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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新版部分连载(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3日11: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歌苓

  东边起了微弱的红霞。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天!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 圣经 》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爆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防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字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儿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甫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神甫边跑边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女孩儿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一个个爬下梯子,挤在《 圣经 》工场的门口。

  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子,而是四个。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头部队。

  英格曼神甫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

  女孩儿中有那些稍谙世故的,此刻告诉同学们:“都是堂子里的。”“什么是堂子?”“秦淮河边的窑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甫从主楼冲出来,跑着喊着:“出去!这里不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神甫年轻二十多岁,脸比岁数老,头发又比脸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们亲热起来,叫他扬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扬州话一出口,女人们和哭闹恳求便突然来了个短暂停顿。然后她们确信自己耳朵无误,喊出与菜馆厨师、剃头匠一样字正腔圆的扬州话的,确实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说:“我们是从江边跑来的!马车翻了,马也惊了。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们去不了安全区!”

  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报告:“安全区连坐的地盘都不够,就是挤进去,也要当人秧子直直地插着!”

  一个浑滚滚的女人说:“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们了!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

  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们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儿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汀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先上来的女人用石头把墙头插的碎酒瓶、烂青花碗碴子敲下去。

  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有着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语。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甫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甫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的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甫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早就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儿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儿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形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当,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

  书娟看着那个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青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甫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是很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顺便照顾书娟,但一路上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嫚,眼睛却进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新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的臊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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