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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阿圭的房间很小,顶多有六平方米,亮着一盏昏暗的五瓦小灯。摆设也十分旧陋,却收拾得很干净,连桌上那个紫铜色的泡菜坛子也擦得能照见人。一个大笸箩里装着满满的碎布和针头线脑。阿圭很利索地把自己的被褥搭成了一个地铺,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套干净被褥,铺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竹床上。我阻止她,她却说:“我怎么能跟你睡一个床?你是小姐的朋友,我是她的佣人哩!”说着,便麻利地脱光上衣,只穿一条半长的浅灰内裤,钻进被窝里。那条银色腰带大概是她很看重的,挂在箱子的提手上。我这才看见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竟还有两只十分丰满的乳房,比她身体别的部位的皮肤显得白些。我闭了灯,屋里十分黑暗。在我头顶部位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挂钩,挂着一个很大的竹篮子,不知受到什么震动,这时竟莫名其妙地轻轻摇晃起来。我有点怕,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了?”阿圭在黑暗中用很难听的普通话问我,声音粗得像个男人。

  “这……这篮子为什么要吊在这儿……”

  “啊哈,篮子里满是点心哩!倒忘了问方小姐你吃不吃?……哦,不吃也罢,明朝再吃……这都是小姐平常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都攒在这里……”

  天哪,不知这是哪辈子的点心哩!难怪这屋里有那么一股难闻的哈喇油气……

  “方小姐……”

  “唔。说吧……”

  “方小姐,你若睡不着,我倒有件事想求求你……”

  尽管眼皮已不住打架,可我的好奇心还是被撩拨起来。阿圭很激动地撑起上身,打开灯。飘忽的亮光在她脸上忽明忽灭,她那张本来就有几分鬼气的脸现在看起来有点儿狞恶。她讲起话来非常用力,一股股的气流从疏落的齿缝里不断喷出来,两只大乳房也震颤着。我蒙着被子,只露了一道缝儿。

  “方小姐,你能不能帮个忙,为小姐物色个好男人哪?”

  我吃了一惊,阿圭的神色异常亢奋。

  “依我看,小姐这病是想男人想的嘛!……论理我不该讲,”她批了自己脸一下,“可我真替她愁哩!”

  想男人?难道阿圭知道小雪的事?我没说话,从那道缝儿里看着她的表情。

  “小姐十四岁上……漂亮得像朵花,聪明崽开窍早,那时刚搬到这地方没多久,学校里没得多少课,周围也没个说话的人,想是她一个人也闷得很……后来……后来就染上那毛病……”

  “什么?”我没听懂。

  她变得语无伦次,大概是忽然有点儿犹豫,后来鼓起勇气讲,却又讲得含含糊糊。我怔怔地望着她,她顿了顿,又开始连说带比画,我仍然不明白。她见我如此木讷,叹了口气,闭了灯,不再说什么。我在黑暗中却忽然醒悟了,越明白,就越是不敢相信。那本《MakinLove》里面讲过的,有些人有“手淫”的毛病,大多是男孩子。难道她竟染了这种恶习?……难道是她自己毁伤了自己?那么她刚刚讲的有关男朋友的一切又如何解释?现在了解的事实只有一个:她不是处女了。至于那个越界者是谁却无从知道。

  “人们不可能从不跨越界线而靠经验寻找界线在哪里。”能总结出这个悖论的人定是个智者。这就是说,每个人一生中都有着许多越界的契机吧。

  反正她们俩有一个在撒谎,可这种谎言照我看是毫无目的性的。假如说谎者是阿圭,难道她想诋毁她最心爱的“小姐”?假如是小雪,那就更莫名其妙了,除非撒谎本身能给予她某种快感,或者,满足她的虚荣心,再者,就是用谎言来掩饰她心里什么真正的念头。可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黑暗,比眼前的黑暗还要可怕。

  “你要劝劝她哟,方小姐,莫叫她自己作践自己哟……”阿圭显然在说梦话,翻了个身便响起响亮的鼾声,我却没了睡意。眼前那个大竹篮在黑暗里晃动着,好像随时有可能掉在我的脸上。接着又是嘎吱吱的一阵低响,确有什么往下落,我额前也沾了黏湿湿的一点,一摸,稀泥似的腻开。我慌了神,摸索着开灯,这才看到那竹篮子里竟露出硕大的一个老鼠头,一双灰幽幽的小眼珠在黑暗中咕噜噜地转。我惊叫了一声,那声音大概是大得可怕,那鼠头蓦然便缩回去了。

  阿圭却蒙头大睡,没有醒来。

  何小桃是全班年龄最小的,比王妮妮还小几个月,刚开学时谁也没注意到她,只是她那两条亚麻色大辫子还算惹眼。开学那天她坐我旁边,像个职业记者似的在一个小时之内摸透了我全部履历。她虽啰唆却并不让人讨厌,因为她的确是个穿着大人衣裳的孩子,总用那双朦朦胧胧的大近视眼很认真地看着这个世界。

  最近她眼看着一天比一天俊秀,个子也长高许多,所以当她踏着夕阳从槟榔树下走来的时候,我简直把她当成写意画里的人物了。圆圆的脸蛋带着一种娇艳的水色,就像是白云笔蘸了朱膘在宣纸上慢慢晕开的那种效果。五官线条十分柔润,嘴唇上还长了一圈淡淡的柔毛,特别可爱。她上身细瘦,骨盆却很宽,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风摆荷叶一般,恰似写意画中那些紧身衣大脚裤、憨态可掬的少女。

  我不做声,迎面直走过去,直到鼻子快撞上了她才认出:“呀,方菁!”我咯咯笑出声来,接着便攻击她之所以不配眼镜儿是由于怕遮蔽了那双美丽的大近视眼。她憨笑着,承认一半是由于眼睛另一半却因最近有心事没注意看。

  “不然,从你走路的姿势我也会认出来的,”她把两条亚麻色大辫子放在胸前拧来拧去,“咱班男生都说你走路像唐纳·薇(西方著名女影星,曾主演《苦海余生》)呢!你没听说?”

  “我可不指望他们嘴里能说出好话来。”我反守为攻,“快坦白你最近有什么心事。”

  她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告诉我,她最近有了个男朋友,是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

  “是个艺术家哩!有你哥那么高,留长头发和小胡子,那双眼睛……特别精神……”

  “嗬!巴士奇遇结良缘哪?”我逗她。

  “说正经的,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那个……罗曼蒂克了?”

  “这有什么?只要爱,就是高尚的……”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阵,转身向自习室走,我又能说什么呢?活了二十多岁,我还从不曾交过异性朋友。蓦然地,我心上掠过一阵悲哀。

  我很早就有种心理障碍,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总莫名其妙地感到拘谨,不舒展,不自在。我不能和他们自由地对话,包括哥哥。电影里总有些爱撒娇的妹妹,我这个当妹妹的却从不敢在哥哥面前撒娇,也不愿。自己就觉得恶心。我从不知道我在异性眼中的形象。我总是很自卑地感到,我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很乏味的,真的,男孩子只和我谈一些正儿八经的问题,很少开玩笑,从小就是这样。现在大了,表面上我和他们的关系随便多了,可骨子里一点没变,我总想匆匆逃开。我宁可跟女孩子们在一起,我拿得准女孩子们喜欢我:由于我的诚实、善良甚至由于我的直筒子脾气和不怎么会拐弯的心眼。可男孩子们恰恰讨厌这些,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

  将来不会有男孩子爱我,一定不会的。我一定会成为一个老处女,谁都觉得我好但谁都不要我。那么男孩子爱女孩子究竟爱的是什么呢?恐怕不是所谓“好”吧?想到这些我便非常的糊涂。

  晚自习没有上好,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干扰着。那情绪像一股破土而出的热泉,咕嘟嘟的压抑不住。我心里紧张,怀疑是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又在动作,却又和往常不同,这次的动作带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我感到自己的全身在发烧,手心很热,双手捂住脸,我心惊胆战地静了一会儿,不敢看周围的一切。很久,那股热泉才算流过去了,我简直想哭。

  下了晚自习,我在小花园里遇见了唐放。

  我觉得,他像是有意在那儿等我的。闲扯了几句,便不经意似的问起小雪的病情。我回答后,他沉吟片刻,提出让我带他去小雪家探病。“学生病了,老师得表示关心嘛!何况她还是我得意的学生。”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俩就沿着那条小路走。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瘆人。“方菁,你怎么到现在还不交朋友?”他突然问。

  我说我有朋友,他不信。他诡谲地一笑说:“你骗不了我,谁都别想骗我。”

  我不说话了。海远远的像一条碎银的带子,天上孤悬一轮明月,幽静清冷。

  “小时候我总以为,月亮是跟着人走的。”我说。

  “其实那是我们自作多情。”他冷淡地说。

  他忽然加快脚步,回头笑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朋友?”

  我呆了一呆。

  “你真是你们班唯一的厚道人。”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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