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知道吗?它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里面装的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是我今天一大早到怀旧山的果园里摘的,然后去蛋糕房,看着他们做的。”

  “怀旧山?你今天去了怀旧山?”这回他是真的惊奇了。

  “是啊,打车去的,来回只用了两个小时,六点出发,八点采了鲜果回来,八点四十到蛋糕房,排队。十点以后才把蛋糕做好。你看,这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是你的属相,羊,下面是你的星座,狮子座。”

  “可这明明只有两只犄角啊。”

  “这两只犄角代表金羊开泰,难道你不知道?”

  “哦……还有这么一说……”他半张了嘴的淳厚样子让她喜爱无比,她的胃在尖锐地疼,可她还是装出一脸灿烂的笑,那笑容实际上很枯干。

  她很努力地让自己兴奋起来,她去点蜡烛,是一种新式的蜡烛,一点上,荷花就会开启,可是她慌乱之中点错了地方,那火一下子烧起来,把那朵荷花烧成了灰烬。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他才找出一句话圆场:“这是说明我要大火了,大火了,运要大旺了!……”

  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你的运看来要大旺了!……”

  可她的心里泛起更多的不祥。那一天吃完晚饭,她终于把塔罗牌拿了出来,对他说:“我们摆一卦吧。你来洗牌。”

  他按照她教的方法认真地洗了牌,然后她一张张地摆开,按照爱情金字塔的模式。这回用的是“自己”和“对方”。

  “自己”的牌是恋人。代表真诚的爱与信任,献出真心和全部的爱,而对方的牌又是“月亮”。

  “看,又是月亮,”她说,“月亮代表动荡不安的心,一段秘密恋情……”还有谎言和背叛,她没有说。

  她等着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他把她揽在怀里,她默默地靠着他的肩膀,她本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但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摊牌。她问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吗?”当时他很温柔,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回答:“那不可能,我不想骗你。我们只能保持现在这种关系。……我们有爱情,又有友谊,是最好的朋友……”她没有动弹,好像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她精心修饰过的小小的头慢慢地从他的肩膀上往下滑,一点一点地下滑,她听见薄薄的玻璃花破碎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她的心,她的心就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地碎裂,嚓嚓的响声,而过去她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就没有痛苦,是爱把心给了她,同时也是爱把她的心弄碎了。

  她想到过摊牌的结果,但想不到的是,当他说出她已经预想到的那个回答之后,她竟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决绝地、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相反,她竟然一动不动,就像一只等待着被屠宰的、喜欢受虐的羔羊。

  他现在抱起她来是轻而易举的了。他把她轻轻地抱上床,温柔地做爱,这次他不再注意她白得发青的脸色,还有渐渐突起的肩胛骨。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她的乳房还是那么丰满,这就够了,作为一个正在冲动中的男人还需要什么呢?

  忽然,她在他身下抬起头,轻声说:“我明天做胃镜。挺害怕的。”她说得轻松愉快满脸笑容,好像根本就不害怕。他问:“怎么了?”“有好久了,吃不下什么东西,一吃就往上反。挺难受的。”“哦……我明天出国。”“我只是告诉你,并没有想让你陪我的意思。”“我也只是告诉你,我明天要出国。”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问:“哪国?”“美国。”她装出高兴的样子:“那好啊,美国太该去了。多看看,好好玩。”“哪能玩啊!我们是去工作,是开会,一天到晚排得很紧,哪像你们……”

  那天他走后,她的胃一直在尖锐地疼,她睡不着,心的疼痛甚至超过了胃疼,躺着就疼得不能忍受,只好那么坐着,坐着,闭上眼睛不看黑暗,但是她知道,黑暗在看着她,盯着她,盯得她无法逃避。她突然睁眼,与黑暗的眼睛相撞,那种强力几乎把她震碎,她知道那便是死神的眼睛了,除了死神,谁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这才知道原来死神就在眼前,原来死竟是这么容易,不,她现在还不想死,她要和他说清楚,说清楚再死,她要把她这一年来心里的痛与身体上的伤害,统统都说清楚,她要问他,既然如此,何必当初?!既然压根儿就不想和她怎么样,那么何必要开发她,撩拨起她的情欲?!让她心里燃起熊熊爱火,然后再用冰水把火泼灭?!

  一丝月光洒在床单上,白得凄惨,有些瘆人。她本来一向喜欢月亮,可是塔罗牌告诉她,月亮也有狰狞的一面。她不敢打开窗子,她害怕窗外盯着她的,是一个狰狞的月亮,就像在屋子里盯着她的狰狞的死神一样。

  她在劫难逃。

  她挣扎着起身,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信。

  40

  他一走出她的门儿,她的一切就暂时扔在一边了,现在是要往医院赶,去看老父亲。他握住方向盘,心里再度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所笼罩,郎华还在医院,而他却在这里,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寻欢作爱。

  刚才,他是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开心,好不辜负她一番心意,可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沉重。是啊,怪谁呢?只有怪自己。她没有错,郎华没有错,父亲和儿子就更没有错,他们都是无辜的,唯一的罪人是自己。他要摆脱这罪,摆脱这情网,他固执地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是自己犯了罪,才导致老父的病与全家的不幸。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怎么也开不了口,那一次他刚刚提到报应的问题,她的反应便强烈得出乎他的意料,一看到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他就只能把自己想说的硬憋了回去,他害怕看见她的眼泪。

  机械地数着步子,机械地打开病房的门。郎华已经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老父亲看了他一眼,他明白父亲心里还清楚,父亲知道,是他来了。他搓了一下手,试试父亲的额头,然后叫醒妻子,把一把零钱塞到她手里,让她打车回去。

  “你几点回家?”郎华强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

  “会比平常早点。明天我出国。”

  “东西收拾好了吗?”

  “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沉着脸,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妻子走了。他把小船送的音乐碟放进微型音响里,这个音响还是单位同事送的,他和父亲唯一共同的爱好,就是音乐。

  音量调得很轻,是西贝柳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首曲子?他看见父亲听见这首曲子嘴角就动了一动。他拿着一杯温好的牛奶,把吸管小心地放在父亲的嘴里,父亲的嘴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动起来。

  整个晚上父子两人都沉默不语,他一手放在父亲的被子上,另一只手搭在木制扶手上。他承认他仍在想她,他承认他在走开的时候还想回去。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数不清是第几次回去。这种感情,在他还是头一次,这就是爱吗?

  她的卧室朝南,总是有很多剩余的阳光,每次去,她总是放着音乐。他的位置侧一下身就能看到外面闪烁的街灯。可他从不分心。他被音乐打动,被芳香的肉体吸引,难道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原罪吗?

  他喜欢听听她讲西班牙名导阿莫多瓦的《对她说》,那种只有在文艺片里才有的匪夷所思的爱情,还喜欢听她讲伊丽莎白·泰勒,爱得那么狠,那么频繁,而且从不变老(NEVER GROWOLD)。但他并不喜欢这些女人,他只喜欢她,他喜欢她讲述时的那种神态,他知道她现在除了爱什么都不需要,也许在她的字典里,如果爱一个人,其他的都很多余。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