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香（下）》(22)

　　后来他吃了饭要走，她是多么舍不得他走，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催促。她知道，出城进城加上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他将不得不在路上花掉两个多小时。她已经学会并逐渐习惯了两个人的若即若离。她甚至乐观地以为正是甜蜜过后的离开，使得他们保持了互相之间的牵挂与眷恋，因为正是短暂的分别给他们预留了回味的空间并制造了对下一次相见的企盼。

　　昨天上午他还在给她打电话，他说我想你我想太阳你了。他问她，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太阳得你哇哇直叫？

　　她多么欣喜他能用那种含蓄而流氓的方式表达对她的需要与思念。

　　然后呢？居然是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他这是怎么啦？

　　他怎么能这样？

　　(四)

　　洪均上午一上班就犯了一个错误——当他埋着头走进单位大门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见孙局长在叫他，直到孙局长连走两步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反应过来。

　　孙局长侧着头望了望他的脸，低声问他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均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孙局长这是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精神面貌，还是在问别的什么事，只得一边含糊其辞地摇摇头，一边朝孙局长咧嘴一笑。孙局长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又盯着他看了一眼，说你别去办公室了，上我办公室来。

　　孙局长等洪均刚进办公室就把门给掩上了，坐到办公椅上很快就打开了电脑，招手让愣在一旁的洪均过去，示意他自己看。

　　孙局长侧身让开。洪均不好意思坐他的椅子，便半弓着身子凑在电脑前去看。

　　一看不得了，居然是新浪微博上以他的实名发的一条微博，晒的是他洪均的个人财产。上面以洪均的口吻说，他要积极响应市委、市政府《关于廉政建设的若干问题》的文件要求，争做我市政府官员个人财产公示第一人。

　　转发和评论的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三百人。

　　微博上说洪均的工资为4600元/月、隐性工资平均3200元/月、房产4套、小汽车1台、银行存款12万，扣除日常开销、儿子洪棋学杂费生活费，累计财产两百六十万零三千五百元。

　　洪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奔涌，他靠两只手死死地撑在桌面上这才没让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孙局长的宝座上。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真是祸不单行，洪均怎么也没想到一上班就会碰到这么一件事。昨天晚上他还真想过被纪检部门约谈喝茶喝咖啡的事，但那是用来敷衍虞可人的，是自己跟自己开玩笑。都说一语成谶，难道自己心里想一想竟也成谶了？那也太搞了吧？

　　“赶紧把帖子删了吧，这事得你自己干。”孙局长说，语气中多少有点不耐烦。

　　洪均哪敢怠慢，赶紧动手把帖子给删了。他不知道那帖子被人复制粘贴没有，他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发酵、走到哪一步。

　　什么叫祸不单行？就是未婚生崽而且是一对双胞胎。

　　和李奇扬、王小薏的事还不知道怎么了结哩，又冒出这么一件倒霉的事。

　　洪均的新浪微博是前不久由办公室统一开的，这是市委市政府发文布置下来的任务。在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时，洪均在吴书记和孙局长讲过话之后，作为具体分管的领导还煞有介事、鹦鹉学舌地说过这样一段话：当你的微博粉丝超过1000，你就是个布告栏；超过1万，你就像一本杂志；超过10万，你就是一份都市报。他说微博虽然限定每条只有140字，却也能直抒胸臆，被别人关注，也能在微博中获取网络民意，总之，微博已经逐渐成为舆论传播的重要形式之一。

　　话是这么说，真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一是他整天忙里忙外，确实没有多少时间打理这个；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这种人开的微博算什么呢？是算个人微博呢，还是兼备政务微博的属性呢？如果是个人的，用得着市委市政府下文布置任务吗？如果是政务微博的重要组成部分，那可就不能潦草对待了，因为作为一个有着一官半职的人，如果在个人微博上只说那种一本正经的官话套话乃至于假话，其微博无异于工作简报，那些习惯了嬉笑怒骂的网友是不可能接受的，形同虚设。如果在个人微博中真的直抒胸臆、表达个人的倾向性、价值观与个人情绪，势必又会在很大程度上强化和带动公众对其身后政务职能部门的关切和情绪，很容易让人把对某个官员的印象最终移转为政府的整体形象。这可是件瓷器活儿，没有金刚钻的人哪里敢随便揽？

　　洪均混迹官场这些年，太知道在官场上会不会说话的重要性了。过去讲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现在可是讲怎么样让领导欣赏接受、把你收编招安纳入到他的小圈子。而能让领导开心并对你印象深刻的，除了你的酒量便是你的口才，那可是在官场上混的通行证和基本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话最能体现中国语言文学的精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同样一个意思的话，用什么方式来说，在什么场合下说，那是大有学问的。看准时机、掌握火候、拿捏分寸，没有一项不需要功力与技巧。

　　可是，在一个官民矛盾普遍化、尖锐化的语境中，说话的立场是十分重要的。私下里说话还好一点，万一在公开场合说错了话，完全可能讨好了老百姓而得罪了领导，也完全可能既得罪了领导，又得罪了老百姓，老鼠落进风箱里两头不讨好。真要出这种事轻则影响到你的私人生活，重则官职不保。

　　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洪均既然对此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当然也就不敢在个人微博方面造次，最多也就转发转发领导讲话、摘录一些可以传达的红头文件、说说四平八稳的话而已，哪里敢在微博上显露个人的才华与个性？发动别人开微博发微博打理微博是一回事，自己则是能敷衍就敷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这件事用脚指头一想就知道，有人对洪均下手了，在给他栽脏、在黑他。

　　这个人应该就是市规划局内部的人，应该就是洪均的同事。因为这个人不仅知道洪均的微博用户名，还知道他的密码。至于他想达到什么目的那还用说吗？在竞选副局长的关键时刻，这等于直接断送了洪均的政治前途。

　　自己太大意了，当时应该马上把登录密码改掉。

　　他猛然想起不久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消息，南方某省会城市某个区的规划局局长就被这么黑过一次，明为赞扬，实为恶意攻击，一度搞得那个本来很清廉很优秀的局长焦头烂额的。

　　洪均发现以他的名义发的那条帖子与假冒那位局长的名义发的帖子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洪均的电话猛地响了，是于乐，说他刚看到了帖子，劈头就骂他，说你是不是昏头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出这种风头、逞这种英雄？

　　洪均心里很感谢于乐这个时候打来这么个电话，他定了定神，又望了孙局长一眼，对着电话说，这事你也信呀？我再蠢也不会弱智到这种程度。我十二万分肯定地告诉你，我被小人算计了。发帖人不是我，发帖内容更是与事实严重不符。如果有相关规定或因工作需要，我这种级别的干部必须公布个人财产信息，我会绝对配合。但我绝对不会自行其事，给领导添乱，把单位拖到大众关注、媒体审视的境地之中。我现在就在领导办公室，相信领导一定会找出背后的阴险小人，还单位一片安宁，也还我一个公道。

　　洪均说完这话就把电话挂了、关了。他刚才那话与其说是说给于乐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孙局长听的。他不能不感到十二万分的委屈。

　　“我们要吸取那个区规划局局长的教训，你可不要随便向媒体公布自己的个人财产信息。暂时也不要急着辩解什么、澄清什么。本来是单位里的一个小插曲，可不能让它演变成一个社会事件。”孙局长说。他显然也已经把洪均的事跟那个规划局局长的事作了比较。

　　洪均使劲点了点头，说请局长放心，我听局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