，内容呢也只是倡议，倡议咱们春晚相声、小品的段子要健康、文明，还提议咱们在节目中发布绿色短信若干条，为此他们还有一个附件，上面是他们推荐的一百条绿色短信，希望咱们能够从中挑几条进入节目。”

　　林木森把文件的复印件递到言大导手里。他捻着胡子，把眼一扫，就见上面有茅台的批示：“言导，绿信委的倡议很有意义，你们认真研究一下，把绿信委推荐的绿色段子，和‘春晚’舞台的特定的审美氛围、广大观众长期以来形成的欣赏习惯结合起来，先形成一个操作方案，报台办专题研究后再执行。”后面是茅台的签名。

　　言大导用力捋了一下胡子，没有吱声。他把文件递给急眼相盼的劳导，心想，这下可好，给劳大仙出难题了！便说：“劳导，你别急，先念一下茅台的批示，大家议一议！”

　　劳导急眼巴巴领过批示，小声复又大声念了一通，又打眼扫了一下附件，作眼作色地嚷了起来：“这、这可怎么办？！咱们还要不要笑点了？”

　　老烟斗是总撰稿，脱不了干系，一面斜着眼看附件，一面嘀咕：“劳大仙的话没错，这里的东西，好是好，都太正，只有少数有点幽默感的，还都是文字段子，看着还行，说口不灵。大导，咱们干脆回了吧，要不整个夹生饭，节目里笑点不够，观众乐不起来，到时候挨骂的还是咱们！”

　　言大导深知此事颇为棘手，老烟斗说的是实情，哪年相声小品乐不起来，导演都要挨骂；可是要整过了头，洒了狗血，现场气氛也许不错，可是观众笑过之后，回过神来，还是要骂；而领导和文化人更会批你低俗。

　　在美国学习笑料构成，核心元素就是政治与性，可是政治笑话和性笑话这两条在“春晚”都行不通。因此，历来语言组的创作是重头戏，包袱不响不行，少了不行，俗了不行，太正了成了说教也不行。尽管语言类节目充其量不过十来分钟，可都是大腕云集，集中攻关，抓语言节目的导演更是绞尽脑汁、熬精费力——此种情景恰如老烟斗自嘲所说，是长工背地主婆过河，太监给娘娘搓背，耗子给猫揉奶，看上去很美，整到最后就是吃力不讨好，“洗具”变“杯具”。

　　一个本子，从起稿，到在舞台上立起来，耗三四个月，一审查，毙了。成了大腕的笑星哪个没有被毙过节目？相声界有几个腕儿说什么也不肯上“春晚”。“言导，您行行好，放我们一马，让我们保持晚节吧。”刚一建组，劳大仙便和言大导去拜访几位名家，他们都怕万一不通过，媒体上再一张扬，不好收场。“枪毙事小，失节事大。”

　　其实劳大仙也不想再干。“大导，咱们不是外人，不怕你笑话，我一个女人家，还没到年龄，头发都有白的了，也有了闭经的症状！医生嘱咐我要好好休息两年。我也想过过幸福生活呀！”

　　言大导知她不是矫情，劳大仙已经连着干了几年语言组，熬灯耗油的，按美式黑色笑话说，把子宫里的心血都耗干了，耗得什么时候看，都是脸色发青。同事们都笑话她可以演恐怖片。但是她是大拿，而且她是编辑出身。自己不导，也就没有掺和笑林门派的恩怨纠纷，加之为人谦和，处事低调，反而团结了一大批笑星大腕和编撰高手。本届“春晚”，虽然开局不顺，但她已经运用人脉，形成一个可靠、至少可以保底的结构。

　　可是现在，如果生要加上令人不乐的教育人的段子，这相声和小品怎么整？怪不得劳大仙平时没脾气，现在脸上却一派烟火。言大导捋着胡子，微笑看着她，算是“深表同情”。

　　林木森也看言大导一眼，见他不表态，便道：“大家不要跑题，茅台已经批示，咱们主要讨论怎么执行的问题。”

　　丙老师朗声笑道：“林总这还算是句——好话……”

　　大家都听得出来，那丙老师本想说“还算是句人话”，总算留点面子，改成好话。可云先生偏不饶他，竟把两个文玩核桃往桌上重重一磕，假意呵斥道：“丙老师瞧你说的，什么叫这还算句——好话，难道林总过去说的都是废话不成？”

　　丙老师却朗笑道：“你批评得对！我说错了，林总一向都说的是好话，不是废话！我道歉！”

　　二人你来我往，夹枪带棒，把林木森弄得猫不是狗不是。他们两个总策划，加上老烟斗总撰稿，所谓三老，做“春晚”都太长历史了，又不是台里的员工，在社会上各有身份地位，除了老烟斗有些软柿子可捏外，那两位爷都不是好惹的。大不了，他们拍屁股走人，还必得要在圈里圈外媒体微博上胡说八道。所以能忍时便也忍了。

　　言大导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因为此番建组，是他邀请云、丙、鄢几位老搭档起头，一起竞标而成。却不料茅台不知怎么想的，在建组之后，又来商量要派一位副总导演，而且兼行监察组副组长之责。言大导一听就有想法，难道台里不信任我了吗？茅台后来私下里解释道：“这也是为你好，也更有利于开展工作。”言大导便知茅台可能另有难处。不过林木森也是台里同事，尽管他喜欢走上层路线，但业务能力也是有的，也和言大导没有正面矛盾，再说他是个开会迷，以后去台里开例会便让他顶替点卯便好，便应承下来。不料林木森上任之后，并不谦虚谨慎，多以“政要”自居，事事插手，懂的不懂的都要他通过，闹得几位老伙计很不开心。

　　言大导咳嗽一声，低声道：“林总说得对，咱们集中讨论怎样执行茅台的批示。”

　　丙老师笑道：“大导！林总！诸位神仙！茅台是高人啊！路径在哪里？他老人家已经给咱们指出光明大道了啊！”

　　老烟斗道：“此话怎讲？”

　　丙老师笑说：“还是林总有水平，他的思维是领导层的，所以他看出来了要咱们集中讨论茅台指示！——茅台怎么说，‘春晚舞台的特定的审美氛围，广大观众的欣赏习惯’，对了，似乎还有一个长期形成的，什么什么结合起来。诸位！琢磨琢磨，特定、广大、长期、审美氛围、欣赏习惯，还有最重要的——结合起来，这意思还不明确吗？在下以为——”

　　“打住！打住！”云先生挥手道，“丙兄，你一浪漫诗人，什么时候读懂官方文件了？你这番高论，我颇不以为然！还是要请教林总，他是从台办会下来的，这精神只有他领会得最深，解释得最清楚！林总，您说呢？”

　　言大导没想到这云先生随手就能把一业务讨论做成一个人事小局。若是林木森当场驳丙老师，显得太小家子气；若是他附和了，便掉进云先生的局里。这帮老家伙，幸亏正式关系都不是在台里，也幸亏他们都各有追求，不玩人事，要不然自己身边清净不了。

　　那林木森显然只想到第一层，或许，他只是以为云先生是为了挑拨他和丙老师的关系，竟大声说道：“云先生，我看这回丙老师说得没错！茅台的批示，一般有‘已阅’‘同意’‘照办’或请某某照办、执行之类，这是表示他内心是同意的，或没什么反对意见。当然公文格式也很要紧——”他悠悠啜了一口茶，卖个小关子，“要是只写个茅，意思是照办，但是公事公办，按程序走；要是写上名字又不写姓，那是要坚决照办，不得有误，办不成也不惜突破公事程序，办不好必要挨训，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写上全名，那学问就更大了——”

　　林木森又做饮茶状，老烟斗发起，大家一致鼓掌。肖门神也听得入神，亲自给他添了水。

　　“咱们回顾一下：只签姓，公事公办；只签名，公私兼顾办；那么签了全名呢——意思是看着办！”

　　“这‘看着办’又是什么意思？”劳导此刻最心急，不禁脱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