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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租界!》(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承伦

  ——我瘸啦!我毁啦!……二少爷的呼啸声让天地都战栗了。

  他瘸了,真真的瘸了!

  我的个天呀!二少奶奶泣号一声。转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让大娘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了。一塌糊涂的涕泪也抹在了大娘的肩头。

  大娘先是拍一拍儿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意识到儿媳的话滋味有点儿不对,一下子又将其推开:我的二少奶奶呀,你这说的哪里话?你的命苦么?老二就是少了一条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当你男人了么?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只是肩头一抖一抖,保持着哭的姿态,不敢再泣号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泪弄污的肩头,又转过身轻轻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点,不耽误走路么。他走得风快么,比好腿还快么……

  ——大嫂。二少奶奶从大少奶奶的手中揪过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战场上能学着大哥的样子,也不至于挨枪子。说着,将沾满涕泪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怀里。

  大娘冲二少爷战栗着叫了一声:老二呀,你别,你可不能呀……

  众人揪心扯肝的长吁短叹,似乎对二少爷是一种鼓舞,越发激起了他更凶悍的恼怒、狂躁。他竟然跳上了戏台踹打腾挪,如武打演员表演着花拳绣腿。

  大少爷禁不住哈了一声,他看不下去了,欲跑过去阻拦。

  大少爷——老锁的一只手适时地、意味深长地落在了大少爷的肩头,悄声说:这会儿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爷么?

  怎么是招惹?二弟这么疯张,不是在作践自己,要毁了自己么?

  我的大少爷呀。老锁又深长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过去了,会不会惹得他更疯张?!老锁这么说着,手指在大少爷的肩头神秘地拿捏着,如同牲口市场上,买卖的经纪人以手指的动作表示数字,相互讨价还价。

  大少爷的肩头一阵痉挛,领会了老锁的手指说些什么。重新打量远处疯张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种解悟:天哪,二弟这是在较劲,在赌气呀,跟自己的伤腿较劲、赌气,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较劲、赌气呀。

  大少爷低声对老锁说:我是有点怕了,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躲远点儿?

  这会儿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该做的。

  先生在书房里,二少爷的号叫、外面的嗡嗡嚷嚷惊扰了他。他来到窗口时,恰好看到二少爷跳到了戏台上,疯张着花拳绣腿号叫着,狂乱地击打着。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头,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庄园内有资格在小餐厅吃饭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只是不见先生和二少爷。

  谁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爷。

  外面的天光已经变成夜色了。

  二少爷如一只受伤的狼窝在他的屋里。

  先生一直在书房里待着。整个庄园变得沉寂、诡秘。表面上是为二少爷的腿变瘸了而忧伤,也的确是忧伤,但另一种不安、悸惧的东西如暗流一样在涌涌汩汩,人人都感觉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说也不可言说。

  老锁在大门外惶惶着。一向对府上的事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管家,这一回却感到了憷头,只能躲到大门外了。

  二少爷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爷开始拳打脚踢了,一个瘸了腿的少爷还有接管家业的指望么?……先生的心头肯定已经被二少爷疯张的拳脚打痛了。此时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罩在二少爷身上,他正在编织一张网,可这张网能否罩得住二少爷,真是未可知呀……

  老锁暗叹一声:真不知会有怎样料想不到的麻烦冒出来呀……主子间出了麻烦,我的处境比哪个都难哪……麻烦,大麻烦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烦的念头缠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经里崇尚的是无为,可一个管家要做到无为又何其难呀。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呀,老锁左右为难,再次无望地望一望已经变得黑黝黝的旷野,心中随之冒出了虚缈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来禳解这大麻烦吧,哪怕有小鬼来冲一冲这麻烦也好呀……

  突然有响动自远处隐隐传来,难道真有禳解麻烦的神仙来了?老锁有点笑自己了,可隐隐的响动越来越真切了,踢哒,踢哒……是远处官道上的响动。

  响动越来越近了,自官道拐向庄园方向了。一头似曾相识的小毛驴来到近前了,驴背上滚下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老头儿。

  唔呀,竟然是县太爷来了。

  抗英之战过后,这位县太爷在老锁的眼中已经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为抗英丧了命,这位县太爷竟然给先生来了那样的信,老锁便掩不住对县太爷的厌恶,佯装不认识了:唔呀,这位客官,是赶远路的吧?你不快快赶路,咋在这儿停下了?

  知县陈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锁,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是。

  老锁继续戏谑:这位客官,是要在这儿打尖?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栈呀。不过你要是渴了,我会给你口水喝;你要是饥了,我也会拿点儿吃的给你。喝完吃完,你还是该往哪去往哪去吧。

  陈景星只能以为是天已黑管家没认出自己了,只好压低嗓音叫一声: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带我见先生吧。

  老锁不好再佯装不认识了:哟,是县太爷微服驾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县太爷也莫怪,都怪我为我那白白死去的儿子哭瞎了眼哪……说着,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驴。怪不得,这头驴子看着倒有点眼熟哩。

  驴子似乎是为了证实跟管家熟识,厚嘴唇翕动着拱一拱老锁的胳臂,打了个亲昵的响鼻。

  陈景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过气来。呜呼,他暗叹一声,但已无心计较这些了。

  先生对知县的礼遇虽比管家稍文雅些,几句寒暄之后,话里锋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县大人,怎不见带一班衙役捕快来?

  陈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视我为草寇刁民了么?我正等着知县大人带着衙役捕快来缉拿呀。

  先生呀。陈景星从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许甚于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这庄园大半已划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县大人此时即使要拿我,怕也碍于邦交了吧?

  陈景星摆一摆手,示意先生别再说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会,语气越发激昂了:知县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项上之头,我也不会有悖朝廷,更不会为难大人。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干脆直接去县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里外折腾了。

  先生呀——陈景星以袖拂面,盈盈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了。看来先生断料不到我为何而来呀。声音有点哽咽了。

  先生诧异地看一看知县:知县大人,你这是……

  先生!陈景星战栗地叫一声。先生呀,我是来跟先生辞别的——

  噢?知县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辞官——过了明日午时,我就不是什么知县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头儿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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