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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想,一直想,贝音却突然弹了一个视频邀请给我,我在慌乱中按下了接受键,我就在电脑的屏幕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自我第一眼见了那张脸,它就深印在脑海中了。我还在他的视频框下方看到了一个小视频框,里面是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这个网吧的电脑是有摄像头的。我想贝音发出视频邀请并不是意图让我看到他,而是,他想知道我的模样。
“你?你是糖果吗?是不是你?”看来他记得我,只是打错了我的姓。
“嗯,你记得?”
“当然了,你怎么有我号码的?哈哈。”他在屏幕里笑着。
“看了你们的主页。”我不想表现得太兴奋,尽管其实我很紧张。
“那你加了我怎么不说话呢?”
“不知道说什么。”
“你在哪儿?你今天不上课啊?”
“嗯,没去。”
“你一个人?”
“嗯,是的,我总是一个人。”
“你上次走了以后我本来想找赵公明要你的联系方式的,但是这小子一直关机,人都失踪了,妈的。”
“他失踪了?”
“嗯,估计和那女人在一起吧。你在哪儿?”
“网吧。”
“晚上我们有演出,你来不来?”
“赵宇明都失踪了,你们还能演出?”
“哈哈,被你识破了,是别的乐队有演出,你想看吗?”
“嗯,想。”
“不然我现在来找你吧,然后晚上一起过去。”
我咬了咬嘴唇,因为他正在网络的那边看着我,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因为他的话语而欣喜了。停顿了半晌,我说:“好的。”
“你手机多少?”
“我手机坏了,没有手机了。”
“噢,那你就在那儿等我吧。”
就这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不到一整个星期,我再见到了贝音,我当时对他说的那三句“再见”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是突然在我椅子后面说话的,他说:“还玩这个,都多大了?”
我当时在玩QQ游戏对对碰,一种几乎不需要任何智商的游戏,把相同的动物头像拉成一排,让它们一边叫唤一边消失。我甚至不知道贝音是什么时候站在我的椅子后面的。
让我惊讶的是,贝音有一辆纯白色的大龟王。出了网吧的门,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停车的地方走去,我停步在我的机车旁,他不解地看着我,说:“嗯?走啊!”
“我的车。”
“哈!看那边!我的车。”他指着几米远的一辆白色大龟王,脸上兴奋的表情像在说,天哪!真没想到。
然后我们就那样没有任何策划与预谋地骑着一黑一白,并驾齐驱在大街上、在太阳下,惹来路人阵阵回眸。贝音的车没有牌照,他说,上个牌照比车都贵。我便陪着他尽量走小路。他还说,他是夜生活的人,白天很少出来。
入夜,ZOO酒吧外面的景象依然是那个样子,人们像野草一样不知以什么为中心一小撮一小撮地聚集在一起,种类则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没什么特别,虽然酒吧的名字叫“动物园”,可是这里只有一种动物,没有其他飞禽走兽。也许这个名字暗喻着这唯一一种动物也是人面兽心的。
似乎所有的雌性都穿着各种颜色的丝袜或者铅笔裤,两者的效果都一样,让她们的腿显得修长而美好。我穿着一个极其宽大的帆布背带裤,米色,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匡威帆布鞋,就是那双黑色经典款,上面没有任何修饰的花纹,简单的黑白相间,上身里面穿着一件红色长袖T恤,外面套着黑白条纹的棉线外套。
ZOO的门口贴着今晚演出乐队的海报,是个德国的视觉乐队,外国男人脸上的妆比林萌萌最浓的时候都还浓几倍,就是要让你产生视觉刺激,从而忽略他们难听的嗓音和曲调。我翻眼瞪贝音,他抿着嘴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来了个这么差劲的乐队啊!”
“不知道你带我来?”
“嘿嘿嘿。”他挠了挠头,嘴巴又歪向一边,嘴里的舌钉叮当作响。
“你嘴唇上有刺青是吗?”我突然想起。
“嗯,你看到照片了啊。”
“晚上文身师上班吗?”
“你要干吗?”
“我想文一个图案,在我一个较大的伤疤上。”
“伤疤啊?估计会比别的地方疼,毕竟是后长的肉和皮。”
“肯定没有你的疼。”
“嗯,估计,你确定吗?”
“确定。”
“那好吧,我带你去。我这一个单词就三百,要是你的伤疤真的很大,估计很贵的。”
“那就先带我找个取款机。”
文身机发出高频率“滋——”的声音,尖尖的针头也以高频率不断刺进我的肌肤。这家店的名字叫做“鱼刺文身”,在忍受或者说享受那种尖锐的疼痛时,我仿佛感到是一根鱼刺刺在我大腿上的伤疤上,把浓黑的墨渗透进肌肤,换出几滴鲜血。
文身师叫何夏,是贝音的朋友,他之前不断地告诫我,在伤疤上文身会很疼,而且容易感染。我的沉默和决绝让他的劝诫显得苍白,他只好点亮了那盏台灯,用光柱照亮我右大腿上孩子拳头那么大的伤疤,踩住文身机的开关,让它间歇性地发出“滋——”的声音。
这疼痛似乎让我回到了多年前,这个烫伤形成的那个夜晚。我想,当这个刺青完全完成的时候,那个夜晚也应该像这个伤疤一样,被什么覆盖甚至遗忘,也许就应该是被时间,或者宽容。
当他终于细心地用软布把皮表的墨都擦掉,用凡士林涂抹在我的大腿上,又用保鲜膜裹住整个刺青的时候,时间已是凌晨。他又细心地说:“千万不能沾水,等结的痂掉了,再来补色。”
贝音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也许他的夜生活正处于最佳时间,或者刚刚开始?而我必须回去了,他提出送我,我说,我们各骑各的车,送不送没有什么区别。他从何夏的一本时尚杂志上撕了一小条纸下来,写上了他的手机号码,说:“随时给我打电话啊!”
他的字像小学生的字,应该说还不及我小学时的字,歪歪扭扭不成一行,似乎写一个字要用尽全身力气,纸都被印出痕迹,但是字也和他的人一样,修长却显得漫不经心。
我没有把车骑回我们家独立的院子里,进了小区我就把它停在门卫室旁边。我怕轰鸣的发动机声会打扰大家,这个时候,很多人都睡了。我想我的家人也是,不知他们有没有担心我。
家里的灯果然亮着,院子的铁门也没有锁,我轻轻推开,轻轻走到防盗门的门口,在挎包里寻钥匙,门里传来爸爸的声音:“她妈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她的号码不是跟身份证绑定的。”
她妈妈???我的手还在包里,它已经握住了钥匙,但却僵住了。
“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回来,从没有过这种情况吧!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是被绑架了,怎么匪徒到现在都没有来勒索电话呢?”小妈的声音,还是很尖利,“你出去找有什么用啊?去哪儿找啊?”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是她妈妈找到了她,她也不可能带唐果走!”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那这些年来,她老是打来电话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她妈妈来电话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这个不太可能吧!不过有次她突然从学校回来,神情古怪,问她她说是突然来月事了,我那次就很担心露馅了。但是唐果从不接家里的座机啊,除非是张妈告诉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张妈声音惶恐而空洞。
“我说你也真是,她妈妈来电话你就让她接,要带走就带走,你隐瞒她干什么?隐瞒有用吗?早晚会出事!”
“你闭嘴!出去找找,她今天都没有去上学。”
我什么都听明白了,我紧紧地闭着双眼,手心的钥匙被我狠狠地攥着,在我掌心硌下了很深的印痕。我突然觉得很饿,饿得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东西在瞬间都被这些话语覆盖,却被这些话语吞噬得一干二净。我努力抑制抽泣的声音,他们三人突然间成了三个魔鬼,三个骗子!
屋里已经没有对话的声音,我却好像听到见爸爸在穿鞋。我快步跑到暗处,蹲在草丛里,看着爸爸步行出了门而没有去车库,他是打算徒步找我,去大街上?我的内心软了一秒钟,心疼了爸爸一秒钟,可是这一秒不够让我站起身对他说:“我在这儿,你别担心。”
我冷冷地看着他的身影被夜色吞没,小妈也随即开门追了出来,边喊:“老公,等等我。”
我从另一条路快速远离光亮,让黑夜当我的庇护,我没有去找我的摩托车,那容易使我暴露目标。我跑到了一个小网吧,登上QQ,贝音的头像亮着,我的心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支蜡烛。当他骑着他白色的大龟王来接我时,那支蜡烛扩大成了一个火把,我坐在车的后座上,他说:“跟我回家啊?”
我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