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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新版部分连载(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3日11: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歌苓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待一会儿,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甫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儿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甫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甫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比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儿。”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痴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会儿,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么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走了几步玉墨又停住,转过身:“我们昨晚打赌,说中国人和洋人干架,你会站在哪边?”

  法比问:“你说呢?”

  玉墨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个!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后,他告诉自己不许再给她哪怕半秒钟的机会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吗?勾引会那么难解吗?虽然法比是扬州法比,思考都带扬州乡音,他毕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读过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学和戏剧著作,他觉得那双黑眼睛不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们深处的故事勾引。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甫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甫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馆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甫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阅览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甫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甫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甫,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法比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陈乔治!”英格曼神甫发现楼梯拐角瑟瑟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甫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听懂吗?”英格曼神甫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甫捡的弃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甫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甫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尝到甜头了。

  伍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甫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的疲乏推入沉睡之后,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造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的部队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将黑的时候,大批的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北,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决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来的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致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给了推他的人一枪。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的人潮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了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部队拦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们乘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望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满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部队番号时让步,让他们接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为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安全彼岸。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掉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一路上仍然挤满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单褂衣裤,赤着脚,冻得浑身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交换”给他的军棉衣。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根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子弹,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的墙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檐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干的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衣袋。

  他按照记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下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毕业生上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胆大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凌晨五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戴涛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一进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手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八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着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得。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激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入行动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只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身兴奋,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日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入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枪,牙齿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身,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钟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根下。

  得承认日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枪弹在戴涛左边的树干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的左肋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内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一所美国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入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干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肋的弹孔就涌出一股热血。

  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它的拱顶下,坐下来,解开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急救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子弹,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现在要想办法把血止住。刹那他已是鲜血洗手,被血湿透的棉衣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女人的吵闹声。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女人?

  天亮后他决定藏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点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里可是闲不住,巨大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侦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每张面孔。

  那几串山芋干和洗礼池的水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白这是个山穷水尽的教堂,要是没有山芋干,他从日本兵枪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会丧失给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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