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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让人难以相信,那个捻佛珠的老太太此刻正压低了嗓子在骂人,骂的都是些最不堪入耳的难听话。更叫人怕的是那个被叫做阿圭的女佣,她不但毫不在乎,嘴上还挂着一种可怕的笑。那种笑就像是一个法官对着绞索套上脖子的死刑犯时的笑,那些骂人话在这笑容面前是太苍白无力了,我忽然感到这个阿圭身上有点什么可怕的东西,好像是……一种鬼气。
“小雪,你要讲句公道话呀!……阿圭简直要骑到头上来了!只为我说了一句:少放些盐,她就凶得不得了!……”
“太太你说话可讲理?”阿圭嗓子粗得像个男人,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我这里忙得没得命,你一把不帮还在旁边讲闲话!小姐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昨天的菜咸了,就是你老人家后加的盐嘛!”
“天地良心!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我加了什么盐?……不要脸的贱骨头……”
老妇人气得发抖,齿缝里顶出的气流把火扑得忽明忽灭。本地人用的仍是灶火,阿圭扯起大脚把劈好的木柴往里续,嘴角上仍挂着那种恶毒的笑容。
“银石滩这个鬼地方,产的就是你这样的恶鬼!”老妇人忽然白着脸喊了一句,吓了我一跳。
“太太,谁是鬼谁心下明白!何必……”阿圭的两只大黑眼闪得像两团鬼火。
“得了!你们还有完没完!客人还在这儿!”小雪脸一沉,俨然一家之主的样子,那两个不吭气了。饭菜摆好,小雪只夹了几块春饼递给她们,老太太唠唠叨叨地端回房去了,阿圭扯了个矮板凳,就在灶下坐着吃。
“干吗不同桌吃饭?”我心里老大别扭。
“入乡随俗,各家有各家的规矩。”
我只好坐下来。饭菜不多但味道很好,能看出烹饪的功夫。肉燕汤浓得像奶,肉燕是此地特产,用瘦肉磨成粉碾过,压成薄薄的皮,再细细卷起来,炒菜做汤都极入味。再就是蛎肉春饼,也算是一绝,小雪说阿圭做的蛎肉春饼比外面卖的好吃。牡蛎是刚采来的,很新鲜,用开水氽了,切成丝炒好,和菜一起卷在春饼里,吃起来有点嫩蟹肉的味道。饭菜虽美,只是这气氛别扭。这个家庭的组合和家庭关系都叫人奇怪。
小雪食欲倒是极好,一连吃了三四个春饼,还喝了很多酒。看来她能不动声色地吃光一桌筵席,而别人却无法相信是她吃的。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一举一动都那么文雅,她酒量惊人,喝起酒来也漂亮。她从不做出那种仰脖干杯的豪放动作,她口形动作极微小,仿佛有根无形的吸管在协助她,酒杯在红唇边发出珍珠贝的光彩,她的头发如两道墨线映衬着白生生的脸蛋儿。这张脸看起来很美丽又有点儿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完全失去表情。这副没表情的白脸看起来已不像我所熟悉的那个温柔可爱的女孩。
“你这人,一定挺厉害!”我看着她那张越来越白的脸,心里有点儿怕。
她笑笑,把最后一点酒底子喝干,然后淡淡地说:“这个阿圭,叫她别叫太太小姐,偏偏改不了口,你听着不习惯吧?”
她把酒杯慢慢推开,斜倚在椅子背上,一副娇懒的样子。
我对小雪的兴趣与日俱增,她是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那一类人。我常常绘声绘色地向哥哥描述她的一举一动,换来的却是不屑的一笑:
“女孩儿在正式谈恋爱之前都会有这么一段儿——爱上一个同性的朋友。”
“你瞎说!”
“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哥哥摆摆那沉重的大脑袋,“将来你们俩都有了男朋友,关系就自然淡了。”
“我们会做一辈子好朋友的!”
“好好好,你们与众不同,你们伟大的友谊万古长青。”哥哥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他的小屋乱得像窝,被子永远像是快要倒塌的菜窖。他像干其他事儿一样,拖了很长时间才去帮小雪家修楼梯。我问他是不是彻底修好了,他讥讽地笑笑说:“这样的楼梯只有塌了才算彻底好。”多气人!这种人就欠让梅姐姐那样的来治他!
最近梅姐姐来信说她出国读学位的决心已定,只待托福考试一过关就走人。他见信后蔫了两天,然后整夜地泡在银石滩不回来。他大概是全校第一个敢在银石滩过夜的人,消息传开,我们班几个男生跑来问长问短,他只神秘地笑笑,并不说什么。
他对银石滩的兴趣越来越大,和那些石头里生长着的各种藻类和藤壶、软体动物什么的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大概佩服它们固守岩石、抵御风浪冲击的那种本事。有一回,他还在岩石下的洞穴里发现了几条无色素的盲鱼,这些鱼像玻璃一样透明,漂亮极了。他捉了两条,可惜在路上就死了。
“这儿的地貌确实很怪,那种盲鱼根本不该在这种海蚀地貌中出现。古海岸线一般也只有在粉砂淤泥质海岸附近才能保存,可这儿是典型的岩岸。那些石林实际上就是古老的龟裂石,古老到什么程度嘛,”他踌躇满志地笑了笑,“我发现上面有很清楚的三角蛤痕迹,三角蛤知道吗?是侏罗纪的一种海生物。……狼没见过银石滩太可惜啦!她要走我也不拦,等我当了海生物博物馆馆长的时候再请她回来。”
“狼”是梅姐姐在哥哥这儿的特殊绰号,他们一狼一熊,不知谁更厉害。
“你见到‘海火’了吗?就是传说中的……”我见他太神气了,不免将他一军。
“没,没有。”他有点沮丧,“说起来倒真是有点怪,我几次在银石滩过夜想看海火都没看成。你可不知道银石滩的夜有多瘆人,那种静,简直是非人间的静,只要你向它走去,它就会像个大罩子似的把你罩住,然后你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禁锢在那儿,好像轻轻一动就会把那种静吓跑了……”
“可海永远是轰轰响的呀!”
“不,海在那时是凝固的,”哥哥眯着一只眼,挺认真的,“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再过一会儿,大概就是南普陀的钟声敲响之前,那种寂静才被打破了,好像有人在唱一支单音节的歌,像海妖的歌声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于是你就睡着了?”
“是的。”
我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信,你就去试试……”他样子仍挺认真。
“这么说,你相信银石滩的夜里有鬼?”我不免带了几分嘲笑。
他想了想,说:“反正,我相信人类永远别想真正了解自然界的奥秘。”
一九七九年在“拨乱反正”的社论中到来了,班里筹备了一个新年舞会。由袁敏、郑轩、唐晓峰、郎玉生主持。郎玉生是我们班有名的辣子,也是北京人。说来也巧得很,学校为数不多的北方人好像都集中到了我们班。郎玉生说话整个一个京腔儿,吐字珠圆玉润,笑起来更是有特点:像是一串韵味儿十足的乐谱儿,颇有点“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劲头儿。按中国人的审美尺度,她大概不算标准美人儿,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很舒服:瓜子脸,单眼皮,眼睛不大却顾盼流离,十分灵秀,身材苗条得像根青芦苇。什么人栽到她嘴里就算遭了殃,活着进去,嚼碎了出来,男生没有不怕她的,女生也惧她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